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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得菊花滿室香
白景琦和李香秀在京郊的一塊墓地前默默出神,看四周分明是被人祭掃過的樣子,碑前放著一籃已經(jīng)有些開始枯萎的菊花。
萬筱菊先生之墓,民國二十七年立。
白景琦看著那籃菊花,嘆了口氣:“我敢說,是我妹子玉婷來過了!
李香秀感嘆道:“玉婷真是個有心人吶,情種。”
白佳莉不解地問:“那我姑姑就這么過下去啦?”
白景琦面色凝重:“這事兒一直瞞著她,可還是讓她知道了。她得信兒那天,愣是在門口掛了兩串兒挑錢紙,說是要給萬筱菊守一輩子寡!
李香秀聽了,目光略過墳前的花籃:“難為她現(xiàn)在還能養(yǎng)出這么好的菊花來!
“那她就這么不出門,也不見人?這可怎么活呀?”白佳莉皺著眉頭。
“看破紅塵了唄,這三年我才見了她兩面,萬筱菊有這么個知心人,死可瞑目!闭Z畢,白景琦帶著妻女對著萬筱菊的墓碑鞠了三個躬。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吶。我叫你一聲妹夫了,喝了這罐子!”白景琦從仆人手中接過一壇酒,擲在了墓前。
“砰!”
那酒壇子碎裂的聲音驚醒了墓中沉睡已久的靈魂。
這是什么時候了?萬筱菊的靈魂飄飄悠悠從墳墓里升出來,陽光穿透他的身體,卻一點都感覺不到暖。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又覺得很奇異——亡靈不是該害怕陽光的么?
他的靈魂在北京城里飄飄蕩蕩,原來自己竟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年了……
忽的一陣風刮來,他一個輕飄飄的靈魂定不住,身不由己地被帶飛了。
風把他刮到了戲院,萬筱菊看著那戲樓的裝潢嶄新,想起自己在時的戲樓,已是半舊的模樣,有些感慨,這是重新裝潢過了罷?
他萬筱菊唱了一世的戲,進了戲院便輕車熟路地往后臺走去——他生前上臺之前就是在那間屋子里扮上的,不知現(xiàn)在紅的是什么角兒?
“您今兒個這出戲我都會唱了!比杠S的少女音從屋里傳出來,萬筱菊的魂穿過門進去的時候,驚呆了:說話的那少女是白家的玉婷小姐!玉婷小姐面前坐著的,可不是年輕時候的自己么!
“是么,小姐愛聽戲?”年輕時的自己輕笑一聲,并沒將那句話放在心上,依舊對著鏡子扮著相。
少女得意一笑:“您的戲我一出都沒落過!”說著,遞了假發(fā)片上去。
“真的?”年輕時候的自己接過白小姐手上的假發(fā),對鏡子貼著花黃。白家小姐自顧自地說著:“光這出《大英杰烈》我都聽過九回了!
“您真捧場,我得好好謝謝您!比f筱菊看著年輕的自己對白小姐挑眉一笑,勾畫過的眉目更是風流。
“您收我做徒弟吧,我下海!卑子矜贸錆M希冀地望著萬筱菊。
“那可不成,小姐您是金枝玉葉,哪兒能入我們這行?”笑話,誰敢收百草廳的小姐做徒弟,讓她當戲子,他萬筱菊還要不要在北京城混了?
“您就收我做徒弟嘛!卑仔〗銚u著萬筱菊的臂,撒起嬌來。
“哎呀,行了小姐!比f筱菊輕輕推開白玉婷:“您別讓我為難了。我要上場了,下面聽戲去!
被萬筱菊推開的白玉婷卻絲毫不見失落,反而是從架子上拿下戲服,遞給萬筱菊:“那戲散了我來找您,還有好些話沒說呢!”
萬筱菊的靈魂立在不遠處,看著少女時期的白小姐同自己說話,他們都看不見自己么……也是,如今自己只是個靈魂而已。竟然回到了過去,難怪方才在戲院外看見裝潢這樣新,門口聽得那少女的聲音這樣熟,原來這一切都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
萬筱菊鬼使神差地跟著白玉婷的背影走著。這時候的白小姐穿著學生式樣的衣服,外面加了一件保暖的坎肩,梳著齊耳的短發(fā),俏麗娉婷。白家在戲院聽戲的位置向來是頂好的,她一蹦一跳回到了自家的座位,撲倒了母親的懷里,說:
“媽,萬筱菊的《大英杰烈》該上場了!
白二奶奶的目光不離戲臺:“是啊,這出戲,誰都唱不過他。”
白小姐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名旦的喜愛,頗有些自豪地說:“就是!
白二奶奶嫌她吵,將她趕回了座位。
萬筱菊的靈魂佇立在鬧哄哄的戲院中,沒人看得到他。他環(huán)顧四周,叫好聲不斷,中間夾著嗑瓜子的、聊天的、跟著哼的,他自學藝起就多流連在臺上,很少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臺下看著臺上的戲、看著周圍的人。
“你說說她這成何體統(tǒng),帶個戲子回家里來說戲!”白二奶奶當著白景琦的面兒數(shù)落白玉婷。
“這算什么事兒,如今京城里迷萬筱菊的人多了去,都瘋了,連皇上出行看的人都沒看他的多!卑拙扮o妹妹解圍。
“咱家就不行”,白二奶奶嚴厲地斥道:“要再這么下去,我就不許你再去聽戲!”
白玉婷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又羞又惱地走了。
萬筱菊的靈魂跟著她,也一起出了屋子。
他想,自己運氣好,成名也早,捧的人也多,達官貴人還不少。他們梨園行里的人最是八面玲瓏,誰都不愛得罪,那時白小姐的百般邀請,他磨不過便去了,之后才覺得不妥——對方到底是大戶人家未出閣的小姐。而后他便很是注意避嫌了。
就像白二奶奶說的,自己不過是個戲子,哪怕白景琦說自己迷倒了全京城,甚至風頭蓋過了皇帝,可戲子就是戲子,不過是任人狎褻的玩意兒而已,臟得很,達官貴人們稱自己一聲老板不過是抬舉,怎么能生出更進一步的希求來呢?
看著抱著枕頭偷偷哭泣的白玉婷,萬筱菊想著反正他們看不到自己,大著膽子在她床沿邊坐下了。那時候的白小姐真是稚嫩極了,一個在戲臺下大聲叫著自己名字的小姑娘,連被白二奶奶幾句嚴厲的話都能弄紅眼圈的人兒……
萬筱菊想要拿起枕邊的帕子幫她擦擦眼淚,可屋里憑空起了一陣風,他的身子輕飄飄地從窗戶飛了出去……
又是戲臺?萬筱菊環(huán)顧嘈雜的四周,大家都剪了辮子,已經(jīng)是民國了,戲臺上的人依舊是自己,不過戲變成了《虹霓關》,臺下的人也還是白小姐,她燙了時興的卷發(fā),在戲臺子下含著眼淚大喊他萬筱菊的名字,手中的珠寶首飾一個勁兒地往舞臺上扔……
萬筱菊的靈魂看著隨著自己唱罷跟去了后臺的白小姐,端著自己慣用的潤嗓子的紫砂壺,非要伺候自己用茶,與受寵若驚的想要把壺奪回來的自己……
自己那時候已經(jīng)是紅得發(fā)紫,透過不甚清晰的鏡子卸妝的萬筱菊,有條不紊地卸著頭面,未注意到身后白玉婷炙熱的傾慕眼神。
“聽見我叫好了么?”
年輕的自己未注意,可作為一個旁觀者的萬筱菊的靈魂卻捕捉到了白小姐的情緒,見到她一副想要被人夸贊的小孩的樣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白小姐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卻沒有結婚,與她同歲的人,小孩都已經(jīng)能叫媽了。而他自己那時,也已經(jīng)有妻有妾,孩子也不小了。
“那還聽不見?”萬筱菊稍有些得意的說,“屬你叫的近,屬七老爺叫的響堂。金少山說得好,只要一聲好,前后臺就都知道七老爺來了!
面對有些忽略自己叫好的萬筱菊,白玉婷有些失落:“是么……”
萬筱菊一邊卸著妝,一邊自顧自地說著:“敢情,他叫的好全在根結兒上,那叫內行!
萬筱菊這話是意有所指,比起把好從頭叫到尾的白小姐來說,白七爺?shù)暮酶盟囊鈨。而且百草廳大名鼎鼎的七爺,誰不高看一眼?
卸妝后,白小姐將萬筱菊帶離戲臺,同他展示自己的繡活兒——這京中的大小姐雖多,可鮮有將花卉繡的如此栩栩如生的。可那白小姐下一刻就同自己挑明了心意。
萬筱菊的靈魂看著自己變得慘白的面孔和滲出細汗的額頭,又看著落跑的自己撞上白七爺卻不同往時一般謙卑地問好,而是落荒而逃。他轉過頭看著立在走廊前失神的白小姐,又看著她手中繡的金菊圖,只覺得那帕子紅的刺眼。
不敢當……自己也確實當不起……
萬筱菊聽見白七爺說:“你打心眼里喜歡萬筱菊,這都無所謂,可這千萬不能當真,撒點金子扔點首飾也就行了,你還想怎么著?”
是啊,他不過是個最低賤的戲子,一個玩意兒,哪怕平時大家將他們捧上云端,也不過是當成一個精致的玩具罷了……
就像他拒絕白小姐的拜師時說的,她是金枝玉葉,他不敢當,且自己怎么當?shù)闷鹉兀?br>
白玉婷一字一句地告訴白七爺:“我想嫁給他!
白七爺說得對,自己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如何能承白小姐的情?就算他是未婚之人,可他到底是個下九流的戲子,一個不被社會看得起的戲子,靠著賣笑唱戲為生的男人,如何能夠當?shù)闷鹱霭准业呐觯?br>
“給他當丫頭我都認了。”
“他是戲子!”
“戲子怎么了?”白玉婷笑了:“我告訴你,我快三十了沒出閣,等的就是他!
萬筱菊看著白玉婷癡迷的神色,覺得感動,又覺得荒唐。自己不過是個戲子而已,白小姐從十幾歲的少女到近三十,十幾年的時間都耗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每一場戲她都去聽,他在臺上滔滔不絕地唱念做打,她在臺下一邊哭的稀里嘩啦一邊把金銀首飾往臺上砸。他想,他如果是卑鄙一些的小人,肯定順水推舟地接受了白小姐的好意——畢竟白家是那樣顯赫的人家!
可他不能,他有家庭,又是一個低賤的戲子,同白家門不當戶不對,他憑什么去耽誤人家白小姐的終身?白小姐單方面的等是她的事,可自己若是給了她不好的誤導就是自己的過錯了!
梨園里人的青春就像梨花一樣短暫,過了春天就凋謝了,也正如他自己的青春一般,白小姐現(xiàn)在是迷戀自己的扮相與唱腔,可等自己容色不在、嗓子也倒了,她還會一如既往地愛自己么?這個答案連白小姐自己都給不出來吧?
萬筱菊記得,自那日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后,便有意識地躲開白小姐,可白七爺竟托了梨園行的朋友齊福田和陳月升來同自己求親!他們說白小姐愿委身為妾,可這豈是為妾就行的?依白小姐的身家,當個太太都是不合適的!
白小姐說的對啊,他憑什么不樂意呢?她一個大小姐,上趕著給他當丫頭都不行?
他們倆,最好的關系莫過于一個艷光四射的戲子,一個出手闊綽的票友,怎么能往男女之情上靠呢?憑什么?就憑自己只是一個戲子啊!
自己不會答應的。
以前的自己不會答應,現(xiàn)在的自己,也是抱反對態(tài)度的。他們倆并不合適。
白家老太太七十大壽,自己因為尷尬,把戲約給推了,卻沒成想,白小姐在三老太爺?shù)膽Z恿下扮上了。
萬筱菊看著臺上的白玉婷,想著方才三老太爺說的,玉婷兒扮上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萬筱菊,可他自己看著,白小姐扮上的《虹霓關》中的東方氏,比自己還要好上一些。自己雖說從小學習,可骨子里到底是個男人,女兒家的風流入骨,雖學得真、學得久,卻終究不是個真正的女人。
他看著白小姐扮的東方氏與王伯黨對打,帶著些許挑逗意味地銜了王伯黨胸前的那顆繡球,他的靈魂不由得震了一震:這白小姐的東方氏,竟然從自己的東方氏脫胎了出來,超過了自己去!
是他的大膽、熱情的東方氏!也是她的嫵媚、撩人的東方氏!
知音!真是知音!他認得白小姐幾十年,除卻偶爾磨不過她同她說說戲,竟從未去聽過她唱、也從未看過她的身段,可她這一出《虹霓關》,絲毫不同于那些玩票的金主,是真正入了魂的!
原來白小姐并不是單純傾慕自己的嗓音與扮相而已,她是懂自己的!
就算他此刻已是一個往生了許多年的魂靈,縱使他的心臟早已停止跳動,可這一刻的悸動卻是真實的。
從很久以前開始,白小姐就一直站著他的身后,他從未回頭去看她一眼,只當她是與別人一樣的一個包袱,不過是票友,票戲,票戲子罷了……
可等他的靈魂隨著白小姐飄過了這十幾年,他才懂得,原來白小姐待她的一片深情并不只是止步于對他的戲癡迷而已……
他錯了。
他錯了,他是知道自己錯了的。前世他就知道,只是他裝作不知道罷了。他知道又能怎樣?他會用同等的愛去回報白小姐嗎?
他當然不能。
因為他,是個戲子啊……
就像在聽了三老太爺說的,白小姐的戲和自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白老太太笑著說白小姐和自己簡直是一對的,但在聽得白小姐討好地那句“媽,叫我嫁給萬筱菊吧”之后,本來笑意融融的白老太太卻登時變了臉色,說她混賬、罵她不懂得廉恥……
是啊,因為他是個戲子,所以他沒有資格奢望愛,因為對他一個戲子的愛是不懂得廉恥……
萬筱菊覺得很奇怪。
他才從墳墓中醒來時,時間跳得很快,甚至是一陣風就能將他這縷幽魂帶到幾年以后,可自從白老太太壽宴后,時間軌道開始變得正常起來。他每日無所事事,又不知到何處去,整日介地游蕩在京城里,有時在白家宅子,有時在戲院,有時在大街。
沒有人看到他,他也沒辦法與任何人有聯(lián)系、有交流。
這樣的寂寞與無助讓他發(fā)慌,他開始整天地跟著白小姐,仿佛只有在她身邊才能讓他不那么恐慌。。
白小姐已經(jīng)搬出了白家老宅,買了自己的院子,不同于其他的名媛貴婦,她深居簡出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萬筱菊跟著白小姐去戲園子,她再也不坐在離舞臺最近的位置大聲叫好,而是選擇一個清凈的二樓雅座,一邊聽戲臺上的自己唱戲一邊哭著叫自己的名字。虹霓關這樣熱鬧的戲,她為什么哭呢?看著舞臺上自己扮演的東方氏,似乎和她的東方氏重疊了起來。萬筱菊想,她也許是想起白老太太壽宴那天了吧,依舊是這出戲,可那個曾經(jīng)抱住母親自豪地說誰都唱不過萬筱菊的女子此時已經(jīng)沒有母親了……
白景琦在同白玉婷商量婚事。萬筱菊的靈魂默默地坐在白玉婷身邊,和白玉婷一同聽著「他們」的婚事安排。
因為是白家小姐同照片的婚禮,所以不打算辦得很熱鬧,只請了一些親近的朋友。當萬筱菊聽到白七爺說他們戲班的齊福田等人并不笑話白小姐,而是直夸她癡情難得,給他們戲子爭了光。萬筱菊苦笑,他們只看得到白小姐的癡心一片為他們戲子爭光,卻看不到這樁婚事是如何荒唐,同照片結婚,這是如何地耽誤白小姐么!
耽誤?萬筱菊自嘲的笑了笑,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已經(jīng)在耽誤她了。
終究是自己誤了她一生。
成親那日,萬筱菊站在白家老宅外頭,門口停著漂亮的花轎,吹鼓手們在費勁地吹打這喜樂,愛湊熱鬧的丫鬟們跑前跑后、一副喜悅的樣子。
白家的老小姐終于要出閣了。
白小姐穿著西式的禮服卻梳著中式的發(fā)髻,拎著裙角走出了白家的大宅門——她雖搬出去住了,但今日之后,她便是算真正離開了這個家,做為一個出嫁了的姑娘離開這個家,建立她的新家庭,開始她的新人生。
萬筱菊跟著送親的隊伍慢慢地走著。白七爺對這個唯一的妹妹很是寵愛,連送親的儀仗都選了最高規(guī)格的,看著送親儀仗里的人臉上虛假的喜氣,和街上看熱鬧的人的指指點點,萬筱菊覺得心疼,不知花轎里的白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
花轎落到了白小姐自己置辦的那個院子外頭,萬筱菊是熟悉這里的,他每日都在這間院子里陪著白小姐做一切圍繞著自己的事。
丫鬟抱著自己的照片從門內出來,照片上系著大紅綢子。看著萬筱菊心里涼涼的,白小姐這是何苦……有些人家結婚,若是丈夫有事不能親自拜堂,有族親替代或是同公雞拜堂,白家的大小姐,竟同冥婚一樣和照片結婚。
萬筱菊并不是在意她與自己的照片結婚是有觸自己霉頭的嫌疑,而是在自責,明明一個女子在花一樣的年紀,因為自己關系,同一個永遠都得不到的人拜堂,在所有人復雜的眼神里,對著一張照片,行人生最虔誠最熱鬧的儀式……
喜堂里擺滿了她種的菊花,萬筱菊記得,這時西方的思想已經(jīng)深入人心,菊花被看做是祭奠亡人的物事?伤齾s為了應他萬筱菊名字中的那個菊字,在一個滿滿布置著菊花的喜堂里,手捧一束潔白圣潔菊花,虔誠又歡喜地同一張照片拜天地、拜親長、夫妻對拜……
洞房里沒有新郎,只有一個丫鬟揭下了新娘的蓋頭。她換上了一身紅色的嫁衣,安靜地坐在喜帳中,有些迷茫地看著那鋪天蓋地的紅色和無處不在的喜字。滿屋的傲然秋菊發(fā)出幽幽的香氣,她慢慢地走到自己的照片面前,開心地笑了。
萬筱菊這時候只想哭。
她慢慢地將臉湊近,萬筱菊覺得她也許是想要親自己的照片一口,心里覺得酸酸的,可她卻只是用嘴銜了照片上那顆大紅的繡球,順手拿過照片旁的銀槍,來了個漂亮的亮相。
這!萬筱菊這才注意到,她的這身衣服和頭飾像極了《虹霓關》里東方氏成親的那套衣裝!
也許她是東方氏,同樣大膽、同樣熱情,可他到底不是王伯黨,他有家庭,還是個戲子……
萬筱菊的靈魂在白玉婷身邊跟了十年。
跟著她去戲園子聽自己的戲,看著戲臺上飛揚風發(fā)的自己和臺下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變換表情的白小姐。
跟著她買下自己灌的唱片。他其實并不喜歡唱片,因為總覺得通過了機器聲音會變得不那么清越,看不到身段,顯不出戲的完整的美。可他看著白小姐每日在躺椅里跟著自己的聲音輕哼,唱片經(jīng)過多次播放已經(jīng)有了淺淺的劃痕,明明是已經(jīng)熟的不能再熟的選段卻如此虔誠地喜歡……
跟著她在小院子里,曬著下午暖暖的太陽,看著她一針一線地在帕子上繡著,用黃線繡出花瓣,綠線繡出枝葉,極細極細的線是用來展示脈絡紋理的……她繡了很多很多,有被面,有枕套,有簾子,有手絹,全部都是傲然的菊。這正合了他萬筱菊的名字。
跟著她在天井里,忙忙碌碌有條不紊地照顧著一盆盆的菊花,澆水施肥松土捉蟲……一朵朵菊花在天井中怒放,這是金蝶吐瑞、那是雙福喜樂……
萬筱菊想,如果白小姐知道自己死后的靈魂一直陪在她身邊,也許會覺得欣慰些吧?
直到一天夜里院子響起了敲門聲。
萬筱菊只想罵自己一句混蛋,他怎么就忘了,在白小姐同自己照片結婚的十年之后,他們還再見過一次的。
那時的他因守著氣節(jié)不肯給日本鬼子唱戲,稱病在家,想要坐火車逃走卻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全城通緝,無處可去,師兄便將他帶到了白小姐的家。
他看到白小姐明明那樣盼望著見到自己,可真見了自己,不知是近鄉(xiāng)情怯還是別的什么感情,只是禮貌地致意,像對待普通的客人一樣,請他和幾位朋友進屋。
客廳的氣氛很尷尬,白七爺巧妙地圓著場,可戲班的人都依舊局促。齊福田說她見義勇為拔刀相助,一腔情義沒得說。當時的自己也覺得過不去,這畢竟是冒險的事兒?砂仔〗銋s淺淺一笑,并不以恩義相要挾。
萬筱菊看著白玉婷將自己帶去北屋,這十年來,白小姐幾乎日日都在這里度過,這房中有自己放大的照片、開不敗的秋菊還有栩栩如生的金菊繡……
萬筱菊在一旁看著自己震驚的表情,覺得很有意思。自己當時是什么樣的想法呢?感動?受寵若驚?悔恨?害怕?
時間過去太久,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自己那時候的感受了。
“沒人告訴您?我和您的相片已經(jīng)結婚十年了!
原來白小姐不是抬舉自己,而是對自己真心的愛重。
她坐在自己新房的床邊,拈起一塊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繡著盛開的菊花的紅色喜帕,寶貝似的捧在心口,又蓋在了自己頭上。
萬筱菊看見了那時的自己滿臉的淚。
他看見那時的自己用顫顫巍巍的手揭開白小姐頭上的蓋頭,露出白小姐神色悲傷的臉來。
他看見那時的自己神色復雜地握住白小姐的手,想要安慰她也想要安慰自己,可白小姐卻像觸電一樣地把手抽了出來,游魂一般地出了屋子,只留下屋子里淚流滿面的自己。
萬筱菊的靈魂跟著白玉婷出了房間,看著她逃一樣地雇了車子想要回白家老宅住,白七爺問她,好容易見著人了,為什么要走。白小姐一臉落寞地回答:七哥,我是和相片結的婚。
她是跟自己相片結的婚……
萬筱菊的靈魂看著黃包車越走越遠,卻沒有力氣追上去。
她跟自己的相片結婚,已經(jīng)有了十年。
萬筱菊的靈魂贖罪一般地陪在白玉婷身邊,他知道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可他想,這樣耽誤了她一生的他,有什么資格得到白小姐這般的喜歡呢?
日復一日是過得漫長也過得飛快,他陪著白小姐去戲園子聽戲,看著萬筱菊從萬老板變成了萬班主,看著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萬筱菊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不知不覺白小姐已經(jīng)變成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萬筱菊的靈魂每日看著她畫地為牢,做那幾件圍著自己轉的事情。又想起她知曉自己的死訊時在門口燒的那兩串紙錢,還想起她說過要給自己守一輩子寡。
他們本來就不是夫妻啊,她不是說過她是同相片結的婚么?他死了,她為什么還不得自由、反而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
她的身體一天天地衰老下去,像是要枯萎的植物;她總是在花香氤氳的的房間里聽著舊唱片,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唱,沉沉睡去后的屋子里只剩下那已經(jīng)有些變啞的唱片聲;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拿動澆花的噴壺,只能在廊下使喚仆人替她去侍弄花草。
他見久未上門的白七爺上門拜訪,又聽見她說想要過繼一個孫子,一個能跟他姓萬的孫子……
她說:“人生一世曇花現(xiàn),盡在虛無縹緲中!
她說:“禪心已做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菊花滿室香。”
她嫁給了他的照片,為他守了一輩子寡,臨了還要選一個能跟他姓萬的孫子。
他憑什么?!他萬筱菊憑什么!
白玉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以前還能每天起來在院子里溜溜彎兒,現(xiàn)在每日躺在那間做新房的北屋里沉沉睡著。
以前總覺得日子過得枯燥乏味難捱,可到了現(xiàn)在,萬筱菊卻恨時間過得太快。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見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這是他的《貴妃醉酒》。
屋里很安靜,除了唱片里泱泱的戲,就剩下白玉婷有些加重的呼吸聲。
“婷小姐……”萬筱菊站在躺椅邊,輕輕叫她。他陪了她許多年,看著她有多愛他,看著她傷心,看著她寂寞……
白玉婷緩緩睜開了眼睛,萬筱菊有些欣喜,又有些局促,婷小姐是能聽見他的么?
“七哥?”白玉婷似是清醒又似是糊涂。
萬筱菊松了口氣。
也許是兄妹默契,白七爺少頃便到了。
萬筱菊看著滿頭銀發(fā)的白景琦坐在躺椅邊,輕輕拍拍著白發(fā)蒼蒼的她的毯子,像是在哄孩子睡覺一般。
他們都老了。
“哥!卑子矜帽犙劭戳丝窗拙扮,聽白景琦應了一聲,她笑著說:“我要走了!
“人都得走,人活七十古來稀,活到八十歲,值了。”白景琦說。
“人生一世曇花現(xiàn),盡在虛無縹緲中。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你活得呀,比誰都實在!卑拙扮终f。
“這些天,我也在想,你說我這輩子都干了什么了?”白玉婷似乎是累了,閉著眼睛慢慢的說:“我這輩子就干了一件事兒,跟他的相片結婚。過了一輩子!
聽到這里,萬筱菊心里酸極了,沒忍住落下淚來,那眼淚跌進了花盆里,入了土中很快就不見了。
原來靈魂也是有眼淚的。
她一生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愛他,癡癡地追著他的背影,過了一輩子……
“人生一世,做一件自己愿做的事情,還做成了,就沒白活”白景琦安慰道。
“你就是順著我”白玉婷的神情仿佛又變回了幾十年前那個在白七爺面前撒嬌撒潑的白家姑娘。
萬筱菊想,也許就是因為有這么一個好哥哥,白玉婷才能這般無所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如果白七爺是個古板些的人,會不會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強迫她嫁了去,同一個普通的婦人一般相夫教子?這樣她是不是就會忘了他?會順風順水地過一輩子,夫賢子孝,闔家幸福?
他不知道。
兄妹倆又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白玉婷很久沒有笑得那么舒心了。
白景琦握緊了她的手,說:“你呀,是帶著仙氣兒來到這個世上的。人一閉眼,四大皆空!
白玉婷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突然輕輕唱到:“去也去也,回宮去也……”唱著唱著,還強撐著坐起來。
萬筱菊下意識伸手去扶,卻忘了自己只是一個靈魂罷了,白玉婷的肩頭從他的手臂略過,根本抓不住。
白景琦勉力站起來,扶著白玉婷,扶她向萬筱菊的照片走去,聽她繼續(xù)唱著:“惱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長夜。只落得冷清清獨自回宮去也……”
婷小姐是帶著仙氣兒來到這個世上的。這個仙女,如今……終于又回到天上去了……
萬筱菊看著被白景琦抱在懷里的白玉婷,走上前去,就像他曾經(jīng)想要拉住她的手一樣,把自己并不存在實體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輕輕地說:“婷小姐,若是有來世……筱菊……”
他感覺到身邊有風,又是要將他帶走了么?他的靈魂在白玉婷的身邊守了六十多年,現(xiàn)在婷小姐去了,這風要將他刮向哪里呢?幾十年的相伴,他竟有些舍不得了,伸手想要攥住白玉婷,卻抓了個空——
他只是個靈魂而已啊……
又是喧鬧嘈雜的環(huán)境么?他在哪兒?待萬筱菊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置身在戲臺之上,臺下的觀眾們在叫著好。
先前的六十多年都只是南柯一夢么?萬筱菊正在晃神,一個銀槍沖著他面門挑過來,他一看,竟是白玉婷扮演的東方氏!
他余光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裝束,他演的是王伯黨。
“在陣前閃出了伯黨小將,他賽似當年的潘安容妝。賽韋馱,賽韋馱缺少了降魔杵杖,賽呂布,賽呂布缺少了畫戟銀槍。愛他的容貌相有話難將,有一句衷腸話與你來商量:你若是棄瓦崗將奴歸降,我與你作夫妻地久天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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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寶昌的十二姑就是與名優(yōu)照片結婚的白玉婷的原型,萬筱菊就是梅蘭芳先生。
郭寶昌說:“《大宅門》中有位癡迷名伶的小姐白玉婷,因無法與真心傾慕的京劇藝人相愛,最后與那藝人的照片結了婚,并與那照片相伴終生。這事確有其人,這人就是我的十二姑。她迷戀的名優(yōu)就是大名鼎鼎的梅蘭芳先生。當年,我十二姑對梅先生一往情深,逢梅先生的戲必看,坐在第一排,懷里抱個首飾匣子,一邊看,一邊往臺上扔金項鏈、金鐲子、金戒指,最后連首飾匣子一起扔上去。唱完戲,梅先生到后臺卸妝,我十二姑就在戲園子后門等著,梅先生出得門來上馬車回家,十二姑就坐自己的車跟著,梅先生進了家門,大門一關,熱熱乎乎一家子,我十二姑一人兒苦苦地徘徊門前,非常凄慘。 梅先生何等聰明,明知我十二姑心意,但先生品行高潔,對妻子兒女有極強的責任心,所以,一直沒有給我十二姑感情上的回應。十二姑亦不是輕浮女人,她迷戀的是梅先生的藝魂,所以后來做出了跟梅先生的照片結婚的舉動。這件事當年非常轟動,因為我十二姑非常有錢,她沒結婚,沒兒沒女,分得的家產(chǎn)全在自己手里,不像其他房的兄弟姐妹,子孫一大群,再多家產(chǎn)也得平分。所以,當年數(shù)不清的求婚者包圍著正值妙齡的十二姑,可她全然不睬,日日廝守著梅先生的照片,終老一生。 ”
很小的時候被白玉婷這個角色虐到,看原型故事的時候又被虐了一輪。劇里的白玉婷其實比十二姑大膽很多,但終究是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和萬筱菊在一起。萬筱菊是沒錯的,因為他有妻有子,階級差距也不會讓他對白小姐產(chǎn)生額外的感情。白玉婷愛萬筱菊的藝魂,可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孩,早被逼了嫁人,不過是因著有白景琦這樣的哥哥才能任性地和照片結婚,守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
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