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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初見
寺廟的鐘聲敲響了十下,暮鼓晨鐘,繁華的聲音進入這深山古剎,也便銷聲匿跡,無處藏身。
深山老林,密林中有未知,這寺院中亦有未知。難得的是,這古廟雖位于山野深處,卻是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前來朝拜。
寺院高高的圍墻對孩童來說都是冒險的去處。
兩棵枝葉繁茂的七葉樹靜靜地緊靠著院墻,濃密的枝杈已經伸出墻外,此時它們掌狀的復葉層層疊疊,樹干聳直,冠大陰濃。初夏繁花滿樹,碩大的白色花序又似一盞華麗的燭臺,蔚然可觀。
內外各一棵,兩棵樹相互蟠扎,猶如并蒂雙花,似乎在落地生根之時,便已經糾纏在一起。
葉楚小心翼翼地攀上斑駁的院墻,雙手緊緊抓住七葉樹的樹干,靠上身的力量一點點往上攀爬。
葉楚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今年十三,更小的時候就已經帶著別家孩子探過了叢林,到河里摸過魚,到樹上摘過果,把村附近都玩了個遍。
然而村子里的人也是信奉佛教的,當他們聽說葉楚要去爬寺廟的院墻時,紛紛表示不想挨家里一頓竹筍炒肉,一個個悻悻地回去了。
葉楚自是不會甘心。不僅僅是因為好奇,更是因為一種心底淡淡的渴望和冥冥中的指引。
只要傍晚聽見古剎里莫名的樂聲,葉楚心底就有無數的聲音吶喊著要去一窺究竟,而每次聽罷這似簫非蕭,似笛非笛的聲音,葉楚就已經不自覺地淚流滿面。
因為夢里那座城池,因為那個浴血的身影,亦或是因為自己無從提起的悲傷。
夢境偏冷。
手掌被擦破了皮葉楚也不在意,終于在輕輕一躍之后,扒著粗壯的樹枝站定在院墻上的紅瓦磚上。
院子里野草瘋長,像是許久沒有打理。院子的另一端種著一株銀杏樹,此時正值盛夏,枝葉繁茂,不似鮮亮的黃色,卻是嫩綠中夾著亮黃,格外好看。
樹下的人引起了葉楚的注意。
那人背部輕輕靠在樹干上,修長的手指夾著一片樹葉,正放在唇邊低低的吹奏。抬起頭看了葉楚一眼,他又繼續(xù)低頭吹奏,絲毫不在意葉楚翻墻偷窺的行為。
葉楚心虛地吐了吐舌頭,一不做二不休,一翻身躍入墻內,穩(wěn)穩(wěn)地踩在地上,好奇地看著他。
樂聲如同嗚咽的風,回蕩在整個庭院里。
“嘿,你是誰?”葉楚矯健地坐在兩棵樹中間搭成的秋千上,身子晃了晃,笑吟吟地看著那人。
回應他的卻是面無表情。
葉楚沒有打斷他,默默地等他把一曲吹完,葉楚仿佛從他的樂聲中看到巍峨的宮墻,大漠的狂沙和江南的柳樹。
矛盾卻恰能勾勒一出美景。
那是夢境里的聲音,曾經讓葉楚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如今也只剩下岑寂了。
聽完了曲子,葉楚又蹬著樹干爬出了寺廟的后院,“唰”的一聲順著樹干滑下去,慢慢朝村子走去,沒有再說一句話。
第二天,葉楚又爬了進去,他開始嘗試著和那人對話。
“你一直住在這?”
“嗯!
“沒去過外面嗎?”
“嗯。”
“那你會武功嗎?”
“嗯!
葉楚愣了愣,抬頭看著七葉樹上的白花,說道“這花真好看!
那人明眸皓齒,黑色的長發(fā)在微風中輕輕拂過俊美的面容,如煙火一樣絢爛。
接下來的每一天,葉楚都會來。
爬樹的動作越來越純熟,輕車熟路地躍進院子里,然后總能看到那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樹下靜靜站著。
葉楚說他拜了師傅,是村里遠近聞名的刀客,出去闖蕩了三十幾年江湖,回來小河村養(yǎng)老。
那人笑了笑,那是葉楚第一次看到他有額外的表情。
他說,“我也可以教你!
每日的習武練功雖然疲憊,但是葉楚樂在其中?茨侨死w長的手指握著刀柄,刀光閃爍中極致的面容,心中竟有一絲心動。
腿長腰細,后仰之時長發(fā)傾瀉,葉楚看入了神。
這套功夫葉楚學了很久。
那人看上去比他大幾歲,當葉楚舞出行云流水的刀法時,眼神里流露的是長輩的溫柔。
葉楚的心里開始有些小小的不高興。
從芒種到大暑,他們一起比武練刀,一起看花賞月,一起在樹下埋下了一壇般若酒。
【一】離開
葉楚決定要出去闖蕩江湖。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少年意氣風發(fā),怎甘于埋沒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那人說他不能離開這里。
葉楚滿心的苦澀和不甘此刻才爆發(fā)出來,他不想生活在那人溫柔的庇佑之下,他不想讓那人永遠把自己當成孩子看待,更不想自己籍籍無名碌碌無為,配不上他。
他走了。
只是遠遠地望了望那道依舊聳立在那里的圍墻,聽著寺院里誦經的梵語,一個人踏上了旅程。
【二】重逢
三年五載不過轉瞬,歲月沒有任何等待和停留。
葉楚駕著馬車疾馳在鄉(xiāng)道上,細雨紛紛,夾著雪。已經是一年冬季。
雨雪霏霏。
老舊的寺院里草木深深,盤踞的老樹根看上去猙獰異常,已經扎進了院墻里。
葉楚輕巧地一躍,便已入了小院。
已經練習了千百遍的動作,竟有些生疏。
已入了夜,繁星點點,那人坐在秋千上,眼眸里是星辰大海。
他沒有變,還是葉楚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安靜地坐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
看到葉楚,那人面上一驚,帶點驚喜,更多的是寬慰。
從前的孩子長大成人,已經獨當一面了。
可是葉楚最恨他眼里寵溺,那是對待晚輩的眼神,他依然把自己當孩子看待。
月黑風高,正是殺人時。
料峭的寒風吹起了地上掉落的梅花瓣,雨絲無聲地落在雪地上,夾雜著雪的冰冷。
黑衣人的刀光如同白晝的日光,閃了一下,朝葉楚而去。
這位少年人近年在武林名聲大噪,有許許多多慕名而來的挑戰(zhàn)者,更有許許多多的仇敵。
今夜不僅是試探,更是仇殺。
他仿佛沒有發(fā)覺這里的另一個人。
葉楚拔出了自己的刀。這是當年那人親手送給他的。
刀柄上的紋理精致瑰麗,刀刃上刻著“十”字。
那人又吹奏起了葉子,樂聲時快時慢,清晰悠揚,讓葉楚精神大振。
刀光像翻飛的蝴蝶在夜色中熠熠生輝,無數的交錯和碰撞發(fā)出了錚鳴,伴隨著樂聲在空闊的蒼穹下響徹。
十字刀劃過黑衣人的脖子,鮮紅的血液迸濺出來,灑在了雪地上。
一曲奏罷,戰(zhàn)斗也結束了。
那人放下了手中的葉子,踩著雪一步步走到葉楚身旁,蹲了下來,捧起了一抔帶血的雪花。
葉楚詫異地看著他,并沒有說話?粗侨撕雒骱鰷绲难凵瘢陌训妒樟嘶厝。
那人抬起頭,笑了笑,說道,“我叫傅紅雪。”
過去了十年,那人以剛剛記起名字的口吻,跟他說,我叫傅紅雪。
葉楚仿佛能聽到腦海中那人低沉的聲音在不住的回響——
“傅”是復仇的“傅”,我是要記住,白雪被染成紅雪的血債。
葉楚的身體輕輕地顫抖,忍不住眼角微濕。
那人似乎很高興,也沒有管地上的尸體,跨過庭院里錯雜的草叢,走到埋酒的樹下,扒開上面的雪和土,把釀好的般若酒拿出來。
般若酒冷冷,飲多人易醒,萬古醇酎氣,結而成晶瑩。降為嵇阮徒,動與尊疊并。不獨祭天廟,亦應邀客星。
月夜下靜靜地飲酒,葉楚覺得自己眼前也被雪花蒙住了眼,有什么像琉璃破碎了一般,傾瀉在這夜里。
“你始終是一個人?”葉楚轉過頭問道。
那人還是那么好看,低垂的眼臉投下了一片細碎的陰影,他說,“我在等一個人!
葉楚心中的憤懣已經轉變?yōu)楸瘋浪冀K不是傅紅雪等的那個人。
【三】告別
“你還是要走嗎?”那人輕輕地飲啜了一口酒,問道。
葉楚點了點頭,讓清冽的酒滑入喉中,堵住了想要說出口的話。
為何你不曾挽留?
天已大亮,黎明的晨曦灑下了金光,映襯在斑駁的墻上。
遠遠傳來了牧笛聲,讓人恍惚到了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地下,荒郊野村,只有行人欲斷魂。
葉楚還是走了,走上自己未知的征程,帶著那人淺淺的微笑和祝福。
因為他始終不是傅紅雪要等的人。
【四】相見
時過境遷,寺廟里的僧侶也換了一批又一批。
新進門的小和尚對一切好奇的緊,時不時打量后面別院的七葉樹,分心偷懶。
七葉樹的花開了一度,謝了一度,春來暑往,不曾間斷。
小和尚們的笑聲也不曾斷過,即使不是過去的人。
又是三十多年的時光。
葉楚從寺院的正門踱進后院的時候,銀杏樹的葉子黃了,七葉樹的花開著。
一如當初。
那人破天荒地坐在了秋千上,衣袂翩翩,眼中清冷,還是那副模樣。
歲月對他似乎過分寬容,葉楚已經從總角之童變成知命之人,那人卻依舊風華絕代,俊朗非凡。
葉楚心下緬懷,慢慢朝那人走去。
那人歪著頭看了一眼,從起初的迷惑不解到眼睛一亮,似乎記起來什么,嘴角的笑也輕輕綻放。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就像般若酒一樣冷冽清甜,讓葉楚的心狠狠地顫抖。
一棵已經被橫腰砍伐的樹木露出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是等待的歲月,也是輪回的歲月。
那人慢悠悠地指了指背后,拿出火折子點燃了放在地上的煙花。
白日的煙花如霞光如夕陽,在白晝中依然炙熱發(fā)亮。如那人的臉龐,靜謐莊重中帶著嫵媚和艷麗,讓人滿腦子煙霞烈火。
兩人又喝起了酒,看著煙花綻放在天空,斑斕的色彩只有短暫一瞬的極致美麗,最后湮滅,落入洪流變成塵埃。
那人喝了酒微微紅了臉,不變的容顏讓葉楚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煙花停了,寺院的廚房也傳來了陣陣飯菜香。
又看見他拿起了葉子放在唇邊輕輕吹著,樂聲傳入耳邊,讓人感覺連塵世也遠了幾分。
葉楚不敢問他在等誰,只是靜靜地聽著,最后蹣跚著步伐,又一步步走出了后院,向著遠方走去。
他或許不會再回來了。
【五】往事
青春羨煞眾人,繁華折煞世人。
厚重的石板已經倒塌,石板上早就斑駁的字跡早已沒有人認得清了。
小和尚聽老和尚說,“西邊后院旁的廂房,一定要點一盞燈。”
那燈泛著紅光,殘燭幽幽,鬼影瞳瞳。
小和尚聽老和尚說,“這座寺廟蓋在一座被掩埋的城池上,曾經有人浴血奮戰(zhàn)守城,有人建寺搭院!
有人說他會回來,有人說他會等。
等到生死榮枯,等到浮屠塔斷,等到,再等。
那盞殘燈繼續(xù)亮著,史冊繼續(xù)書寫,人事分分合合。
葉楚的眼睛渾濁一片,已經不能視物。身體即將墜入紅塵,重新輪回。
此刻他又看到了那個夢境,無比的清晰。
浴血的人穿著戰(zhàn)袍,手持長刀,眼眸里星河萬里,堅毅果決。
那是他族譜上最顯赫的祖先,他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又聽老和尚對小和尚說,“那個年輕人如今已經垂垂老矣,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那縷魂魄。
雨聲淅淅瀝瀝地響著,伽藍寺靜靜地屹立在荒郊野村,聽著雨聲,等待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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