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晨風(fēng)中搖曳綻放的春色，那是書香里翰墨不干的沉吟，那是古津邊千年不老的傳說，那是西窗前纏綿不絕的情思。那是一個眉目如畫的男子，那是一片指間躍動的輪回。

　　“公子切要保重，一路舟車勞頓，無小顧服侍，可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入秋便添件衣服，打尖住店莫要隨便，斷不可在外風(fēng)餐露宿。”面色蒼白的女子眼含不舍，
　　慕子意將形銷骨立的青年擁入懷中：“小顧，我慕子意向你擔(dān)保，此次進京，定當(dāng)多的魁首，向陛下央得明芝，醫(yī)愈你身上病癥，然后……”他輕撫青年面容，輕唇觸眉：“此生此世，唯你相伴。”

　　然而，進京途中，于官道遇伏，錢財皆被洗劫一空，慕子意身受重傷，為當(dāng)朝郡主所救。

　　“你是誰？”慕子意眼神茫然，忘卻前塵。

　　豆蔻年華的少女情竇初開，望著清秀俊雅的青年，鬼使神差的道：“慕哥哥，你是我的愛人吶�！�

　　“愛人……是么？”一片恍惚的記憶之中，似乎的確有這么一個人，被自己放在心頭，念念不忘。

　　“是我呀。”

　　皇榜張貼，登時轟動了整個帝都。哪家的公子得了貢士，心滿意足急欲歸鄉(xiāng)迎娶青梅竹馬的表妹，哪位大文豪的心愛弟子未能奪得會元，猶自俊眉凝蹙咬牙切齒。真真假假，一如百姓門前舊塘里的一池春水，春日融融下碧波蕩漾耀人眼�？蜅＠锏恼f書人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好似他便是圣人欽點的鐵面考官，一覽眾生相。

　　話題的最后，總是同一個人。

　　新科狀元慕子意，一篇策論讓太傅叫絕，一首絕句另百官擊節(jié)，當(dāng)朝天子親自斟酒三杯。年少有為，豐神俊朗，學(xué)富五車，全天下的贊美之詞，讓他一個人占盡了去。

　　權(quán)傾朝野的青王愛女，青蘿郡主非他不嫁。

　　“聽說那郡主美貌天仙，與慕狀元，可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啊�！�

　　“慕哥哥，你真的愿意，與我共結(jié)連理么？”少女面含羞澀。

　　“那是自然。”慕子意一把將他擁在懷中：“你不是我的愛人么？”

　　軟玉溫香入懷，卻沒有熟悉的悸動。是因為自己失憶了么？

　　“慕哥哥，可是，我聽說，你在家中，還和其他人有染？”少女生氣別過臉去。

　　慕子意心中叫冤，連忙安撫：“我不是失憶了么，那些人任你處置。”

　　“真的？”“真的�！�

　　一車車的金銀珠寶急匆匆運回慕府，狀元回鄉(xiāng)的陣勢可謂仆從浩蕩儀仗如云。

　　慕子意拗不過青蘿郡主的執(zhí)意要求，一回家，便立刻準備起了新婚事項，下聘，迎親，布置慕府……

　　只是，每次對上自己的父母，都能看到他們復(fù)雜而略帶失望的眼神。

　　洞房花燭，慕子意緩緩掀開紅蓋頭，眼前的女子眉目似畫，含笑而視：“慕郎？”

　　明明是人間喜事，為何，心里仿佛遺落了某個角落，空蕩蕩。

　　紅唇相交的瞬間，耳畔似乎想起了糯糯的聲音。

　　是誰，在孩提時代每次回首，都能聽見他糯糯的喚一聲公子？

　　是誰，在夜闌人靜之時，默默陪伴自己挑燈夜讀，俯身磨墨。

　　又是誰，氣若游絲的躺在病床之上，對即將出行的自己，千叮嚀，萬囑咐？

　　不是眼前這個鳳冠霞帔的女子，自己所有美好的回憶里，都不曾含有眼前這個女子。

　　是另外一個人。

　　慕子意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推開懷中的女子，匆匆跑出了洞房，留下氣急敗壞的女子在房中哭泣。

　　雙腳不聽控制的在府中行走著，腳下的道路仿佛被自己一千次一萬次走過一般，分外熟悉。

　　那是一間小小的宅子，白墻墨瓦，簡約樸素。

　　房屋之中，鋪就著一張小榻，小榻上躺著一個形容消瘦的青年，自己的二弟和三妹側(cè)立身旁，回首見到自己，眼神依舊是無法言喻的復(fù)雜。

　　“哥，你來了�！倍艿吐暤�。

　　“你來做什么？”三妹雙目含淚：“你既然為了攀權(quán)富貴，給小顧服下了無相散，又何必在這里賣弄你的好心？”

　　一向溫順粘人的三妹竟然如此刻薄尖酸。

　　二弟拉住哭泣的三妹，對慕子意道：“大哥來了也好，小顧服下無相散后，渾身癱瘓，五感盡失，但終究還是希望能見你最后一眼的�！�

　　小顧？無相散？五感盡失？

　　被禁錮在腦海之中的回憶似乎被針尖戳了小孔，紛繁的記憶噴涌而出。

　　慕子意挪動著僵硬著身體，一步一步，艱難的來到床前。

　　“公子，小顧會一直等你的�！比聹仨樔展庀�，桃花的灼華如約而至，繽紛飄落到一襲白衣的少年肩頭。

　　床榻上的少年，不再是記憶中陽光明媚的模樣。

　　無相散讓他五感盡失，同時也無法進食。那是一張瘦骨嶙峋的面容，唯有眉角的輪廓，似乎還能描摹出當(dāng)年的模樣。

　　不，我的小顧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的小顧最喜歡抿著嘴淺笑，人面挑花，讓人只覺歲月靜好。他不應(yīng)該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被禁錮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沒有光亮，沒有聲音，等待著饑餓與疾病一點一點奪取他的生機。

　　“大哥，你可知，小顧拿著手中的無相散時，是如何說的？”二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真可惜，我自己縫制的喜袍不能用了呢�！�

　　小顧一直以為，你會回來，親手替他，穿上喜袍的。”

　　“真可惜，我錯了呢，不過，我并不怨他，郎才女貌，他們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吧。

　　我的公子是人上人，龍中龍，我不愿成為他未來叱咤風(fēng)云時的污點。這樣對我而言，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我想起來了，小顧，我什么都想起來了。

　　你是我的真正的愛人，我們一起在大漠中生死相約，在瀚海之中相互守望，在煙雨湖畔互訴衷腸。

　　你為我服下毒藥，唯有靈芝可以解毒。

　　我說好上京為你求藥，我曾答應(yīng)過你，回來后，便與你，相守一生的。

　　傻瓜，你為何要服下那無相散。

　　你應(yīng)該將他扔在地上啐口唾沫而后一巴掌拍到我的臉上痛罵我一聲負心人；你應(yīng)該用你的指甲狠狠滑過我的面龐，攥出我的心頭血；你應(yīng)該用刀子插到我的心腹之中來回轉(zhuǎn)動以泄心頭只恨。

　　而不是，背負著所有的委屈，讓自己陷入無盡的黑暗虛空，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光影，讓寂寞將你束縛，讓自己最后，被饑餓折磨致死。

　　慕子意握著小顧瘦骨嶙峋的手腕，輕輕將他摟在懷中。

　　懷中的青年早已失去的鼻息。慕子意一遍又一遍固執(zhí)的喚著“小顧”。他匆忙的脫下自己的喜袍，手忙腳亂的替小顧穿上：“小顧，我給你穿上了喜袍，我們來和交杯酒啊�！�

　　酒水順著小顧的嘴角流下，打濕了朱紅的衣襟。

　　慕子意手忙腳亂的擦拭著，卻也無濟于事。他便抱著小顧，一步一步走到庭院中的池塘之中。

　　“意兒，你快回來。”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蒼老。

　　慕子意低頭輕吻著懷中的青年，搖了搖頭：“小顧衣服臟了呢，我去帶他洗洗�！�

　　“哥，”小妹淚眼婆娑：“你醒醒吧，小顧已經(jīng)死了�！�

　　“小顧已經(jīng)死了�！薄靶☆櫼呀�(jīng)死了�！毙∶玫穆曇粼谫即蟮耐ピ褐辛季没厥�。

　　慕子意面露慘然，雙眼布滿絕望，手輕輕撫著已經(jīng)冰涼的容顏，低聲乞求道：“小顧，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

　　他突然抱緊小顧，如極度受傷的野獸一般發(fā)狂的撕心裂肺仰天哀嚎，縱身沒入水中……

　　每個人為生計掙扎，為名利束縛，來者匆匆，去者匆匆。

　　所謂執(zhí)念，大約就是在忙碌的黃昏看見窗外的一樹桃花，而隱約憶起某個人的面容，以及一段潛藏在心底的回憶。

　　慕子意擱下手中的狼毫筆，舒展一個懶腰，立刻就有小廝上來收走紙筆，奉上清茶。淺綠色的嫩葉在茶水里浮浮沉沉，茗香裊裊，勾勒出某個人的身姿。

　　伶俐的小廝又勤快地呈上一本奏章，慕子意打開翻了翻，有緩緩合上。

　　奏章內(nèi)容，是青王明日午后問斬的消息。

　　“大人可要前去參……”慕子意擺了擺手，小廝就識趣地住了嘴，退出門外。

　　屋內(nèi)寂靜，只有一個人淺淺的呼吸聲。

　　那一日，他抱著小顧的身體昏倒在湖中，顧家恰好起了大火，紛亂之中，小顧的遺體被遺落在院子內(nèi)，與整個院落一起化為了灰燼。

　　直到青蘿郡主某次睡夢中泄密，他才曉得，從下藥到焚尸，皆是由青王一手策劃。

　　十年，他用了十年博得了青王的信任，接掌全力，然而，一夜之間，扳倒了青王。

　　十年里風(fēng)起云涌，物是人非，慕子意一個人決絕地走著，身后白骨累累，白日里，他風(fēng)流儒雅，談笑自若，每每入夜，卻是對物懷人。

　　可憐小顧，除了曾經(jīng)互贈的一方玉佩，便未曾留下任何事務(wù)。

　　小顧啊小顧，你若半夜歸魂，是否還會認得雙手早已沾滿鮮血的公子？

　　第二日，慕子意還是去了刑場。

　　生命煊赫，盛極一時，到頭來卻落得個凄慘斷頭的下場。

　　仿佛一夜之間，雍容華貴的青王便白發(fā)森森，身形佝僂，如古稀老人一般，在吏役的推搡下顫顫巍巍地走上斷頭臺。

　　午時三刻。一聲令下。

　　“行刑！”

　　揮刀落手，鮮血濺了儈子手一身。他擦擦臉，啐了口唾沫。

　　那一瞬間，一股酸澀之氣涌入心頭。

　　小顧，你若在天有靈，可知，公子為你報仇了。

　　鼻子一酸，淚水撲簌落下。

　　是夜，慕子意久久不能入眠，耳邊總響起少年淺淺的歌謠，一遍又一遍的憂郁低吟，緊緊揪著慕子意的回憶。

　　時光消逝的如此迅疾，這一刻的美好還來不及溫存，便匆匆成為往事。

　　小顧，黃泉路上，你我再次相見，你依舊清俊年少，我已黃發(fā)枯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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