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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宮
谷雨那天,獄卒把我?guī)У搅松A殿,我的夫君身著龍袍高坐在上,一臉玩味地問我:“你是誰?”
我看著站在他身側(cè),穿著正紅色鳳袍的女人,笑了笑,告訴他:“我是你的正妻,谷寒瑤!
他的眉角挑了挑,意味依舊不變:“從今日起,你不是了!
至此,我從監(jiān)牢轉(zhuǎn)囚于寒宮,這是人人聞之寒蟬,望而生畏的冷宮,不過這里比監(jiān)牢好,沒有鐵鏈拖沓在地時發(fā)出的刺耳嘩啦聲,也更自由些,可以看見春夏秋冬,云卷云舒。
我是陳國公主,我的夫君,不,他不再是我的夫君。
今朝皇上姓林,名縱,字從之。
他娶我回去后不到三年便舉兵造反,謀權(quán)篡位一舉成帝。
父母兄弟們相繼慘死,唯獨活了我,對,唯獨活了我。
朝臣們說前朝余孽谷寒瑤應(yīng)當對今朝皇帝感恩戴德,謝他不殺之恩。
是,我應(yīng)當感謝林縱,是他讓我想死死不成,活著又沒個人樣,如此茍且,日夜受盡折磨,靈魂與身體皆是如此。
來到寒宮的第一天,我徹底傻眼了。
這比我見過的任何冷宮都荒涼,房屋殘破,隨時都能掉下片瓦,雜草叢生,總有半人多高,我徒手拔掉,整理起居,我可能會常住于此,住到死為止。
今朝皇后于芷晴來了,林縱奪位她娘家功不可沒,她在后位,我一點都不意外。
皇后金口一開,說寒宮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景”,命我把“景”恢復(fù)原貌。
于是我揮汗如雨,再把雜草重新種回去。
我真是折騰作死,拔草干嘛?
皇后全程坐在一旁品茶觀景,并在種完草后賞了我“歲歲平安”。
宮里的老刑罰了,這種刑罰其實應(yīng)當叫“碎碎平安”。
拿件瓷器用布包裹起來,摔的碎碎的,碎碴撒在地面上后,人跪上去。
那細碴扎進肉里,想剔都剔不干凈,這兩條腿若得不到及時治療,大概也就廢了。
老嬤嬤把細碴往青磚地面上一鋪,賊笑著告訴我,這是前朝官窯的上等瓷器,也算對得起我的身份,我的膝蓋。
我笑而不語,跪了上去,大一點的瓷片直接被膝蓋壓成兩半,血霎時就流了出來,滲到青磚地面上的溝壑之中,我怔了怔,咬著牙忍疼,并對已經(jīng)起駕的皇后恭送磕頭:“罪女谷寒瑤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罰我跪在歲歲平安上一天,我不敢偷懶,乖乖跪著,我這樣聽話,日后她或許會少整我一些,我便阿彌陀佛了。
我的自尊早已被林縱踐踏的無影無蹤,他讓我欣賞他的活春宮,他讓我的父母兄妹在我面前飲鴆酒自殺,無論我如何求他,如何跪他,他都不肯放過他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殘酷決絕的林縱。
本以為上天會眷顧我,誰知他老人家真的是在玩我,天空漸漸烏云密布,下起瓢潑大雨,驚天憾雷打個不休。
此刻我竟希望老天再對我狠一點,一雷劈死我也算解脫,可這時他偏偏仁慈起來,不成全我,我只能繼續(xù)跪著。
我知道寒宮外面有人,雨水打在地面和打在傘上的聲音是不同的,我分辨的出來,我咬著牙堅持不讓自己暈過去,也不知堅持著什么,或許這僅存的傲骨能讓我看起來不是那么狼狽,挺直的脊背看起來不是那么容易被擊垮。
待那雨打紙傘的聲音遠去后,我像被雨水沖刷了數(shù)日的泥像,轟然倒塌,昏死過去。
夢里幾番繁華,林縱總是謙謙君子地看著我微笑,我一直問他“為何造反,我父皇是一代明君,陳國國泰民安,為何要造反?!”
而他一句話不說,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深邃的瞳孔看不出任何波瀾。
醒來后我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像林縱在側(cè)時的溫暖,但睜開眼后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我依舊躺在原地,我昏死過去的地方。
驟雨過后,陽光普照在身上,身上的薄衫已經(jīng)騰干,我估計我在這里躺了一夜,淋雨發(fā)熱,這才覺得暖。
我還以為是林縱,呵……
我知道自己不能走了,于是伸手拔了幾株狗尾巴草,用雨水清洗膝蓋,用狗尾巴草輕輕彈著銜進肉里的細碴。
沒用,我的辦法沒用。
那些大一點的碎片用指甲便能挖出,細碎成粉末狀細碴的則無計可施,幾日后,細碴與血肉長在了一起。
冷宮么,大概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比從前,更別說藥品,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就是布料和草紙我都用精貴著,好怕不夠用。
一個月后,傷口有愈合的趨勢,我終于能勉強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于是我知足常樂起來。
梅雨季到來,連日的雨水讓我的雙腿疼痛難忍,膝蓋紅腫發(fā)炎,剛有愈合之勢的傷口開始流膿淌血,看著一天天惡化的雙腿,我只能用指甲將爛肉揪下,再自己去吸出膿血,就像當初我為林縱做過的一樣。
這是最原始的治療方法,或許有些效果。
平日送飯的小太監(jiān)都是把飯食放在寒宮門口,我會自己去取,或爬或蹭,最后留下一個吃的干干凈凈的空碗。
雙腿病發(fā)讓我無力移動,我已三日沒進食,只靠那一桶雨水活著。
或許是那小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了不對,帶了兩個宮女進來,在床上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我。
宮女心善,幫我收拾了屋子,擦灰打掃清透,打水洗衣,擦拭身體。
小太監(jiān)最后看了看我的雙腿,皺了皺眉。
翌日一早,小太監(jiān)趁著送飯的機會悄悄對我說了句話:“出門左手邊的土地上,奴才灑了幾株治腿傷的草藥種子。”
下面的話他不用說,我已明白。
小太監(jiān)一定往上稟報過,林縱和于芷晴是絕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腿疾,于是他們的做法都是視而不見,不管不顧。
小太監(jiān)大概動了惻隱之心,不敢明里幫我,于是只能用暗的不能再暗方法幫忙。
我很感謝他。
處暑時,我的膝蓋終于好了,很難想像這些日子是如何挺過來的,其中艱辛不與外人道。
我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腿傷好后小太監(jiān)每日放在門口的飯食里多了一些肉,應(yīng)季的衣服也有送來,我知道這可能是林縱點頭應(yīng)允的,這也代表著他還沒忘記身在冷宮的我,或者有人在他耳邊提起過我。
我時?粗炜诊w過的小鳥,雙手憑空作出射箭的姿勢,這讓我回想起我與林縱狩獵時,他彎弓射箭的英姿。
畫面一轉(zhuǎn)一瞬,人心一時一變。
人道是春困秋乏,我卻不同,我一年四季都犯困,更何況是在荒蕪人煙的冷宮。
夜深人靜時我更是睡的死,只是偶有一次夜深夢回時,朦朦朧朧地瞥見旁邊有人站著,而后他和衣躺在我身旁,那一夜被窩比往日溫暖,醒后床塌卻是空無一人,應(yīng)當是夢。
我懷疑我的精神出了問題,因為我最近總會做這樣的夢,我已經(jīng)很久沒說話了,可能有些郁癥。
后宮從來不缺失寵的妃嬪,她們瘋癲癡笑,并高喊著皇上與她夜夜纏綿悱惻等等,露骨的讓人臉紅后又覺得悲哀。
我已經(jīng)夠慘,不想再做個瘋子,于是我開始自己與自己說話。
話里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從你問我答到古詩詞,再到《女誡》《女則》,待這些都念無可念之時,我開始背誦林縱書房里的那些兵書。
林縱文才武略樣樣精通,有經(jīng)緯之才,否則我也不會光憑相貌看上這樣一個人,婚后的三年里,我時常去他的書房看書,繼而有些向往從前。
其實我是上過戰(zhàn)場的,那是一場意外。
十一小皇叔大不了我?guī)讱q,我常纏著他帶我出宮去玩,父皇頭次知道了還會責我,后來見我喜歡出去,又跟在小皇叔身邊,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剛開始為了掩人耳目,我還是女扮男裝,后來被陳忠的兒子拆穿,說我胸前微隆,一看就是個姑娘,這些人并不知我貴為公主,被人指著胸前,自然怒不可遏。
我當時羞憤的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他是個紙老虎,一戳就破,被我打的直喊娘。
紙老虎的哭聲引來了不貴胄子弟,林縱也在其中。
從那以后,我就徹底著了女裳。
后來,我與他同去釣魚時,他說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我,說我當時一副被人拆穿了真相便要滅口的樣子,覺得十分有趣好玩。
我仔細回想了下,當時我的心思都在教訓紙老虎身上,并未瞧見他。
秋分時節(jié),我跟著小皇叔去狩獵,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縱。
那時他身著獵裝,背帶弓箭,高坐馬背,這個英姿瀟灑的少年吸引了我的全部視線,于是我嚷著要坐他的馬,與他同騎狩獵。
小皇叔不放心,自然不肯答應(yīng),這時他已經(jīng)向我伸出手,我一把握住他溫暖的手,而后被他拉上馬,他呵馬前行,身后小皇叔驚惶的面容越來越遠。
那時他也不過是束發(fā)之年,而我還只是金釵年華的小丫頭。
他騎術(shù)十分了得,帶著我狩獵絲毫不費力氣,一日暢耍到日暮時分,他把我平安地帶回了小皇叔面前,我懷里抱著他活捉來的兔子不亦樂乎。
向他告別時,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在下姓林,名縱,字從之。”而后反問我:“你呢?又是哪家的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當時周圍人多,若是讓他們知道一國公主不知禮義廉恥地與男人們一起玩耍,暗地里指不定怎么編排,笑掉大牙。
我有曾有一個伴讀,名叫張寒兒,母后說我與她長的七分像,便讓她做了我的伴讀,十歲后便又換了大學士家的女兒,于是慌亂之中,我就報了張寒兒的名字。
從此我叫他從之,他叫我寒兒。
我出去偷玩也有一年了,釣魚狩獵,踏雪尋梅,從之都在身旁,冷暖饑飽,他皆知。
“想去軍營嗎?”林縱問我。
這里距他父親所在的軍營尚有幾日路程,于是我留書一封給小皇叔,偷偷跟從之去了向往已久的軍營。
一切不可預(yù)料,祁國在那年舉兵偷襲軍營,他為了護我而受傷,
從之帶著我騎馬躲進山林迷路。
他的傷在腿,山林悶熱,已經(jīng)感染,我在溪邊為他清洗傷口,最后伏身下去,吸了膿血吐在一旁。
從之看的臉都白了,最后把我擁入懷中,發(fā)誓此生定不負我。
敵軍來襲時我正在看書,那是從之送我的,一本名叫《剎那芳華》的仙俠話本。
離開時匆忙,我將書別在了腰帶上。
駿馬若是馱著我們倆,恐怕會累吐血,于是我牽著馬走,他在馬背上讀《剎那芳華》與我聽。
其實我早已累的揮汗如雨,哪里還聽的進內(nèi)容,只記得書中最后一句話,因為他說我們要像書中主角一樣,所以我便認真記下了。
我們一連失蹤數(shù)日,這邊戰(zhàn)事起,小皇叔知我去了軍營,不敢再瞞,上報了父皇。
我與從之福大命大,走出了山林,回宮后被關(guān)了禁閉,不得再出宮。
后來邊境戰(zhàn)事爆發(fā),從之領(lǐng)兵打仗,捷訊傳遍京城。
他知我被家關(guān)了禁閉,不得出。
他在軍中忙碌,時常會托小皇叔帶一些新奇玩意和書信來,我便也回送一些東西給他,例如自己串的紅豆手串,親自做的糕點小吃,聊表相思。
碧玉之年時我向父皇表明心意,想嫁給林縱,父皇知道他,也很看中他,便告訴我,待他把手上的這個大案辦完,便下旨賜婚。
我身在后宮也聽聞一些前朝之事,父皇說的應(yīng)當是張家的那樁大案,張家主修的淮陽河潰堤而被檢舉,這一查之下,發(fā)現(xiàn)他貪贓枉法,舞弊徇私,實在罄竹難書,理當滿門抄斬。
這個大案辦完后,父皇便把林縱召來,下旨成婚。
婚后林縱待我禮遇有加,他時常在軍營練兵,回來時已是深夜,即便如此,他仍會沐浴更衣,擁我入懷,同床而眠。
我以為我們會生幾個孩子,可接連二年沒有喜訊,再然后便是他舉兵造反,而今,我獨身冷宮,憶往昔,忘塵世。
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病癥越來越嚴重,整個人病怏怏的,我開始胡思亂想,想自己根本沒病,林縱真的來過,我想找到一個他來過的證據(jù),于是我取了細土在床榻的另一半畫了一個圖案。
第二日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被我撒好的圖案已經(jīng)混亂不堪。
林縱真的來過!
這代表什么?
我想找出自己越來越嗜睡的原因,這應(yīng)該與林縱有聯(lián)系。
剛開始我會把飯食倒掉,可那種困倦?yún)s沒有消失,直至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窗框上被熏出的一道煙痕。
是迷煙。
那夜我側(cè)身假寐,用濕布巾捂住口鼻,終于等來了林縱。
我聽到林縱上了床,掀開被子鉆了進來,從背后抱著我的腰。
他的呼吸就在耳畔,很均勻。
我探查了真相后卻不知如何是好,拆穿他還是繼續(xù)這樣裝作不知情?
這樣掙扎了一夜,天蒙蒙亮時,林縱起身要走,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他開門時的吱呀聲。
“從之……”我轉(zhuǎn)過身,思想未到,人已出聲。
他身形猛然一頓,可就待我要再說下文時,他已抬步離開,頭也不回。
我以為他需要時間,我便給他時間。
小太監(jiān)送來的飯越來越好吃,也加了頓,往常是一日兩餐,現(xiàn)在是三餐,我以為這是林縱吩咐的,于是頓頓吃個干凈,人都胖了一圈,像待宰的豬哼哼。
接下來,林縱半月未來,待我發(fā)現(xiàn)不對之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開始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渾身發(fā)抖,打怵,鼻子流血,然后吐血。
呵,我等來的竟是林縱這樣的答案嗎?看來,他真的容不下我了。
于是我開始不再掙扎,每日送來的飯依舊吃光,直至我抽搐著摔倒在地,吐了一大攤血。
我似乎看見了林縱深邃的眼眸,他低垂著視線,烏黑的瞳孔深深地望著我,臉上有一些慌亂,大抵是在氣我弄臟他的龍袍。
一身鳳袍的于芷晴被人攙扶趕來,在一旁跪在地上,她的聲音有些慌亂,爭辯著一些事。
“谷寒瑤為了嫁你,不惜讓她父皇給張家扣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你記不記得張寒兒吊死房梁的慘狀,這一切你都忘記了嗎?!張家剛剛滅門,圣旨便下來,谷寒瑤實在太過惡毒,我?guī)湍愣舅拦群帲菐湍惆!?br> 身邊有些亂,人影綽綽,我抓著他明黃色的龍袍,一口又一口的吐血,眼前一片血紅后,我看不見令我愛恨恢恢的這個男人了。
心跳加速讓我渾身發(fā)抖,窒息感隨之而來,我聽到林縱沉甸甸的聲音嘆息似地道:“寒兒,你可以瞑目了……”
呵……
畫面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竹林中,我為了挖鮮筍踩了滿腳泥。
他著抱我到溪邊坐下,自己單膝跪地,脫下我的鞋子和羅襪為我洗腳,暖玉般的指尖在我腳上滑動,而我則笑嘻嘻地用腳踢了他一身水,最后爭鬧之中被他制服,壓在大石上啃嘴唇。
流波隨逝,桃花樹下,我們席地而坐,他正在給我烤著剛捉來的野雞,篝火噼啪作響,映紅臉頰,桃花隨風飄泊,落在他的頭上,肩膀上,指尖上……
一壺好酒,一夜露宿,相擁而眠,一夜好夢……
我很想問他,《剎那芳華》中的最后一句話他還記不記得------
“昨夜風吹出,落英聽誰細數(shù),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
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插入書簽
注1:看過大風刮過的《皇叔》之后,我對其中的一段回憶敘述描寫方式十分喜歡,于是借用這種手法方式,寫的本文結(jié)尾。大概就是說你記不記得書里的一句話,然后把這句話寫出來。
注2:《剎那芳華》取自樹下野狐《搜神記》里的一首歌曲,由小愛的媽演唱,墨明棋妙出品的《剎那芳華曲》中,的一段歌詞。
注3:本文封面素材取自《伊吹五月》的一張萬花同人圖,后自己剪裁PS添字,如有侵權(quán)可道歉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