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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結
偶爾會做這樣的夢。
黃花落盡,藍衣少年駐足在陽光之下。逆光的身影渡了一層暖金色,溫暖甜蜜的笑容凝在臉上還不曾化開。忽而起風吹開一地黃花,藍衣少年注視著他。他不能伸手,也不能出聲,只能眼睜睜望著那溫暖的少年散為螢塵,最后自己被驚醒。
睜眼之后,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樹下,涼風吹過,拂下一身木樨花。他怔怔坐了半晌,恍如還未從夢里走出來。
他曾經有個徒兒,經常跟在自己腳跟后頭,去哪兒都跟著。直到有一天小徒兒不再跟著他,而是在靜水湖屋后種了一大片木樨。小徒兒那時臉上還蹭著土,對著自己傻兮兮一笑。
“以后我再也纏不動師父的時候,師父看到這木樨花也不會忘記我啦!”
他時常修整偃甲來消磨時日,有時也寫寫字。但更多時候,修整偃甲時會想起小徒弟因裝反磁極而手忙腳亂收拾殘局的模樣,寫字時也會不自覺地寫下那早就刻在骨子里、融在心里的名字。
無、異。
像是一個魔咒,揮之不去。
第一次遇見時,他的小徒兒還是個孩子。拿著斷劍,一臉眼淚、一劍天真懵懂。
第一次爭執(zhí)時,小徒兒已長大成人。站在自己面前,雙目赤紅:“我寧愿被燒死、被炸死!也不愿意眼睜睜看你消失不見!”
第一次心痛時,小徒兒在捐毒受了一身傷,拼死護住他,自己卻險些喪命。
第一次心驚時,小徒兒就站在靜水湖結界處,目光凜凜地道:“我……必須去流月城。”
而最后一次看見小徒兒時,那藍衣少年就安靜地躺在樹下,木樨花披滿一身。笑容依然溫暖,只是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而如今。
徒剩木樨花仍在。
原本到了飯點正要喚人來吃飯的綠衣女子,在看清那人注視的木樨花之后,綠衣女子沉默地低下了頭。樹下的白衣青年面如冠玉,氣質蘭芳,本應是一張溫潤而柔和的容顏,此時卻透著恍惚茫然。
綠衣女子側了側頭,神情似有不忍:“謝衣哥哥……”
良久,男子才回過頭來,看了她半晌,才開口。
“阿阮,我方才……好像看到無異了!
阿阮垂眸未答。
歲月改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螝w來后滿心歡喜,卻不料時過境遷,昔日種種皆化為虛無……
“謝衣哥哥……”
“阿阮只是知道,謝衣哥哥不見了這世間上將你放在最重要位置上的人。我也……不見了夷則……”
謝衣卻突然笑了:“……故人早已不在,阿阮這么折磨自己,又是何苦!
何苦呢。
阿阮抬眼看著謝衣,牽強地笑道:“謝衣哥哥又騙人……你放不下小葉子,卻拿這句話來唬我!
謝衣輕輕拂開自己肩上的木樨花,不再說話。
人這一生,并不漫長。但是所念那人不在的話,剩下的時間都會變成折磨。
阿阮看著他的臉,當時就覺得心酸了。
有時,謝衣哥哥也會用那種眼神看著這些木樨花,看著看著,像是想要落淚似的,緩緩闔上眼簾,數息之后就恢復如常,別人再問都問不出一點端倪來。
曾經,他有一次很想吃桂花糕。于是便心血來潮地去買了些木樨花回來,下廚時險些掀掉半個屋頂。嚇得他的小徒兒手忙腳亂地撲火滅煙,折騰了半天才灰頭土臉地重新從廚房走出來。只是走出來的時候,還端著一盤分量不多、甜香四溢的桂花糕。
現在,雖然他連當時的經過都記不清了,卻依舊記得當時的那副場景。那一盤軟糯可愛的桂花糕就擺在自己那盤黑乎乎分不清是什么物事的失敗品旁邊,小徒兒連自己臉上的鍋灰都來不及擦掉,就捏起一塊桂花糕遞到他嘴邊。那張略顯蒼白的側臉在夕陽下如同放出光澤般,透出某種異樣的瑰麗。
他的小徒兒那時問他,好吃嗎?他當時點了點頭。
小徒兒又問:“那我給師父你做一輩子的桂花糕,好不好?”
他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這個答案,恐怕終究沒有能夠有告訴他的一天。若小徒兒能在某一天,或者某一年能夠回到這里……罷了,他恐怕也是等不到了。
他曾也想過,如果他們從未相遇,如果他們不是師徒,如果沒有世俗言論,如果他的小徒兒沒有背負任何使命。那麼他的小徒兒臉上的表情會不會更開朗一點,身上不再被如此深沉的怨恨與宿命束縛著,鮮衣怒馬,快意恩仇,能夠縱情放歌山水之間,盡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迷蒙之間看見他的小徒兒站在斷壁殘垣里,與已往的夢境不同,小徒兒背對著自己,一身血污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斗。月光卻皎潔如初,靜靜的披散在滿目瘡痍的大地。小徒兒閉著眼睛仰著頭靜靜地立著,血肉模糊的掌心早已握不住長劍。他不過看了一眼,登時就覺得鼻酸,無數情感百感交集的匯聚心頭,一時竟堵得人說不出話來。
仿佛察覺到他那般,那原本閉著眼睛的藍衣少年突然回頭,視線和他碰個正著。滿是血污的臉仍然揚起溫暖的笑容,雙目如同星辰一般璀璨得像是下一刻便會灰暗下來,薄唇微翕,像是在對他說些什么。
“師父,我要先走啦!
“我好像……等不到你了……”
“師父,我喜歡——”
周圍原本一片死寂,卻在這一瞬突然轟鳴起來,將那把熟悉的清利嗓音完全掩過。他有些慌亂的想湊近去把對方的話聽清楚,卻覺腳下大地開始轟然震動,廢墟里無數點微幽光芒騰空升起,揚起一道道星辰般的璀璨軌跡……他的小徒兒,不見了。
“師父,我喜歡你!
那是最后一次。他的小徒兒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喃喃自語般輕聲道。當時只道是尋常,他只是像往常一般摸了摸小徒兒的腦袋,卻不料。自那次后,他再也沒聽過他的小徒兒跟他撒嬌,哪怕是在夢里。
很多年過去了,就算當年的事情已然很遠,他還是能清晰回憶起那人的眼神。偶爾會感到那雙眼睛從某處看著他,然后就會突然蹦出來大喊一聲“師父”。然而就是這么一種錯覺,能讓他跌入泥沼中越陷越深。
在一片昏昏燭光映照下,他在紙頭邊沿上工整寫下“無異”兩個字,鐵畫銀鉤,墨跡在燭火下泛著光,很是漂亮。
火光爍爍,他怔怔看著窗外的木樨花,忽然覺得眼眶一熱。他慌忙用手背抹了抹臉。
當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夢里。
落滿山黃花朝露映彩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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