春水碧于天，這樣的天適合品一壺新采的明前龍井。鳳棲梧懶懶的倚欄而坐，手里端著一杯熱茶，透過輕揚的茶煙看著園中的蒼梧和翠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只小小的灰雀停在竹枝上，扭著頭啄啄背上的羽毛，黑漆漆的圓眼睛好奇地瞅了瞅他，啾啾喚了兩聲，振翅飛過院墻。有涼風(fēng)輕輕從院墻外吹進(jìn)來，竹葉沙沙做響。曲巷弓橋鳴翠蟬，花繁如錦籠綠煙，云卷云舒，春意深深。
　　噯乃一聲春歸處，夢回千次水江南。在西山晚霞落下的最后一聲噯乃聲里，青石巷在白墻黛瓦中拉長了斜影。一樹樹的杏花疏影，一剪剪的碧間清流，檀板清歌。熟客里有人偶爾會在薄醉后撫琴長歌，歌天涯高，歌芳草遠(yuǎn)，且歌少時年，溫幾瓶青梅酒，在暮色漸濃時臨窗遠(yuǎn)眺，看那落日的江岸，春水東流不復(fù)回。
　　青山郁已茂，春嵐重如積。又是一年東風(fēng)，離人何時來歸？蒼梧閣掌柜的望著門外熙熙攘攘，這句話問了九年，卻沒換得一句答復(fù)。
　　春雪漸消融時的一個夜，鳳錦十縱馬緩行，白馬踏著青石大道，時雨霏霏，楊柳依依。蒼梧閣上有人倚欄遠(yuǎn)眺遠(yuǎn)望，夜風(fēng)輕拂，吹亂那人三千青絲如瀑。他想起那些分別的時日，最后一次相見是六年前那場酒醉，自那以后他許久沒有再飲酒，只是沒想到，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走得近了，翻身下馬，牽著白馬靜靜前行。
　　還有十?dāng)?shù)步就是蒼梧閣的大門，上好的紅木，雕的是鳳凰棲梧紋，如往日般熟稔。近鄉(xiāng)情怯，雖然早就托人送了信箋來，卻不知那人原諒了自己沒，不由得停下腳步。彼時夜雨朦朧，染盡他一身白衫�！皼鲲L(fēng)徹骨，夜雨深重，還不快進(jìn)來。”抬頭望去，閣上那人一身青碧衣裳倚著欄桿對他淺笑，身姿清淡如蘭，一對墨瞳含著笑意，一切如昨。他忽然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虛空大夢，而現(xiàn)在夢醒了，回來了。
　　鎖門，拴馬，喂馬，一切安頓好后，二人皆有困意。鳳錦十原本想住回原來的屋子，但自從他走后那間屋子便塵封了起來。鳳棲梧淡淡抬手拈起數(shù)根泛著銀光的蜘蛛絲，再看看那灰撲撲看不清顏色的簾幕，道“...天色已晚，先睡我那吧。”錦十有些驚訝，雖然自己從小便跟著那人起居，等年歲大了才分房而居，不過自己數(shù)年前那非禮之舉，他竟全不在乎嗎？
　　當(dāng)然不是全不在乎。只不過在意的不是那非禮之舉，而是這叛逆的少年離家多年，音信全無。“哼，小兔崽子，還知道回來。”錦十面色微紅，不敢答話。穿過一道曲折悠長的回廊，二人從白石鋪就的小道向前，便進(jìn)入一處幽靜的所在。園中湘竹滴翠，梧桐蒼郁，有一小閣掩于林中，上書‘青桐軒’。此為鳳棲梧居所，蒼梧為表，青桐為里。幼時初來此地，錦十跟著棲梧在這住過一陣，后來棲梧見他年歲大了，便打發(fā)他到那蒼梧閣五樓的客房住著。
　　到了三更，雨依舊飄搖。棲梧喜歡雨，水自天來，總讓他想起許多前塵往事，比如瀛洲的老父，蓬萊的竹馬。雨打芭蕉，園子里的湘妃竹葉兒綠得很，濃濃綠意中掩映著幾點朱紅，卻是幾枝斜曳而出的杏花，在萬綠叢中鬧著春意。以前錦十在的日子里，每逢下雨天，總能在園子的某個角落尋到棲梧，看他淋著細(xì)雨，怔怔地凝視著梧桐森森。
　　這時錦十會靜靜地走過去，他是他離了瀛洲后收養(yǎng)的義子，自然不可能知道他的前塵過往，不過縱使不知，錦十也能感覺到棲梧的淡淡愁思。昔時瀛洲的年歲白云蒼狗一般滑過，平靜得驚不起一點波瀾。那山間湖底百來歲的小妖們都已有了子孫，或老死，或遠(yuǎn)游，而他也離瀛洲而去，這些年再未回去看看，不知他的丹房是否已經(jīng)滿是塵埃，門前的那些仙蕊瓊葩沒了他的照拂還會那么明媚鮮妍么？而錦十走后，他便不再思鄉(xiāng)，只是牽掛那翹家的游子。
　　二人共著一把青竹傘，踩著白石小路，入了青桐軒。推開門，一眼便望見朝外正中的紫檀條幾上，架著一幅鳳棲梧桐繡屏。旁邊擱著一只琉璃玉凈瓶，瓶中插著幾枝未開殘的紅杏，赤霞點點將散，艷而凄清。紫檀小桌上，一大只水精碗中盛著沉水香，香氣清淡而悠長。屋里只點著兩盞素紗宮燈，朦朧的燈火透過層層素紗，給清冷的房中添了幾分暖意。
　　“這幾年在外面可逍遙自在？哼哼，敢留書出走，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發(fā)難的那人背對著錦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有一個昏黃的輪廓�！�...這些年你去了哪？”見錦十沉默不語，那人復(fù)又追問�！�...我...孩兒這幾年都在江北游歷...”江北一帶，棲梧明面上的人脈不及之處，擺明了是要避開他。棲梧輕柔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在少年的唇畔。馨香溫涼，有著沉水的幽香。錦十走了著許多年，他方才知曉原來在心里對這個義子的疼惜之情，已遠(yuǎn)超過自己所知。
　　少年自是驚愕無比，“怎的這般瘦了？”棲梧用手指輕輕磨蹭那秀削如蓮瓣的下頷，“既然回來了，可別再想逃了。”棲梧就著那人前傾的頸子，低頭一口輕咬在纖秀的鎖骨上，而后輕柔舔舐，青澀的吻如三月春雨，安撫般細(xì)細(xì)落在唇畔、發(fā)際、耳廓。到底還是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人，耳廓至脖頸均染上一層靡艷的薄紅�！案赣H，不惱我？”棲梧輕笑，靜靜抱住少年漸漸長開的身子，“我本就不在意這凡世戒律，何必惱你，你又何必介懷呢？”
　　少年看著那人放開自己，轉(zhuǎn)身鋪整床榻，芙蓉帳，湘妃榻，一室一物他都熟悉得緊。風(fēng)隱竹林，窗上的翠影搖曳著，沙沙作響。“還不快去把自己涮干凈？我也要理一理今日的賬簿�！卞\十點了點頭，在外奔波許久，馬不停蹄趕了好些天的路，現(xiàn)下也想洗個熱水澡舒坦舒坦。于是，一個去了樓上的澡堂，一個轉(zhuǎn)去軒內(nèi)的書室整理賬簿。
　　等棲梧理完今日的收支，看見少年立在窗前，望著外面細(xì)雨如絲。少年剛剛沐浴完，皮膚微紅，還泛著熱氣，墨色頭發(fā)上未擦干的水濕了領(lǐng)口繡著的青羽紋。棲梧也坐到了窗邊，拿起干凈的手巾輕輕罩到錦十的頭上，錦十自然而然的靠進(jìn)往日熟悉的懷抱里，任棲梧輕輕擦拭他的發(fā)。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唇齒相依，耳鬢廝磨。長夜更深漏盡。輕輕拉著他躺下，拿起墨狐裘護(hù)住呼吸清淺的那人，緊緊擁在懷里，棲梧也不掙扎，只是讓他抱著，埋在錦十頸邊安然睡去。任它日上三竿天光大白，他只知這懷抱一方暖意。
　　暫且閉了蒼梧閣的大門，去那秦淮河畔賞花游春。陽春三月，正是鶯啼草長，暖風(fēng)欲醉。街上熙來攘往，行人皆春衫輕薄。城中處處柳垂新絳，杏燃煙霞，路邊的青樓酒肆之中，更是歌舞調(diào)笑，弦管絲竹，盈盈不絕于耳。百尺碧絲垂楊柳，雙雙黃鶯共啼花。那暈染水墨一般地?zé)熡杲弦灿辛斯すP細(xì)膩的濃墨重彩。一襲月白的衣裳，衣袂在風(fēng)中漫漫地，無聲無息地飛揚。順那一片桃花林緩緩而行，細(xì)雨淅淅瀝瀝，落在寒瑟的青石小路。慢慢地沿著河畔走至白石橋邊，微微挑眉，橋上青衣人撐著青竹傘，溫潤眉眼笑落三月春花。
　　泛舟煙波江上，把酒恣意，把他微寒的指尖暖在懷里。不羨五花馬，不羨千金裘。不求千秋歲，不求萬世名。只求平湖春江，明月秋山，陌上繁花，江上清波。
　　樓臺水榭，碧波蕩漾，九曲回廓，綠蔭深深。
　　雕欄玉砌猶在，朱顏亦未改，只盼歲歲與君安。
　　閑夢遠(yuǎn)，南國正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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