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張開眼睛，動了動身子，不知是否牽扯到身上哪里有些不快，輕哼一聲，煩躁地?fù)u了搖頭。大約是睡得熱了，臉上透著潮紅。兩個皇子忙趨身上前伺候。見皇帝喘了口氣便要坐起來，弘晝趕忙扶住，又是攏被子，又是墊迎枕，這才退了兩步復(fù)又跪在榻旁。就著弘歷手中捧來的茶盞喝了一口，皇帝定了定神說道：“弘歷陪阿瑪對一局吧。”以為皇父醒來必先問的是政務(wù)，聽到這話弘歷略感意外，忙先命人端了一直在爐上煨著的藥來，親自試過了，又一匙一匙伺候皇帝喝了，再略有些猶疑地吩咐人去端棋盤。
　　皇帝性子素不喜靜，為皇子時尚存了謹(jǐn)言慎行之心，登基之后顧忌少了許多，見人辦事批閱奏折往往直抒胸臆噴薄而出，說到興頭上往往眉飛色舞指點(diǎn)江山，朱筆揮毫洋洋灑灑，就連外邦使臣也知當(dāng)今皇上口若懸河聲如洪鐘。然而自先前大病一場之后，身子骨不似從前，性子竟也似漸漸緩了，這時只靠在枕上由著眾人張羅，眼角低垂，身邊的弘晝看著自記事以來就幾乎不曾見過的父親恬淡的面容，不覺有些恍惚。一時太監(jiān)端了棋盤來置于御榻之前。
　　皇帝下得一手好棋，今日大約著實心力不濟(jì)，總心不在焉，隨手一子，不時神思游離。弘歷一則在君父面前小心翼翼，二則也怕他太過勞神，故這一局溫吞水一般甚是急人。黑子方占了一角，弘歷抬頭看了看皇帝神色：“阿瑪現(xiàn)下精神好，若覺氣悶，兒子陪阿瑪說說話吧，對弈也太耗神了些�！被实畚⑽⒁恍Γ粗每煞�，忽人來報，怡親王在殿外候旨請見。

　　龍榻上倚著的人眼中頓時閃過一絲久違的亮色，嘴上嗔著“不是叫他好生養(yǎng)病，他那腿腳這天氣里又來回跑著做什么呢”，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就要掙扎下地。唬得兩個皇子也不敢攔，忙一左一右拼命攙架住。一旁的蘇培盛早已拿了袍子過來�；实鄄≈刑撊酰@一番動作待到站起來時已是渾身汗?jié)�。周圍服侍的人急得百爪撓心，他自己卻全然不覺，支撐著挪動腳步竟是要往殿外親迎。
　　眾人哪敢讓他這么折騰，只攙架著沒奈何時，怡王已是笑容滿面走了進(jìn)來。他略略端詳了一眼皇帝，便行下禮去，邊起來邊說：“皇上瞧著氣色尚好，怎么天申來信就聲淚俱下的，差點(diǎn)沒急死了臣�！被实酆吡艘宦�，眉目舒展開來，再加上見他精神頗好，行動自如，顯見是病已大好，不由心下大悅，卻仍佯怒道：“你還知道來看朕！朕要是不病，你還遠(yuǎn)遠(yuǎn)不知哪里躲著享清閑呢�！�
　　“瞧主子這話說的�！扁踹呎f邊自上前扶住了皇帝往龍榻走去，“聽聞皇上這幾日圣體欠安，臣急得什么似的，恨不能一夜飛回皇上身邊。誰成想皇上不歡喜也就罷了，竟還這樣冤枉臣，這可上哪說理去。”皇帝心里一陣暖意，任怡王將自己扶回榻上靠著，伸手揮退了眾人，又拉允祥在榻邊坐了不許他辭，偏著臉想了想方自失地一笑：“朕倒忘了么，你這幾日上營田去了，又這么風(fēng)馳電掣地趕回來，可累著了，腿腳還好么？”又覷著他面色，又是要著太醫(yī)來看他的腿。
　　怡王卻只說不礙——“主子方才不是見了么，臣現(xiàn)在是行動如風(fēng)”——怕皇帝不信，站起來在殿中小踱了幾步，順帶不忘把殿中桌椅擺件指點(diǎn)一番，皇帝早已是開懷大笑，牽動病勢，又忍不住咳了幾聲。
　　怡王忙幾步上前替他撫胸捶背，見他稍安，便就勢欲坐在榻前凳上，早被皇帝察覺，一把拉了過來。
　　兄弟倆閑談了一陣，允祥又拿路上見聞給皇帝解悶湊趣，一席話下來皇帝胸懷大暢，一手點(diǎn)著他說：“怨不得是不舍得回來呢，這逍遙自在的清閑日子，怕是早就不知道把朕忘到哪里去了。”
　　本是一句玩笑話，正想看看對面的人窘迫的模樣，卻見那人面色驟然黯淡了下去。
　　怡王眼中閃動著波光，神情不似往常，聲音如同從遠(yuǎn)方飄來：“臣自從離了皇上，心里就無時無刻不在掛念。知道圣體欠安，實在是恨自己不能在跟前……朝堂上不能幫主子分憂也就罷了，至少也只盼能日夕侍奉，陪主子說話、下棋、談禪……”
　　允祥一手握著兄長右手，一手抓著他衣袖，低著頭淚水已是簌簌而下，一滴一滴打濕了被衾，渾身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皇帝見他這樣，又是感動又是莫名地心驚，勉強(qiáng)笑著寬慰道：“朕方才是說笑呢，不過是小別幾日，也不至于這么著，如今回來不是見著了嗎。”說著安撫地拍了拍他肩。
　　允祥卻沒有停，聲氣已因情緒劇烈波動而帶得不穩(wěn)：“臣每日每夜只是想著，先前皇上的鎧甲改個幾寸幾分臣隨口而出，還讓主子笑話臣對主子的了解比主子自己都多，而如今皇上膳進(jìn)得好么，睡得香么，寢宮里的桌椅擺件可還稱心么，是胖了瘦了，臣是全然不知，可如今終于要見著了……又實不想這么快相見，皇上……四、四哥……”
　　皇帝聽得心下惶急，張口欲言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怡王卻已鎮(zhèn)定了下來，仰起臉來帶著孺慕的深情與皇帝眼神對視，也不管是不是僭越，竟自伸手擦去皇帝額角汗珠，蒼白的臉上掛著眷戀的笑容，語音平靜地說道：“總歸已是到了今日，多說也無用，早知如此，臣真是何忍先皇上而去�！�
　　“渾說什么！”皇帝先是怔怔聽著，及至聽到最后一句時，忽而神色大變，抓著怡王的手驟然握緊，心下絞痛，強(qiáng)忍著咳了兩聲，嘶啞著聲音說，“看你是叫朕慣得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什么話都敢胡說，咳，你要是敢先朕而去，你，咳……”說著已是半身探在床榻外，一手狠狠抓著榻延，一手反復(fù)抓著胸口急喘，身子抖如篩糠。
　　這一下動靜不小，亦是把怡王嚇得面無血色，顧不得禮數(shù)，趨身上前攬過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在他胸前不住撫弄，饒是如此也難受了半日才漸漸緩過來�；实鄞u定，只覺肩上手上一滴一滴的冰涼，他疑惑地抬頭，卻尋不見怡王的目光。怡王低著頭輕輕將兄長扶靠在迎枕上，起身離了榻邊，退了幾步，肅然跪下，竟是行全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皇帝起先忘了阻攔，直到定定地看著弟弟一禮行畢竟似打算要退出去時，這才又焦急起來，掙扎說了聲“你這是要去哪？”允祥卻不言語，身形忽然變得模糊，似要與周圍景物化為一體。
　　皇帝臉色煞白，拼了渾身力氣伸手欲拉他，手卻如何也抬不起來，想說話，心臟像被冰冷的尖刀剜著似地疼得無法發(fā)聲，只抓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息，渾身抖得脫水一般，額上密密地滲出一層汗珠繼而大顆滴落。忽聽耳邊傳來各種聲音呼喊：“汗阿瑪！”“皇父！”“主子！”
　　皇帝呆了一呆，又回頭去看允祥，他已淡在一片白光里。皇帝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仿佛那片耀眼的陽光中一人一馬正向遠(yuǎn)方奔去，馬背上的人揮舞著馬鞭回過頭來揚(yáng)著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喊著“四哥”，笑容絢爛一如四十年前那個神采飛揚(yáng)的少年。
　　皇帝頓時安定了下來，用少有的溫柔聲音說道，你且再等我一等吧。

　　驀然睜開眼睛時皇帝第一眼看到明黃色的床幔，窗外早已全黑，大殿里卻被燭火找得亮如白晝。頭疼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周圍人影攢動，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手死死按在心口，只覺得心跳如有人在他胸腔狠力擂鼓，胸口被帶得一震一震的，喘了半天才緩過來。視野漸漸清晰時目光一掃已見到身邊弘晝正扶抱著自己，弘歷跪在一旁淚流滿面，棋盤翻在地上黑子白子撒了一地沒有人顧得上。隨侍太監(jiān)，以及太醫(yī)院眾御醫(yī)都在身邊圍著。
　　皇帝此時心里已是一片清明，閉了閉眼，緩緩?fù)鲁鲆豢跉�，聲音低低地道：“傳鄂爾泰，張廷玉，莊王果王……訥親，海望……豐盛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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