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漸漸散開的烏云投射在這個恬靜的小城鎮(zhèn)上，天空像是裂開的錦緞一樣被抹上朦朧的金色，風(fēng)柔和地吹過草木，卷帶了泥土的芬芳、傳遞著雨后的清新。少年們背著書包，穿著雪白的襯衫和中規(guī)中矩的校褲，地面上的積水處映出他們略帶微笑的臉龐。城市就要蘇醒，開始它一天的繁榮和喧鬧。這一刻，我們應(yīng)該靜下心來聽一些故事抑或是回憶一些往事，就像是曾藏在書里的一張小紙條，在多年后取出翻閱時，恰好它就掉在了地上，像一片枯黃的樹葉，記錄著依稀的情節(jié)，想起來不遠(yuǎn)也不近。
　　那一年我十四歲，住在這座城市里面。當(dāng)時這里只不過是一座安靜的小鎮(zhèn)，高高矮矮的建筑們尚帶著時間流逝的痕跡，人們生活得平靜且安逸，年復(fù)一日地過著同樣庸俗卻快樂的生活。然而，總會有那么一兩件事，為這些平淡的日子抹上難忘的一筆。

　　那是個暑假，我初中二年級。
　　人們還沉浸在“千禧年”的話題里，喜悅未減，依舊停留于一些天文年歷的氛圍中。隨著新千年的到來，那些被禁錮的思想像是洪水決堤般沖出了牢籠，信息以流星一般飛快的速度向著未知的事物沖擊而去。年輕男女們在那一股洪流下涌進(jìn)了婚姻的殿堂，覬覦著幸福的心靈終于借此機(jī)會得到了滿足。城市在毀滅之后得到重生，像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在涅槃里用最華美的姿態(tài)向過去告別。
　　老房屋被推倒了，成片的樹木被連根拔起，曾經(jīng)的老巷子被掩埋在青磚灰瓦下面，面目全非。這是一次告別，我們對以前的歲月?lián)]手道別：破舊的洋娃娃被遺棄在磚瓦上，骯臟不堪，當(dāng)我撿起她時，她的一雙眼睛再也不會明亮了�；覊m布滿了那條樹蔭濃密的巷子，巷口那一株老槐樹依舊停駐在鋪天蓋地的塵霾中。它還在，皴裂的黑色樹皮露出里面的白色主干，流出的樹脂，像是一行濁淚，發(fā)黃且晶瑩，包裹住了一只停下的甲蟲。
　　那年的我一切都還未知，還不理解什么叫“青春如夢愛如燈”。懵懵懂懂的青蔥歲月，就這么匆匆流過了無聲息，我的心像初春融化的溪流，清澈見底。
　　當(dāng)身邊的玩伴們都開始討論異性時，我只對電視里童話般的愛情故事感興趣，那些情色的事情在我的耳朵里盤旋又消失，身體里的荷爾蒙也在悄然滋長。男生們開始學(xué)著大人的姿勢抽煙，他們躲在廁所里，你一根我一根地分著；他們講黃色笑話，喜歡把偷看色情影片里的情節(jié)講給身邊每一個等候著新鮮事物的同伴。女生們在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只知道在本子上一遍遍寫下對方的名字，真正碰到對方時卻羞澀的連頭也沒力氣抬了。
　　那時的我們都對以后的人生毫無打算，只知道游戲，漫畫，學(xué)校，課本。有些人開始談戀愛，在上課時開小差寫紙條，夾在書本里，把帶有香味的信紙折成一顆心的形狀，然后滿心歡喜地交給左右的人幫忙傳遞。那些幼稚的文字標(biāo)志著年少的不安、以及對愛與被愛的渴望。
　　男生們騎著單車，穿梭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看著身邊經(jīng)過的女生，大膽一點的吹個口哨，膽小的只能把人家的樣子偷偷地記在腦子里，等晚上好在幻想中斯磨。女生們?nèi)宄扇�，抱著課本在路上嘰嘰喳喳，對著騎山地車耍帥的男生指指點點，然后紅著臉低下頭往前疾走。當(dāng)時的我只不過是她們中的一個，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腦子里亂七八糟的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孟胱约耗程炷苡龅揭粋�英雄，然后讓他帶自己走，再對著被拋在身后的人群做鬼臉表示對他們的不屑；他應(yīng)該像《黑客帝國》里的基努里維斯，是個救世主，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常常看著試卷上可憐的分?jǐn)?shù)發(fā)愁，那些大紅色的叉叉就像是冤家一樣叫我失魂落魄。每次考完試我就躲到巷口那間老破房子里，那間房子很久沒人住了，門沒有落鎖，柵欄上全是鐵銹，里面雜草叢生，滿地的殘磚廢瓦，窗戶的玻璃上也有著碎裂的紋路。那曾經(jīng)是我們一幫小孩子的根據(jù)地，很小的時候在里面玩過家家。如今考得不好就到里面躲到很晚，直到暮色四合才起身回家。步子拖得很慢，家門卻越來越近。一開門，母親第一句就是“死丫頭，考得咋樣？”。我永遠(yuǎn)也都是那一句“還行。”然后總免不了母親的盤問，最后直接看試卷。一看分?jǐn)?shù)，自然又是一頓猛劈，。母親的口才不好，訓(xùn)人的話倒是數(shù)不勝數(shù)，罵起來不帶重樣，吐沫星子都會把人淹死。

　　青苔從磚縫里冒出來，鋪滿了潮濕的灰墻，清風(fēng)掠過紗窗拂過爬山虎沁入心緒里，分明看到了誰家屋頂上的那一縷輕煙，淡淡的藍(lán)色，似有若無般的盤旋在蒼穹深處。
　　那一天遇見了他，在陰暗涼爽的門廊里第一次相遇，我橫沖直撞地就撲到他的懷里，抬起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他的眉毛略微地皺一下，眼睛像鷹般犀利而冷峻，仿佛可以看到那陡峭的山巒和起伏的碧海。他應(yīng)該是去過很多地方的人，身上各種泥土的氣味交織在一起，融合成獨特的陌生。短短的頭發(fā)，肩膀?qū)掗熃Y(jié)實，年紀(jì)二十八九。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眉梢上有一點疤痕，細(xì)小的像一牙彎月躲在眉毛里，仿佛是烏云遮擋了它一般。他很少笑，目光永遠(yuǎn)都是沉默或深邃。只穿一件藍(lán)色的T恤，洗得很干凈，能聞到淡淡的洗衣粉和著陽光余留的味道。這味道在我的記憶深處難以抹去，或許這是懵懂結(jié)束之前的小小心悸，只做永遠(yuǎn)的彌留。
　　他的到來就像一片樹葉落在了那個院子里，悄無聲息。對于他的到來，或許是一種冥冥的安排，叫我懂得了暗戀是怎樣一種模糊卻又刻骨銘心的事情。
　　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每天早出晚歸，偶爾呆在租住的那間屋子里不出來，只看電視。窗戶上貼的花窗紙讓我一直對里面的世界感到好奇，他不和其他人說話，只是偶爾和鄰家大媽寒暄幾句，無非是有沒有人來找過他，有沒有人問起他，他對院子里的人好像都很防備，鄰家大媽對他也了解甚少，只不過是個租客，說不定那天就走了，風(fēng)塵仆仆，絕塵來又絕塵去。可是我卻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有時在巷子里碰見——窄小的巷子里我們擦肩而過——和他肩碰肩，肌膚甚微的摩擦，那感覺就像是觸電，有點麻麻的，心跳加速。忍不住偷看他幾眼，一張棱角分明又冷酷的臉，有時戴一副寬大的墨鏡，像極了基努里維斯，不免心生憧憬，想著某天可以跟在他身后闖蕩天涯抑或是南來北往。他身上那一件T恤，永遠(yuǎn)都帶著汗味和香味。我很多次找尋過這個味道，于很多人身上得到過卻又失去過，但也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唯獨他的在我心里永久居留。
　　我們沒有說過幾句話，只有那一晚，夏夜的鳴蟲隱藏在巷子的黑暗角落，咄咄逼人地聒噪著夜晚的寧靜。去鄰家大媽那里找玩伴一起捉蟬，院子里很安靜，玩伴去拿手電筒，獨自在院中的我看到他的房間有昏暗的燈光，湊過去貼在玻璃窗上往里看，電視里播著廣告，他抽著煙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身上只有一條內(nèi)褲，裸露的身體證明了年輕的強(qiáng)健，肌膚在熒光的閃爍中顯得魑魅。我在偷窺，燥熱的夏夜，漲紅的臉龐，一個少年的朦朧輪廓，就此柳暗花明。撒旦的手撫摸著心房的經(jīng)絡(luò)，觸碰了那花季盛開的蕊。
　　“你在干嘛呢？”玩伴的一句話讓我手足無惜，慌亂中打翻了窗臺上的一盆文竹。
　　“誰��？誰在外面？”他從屋里向外探出視線，我們則一溜煙地跑了。
　　我一路沒命地跑著，腦海里卻是剛才的畫面，他的身體他抽煙的姿勢，他的五官他的味道。大腦像是風(fēng)雨欲來前的大海，擠壓出一朵朵浪花，拍打著礁石，沖擊著海灘上無助的貝殼。
　　跑到無人的郊區(qū)大路上，路燈的光下有飛蟲在胡亂碰撞，飛蛾撲火，熱烈又奮不顧身。玩伴跑過來拉住我，問我莫名奇妙跑什么。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那是我的秘密，不可告人。
　　“哎！你們在干嘛？”
　　回過頭，是他。雙手掐在腰上，也是一路跑過來的。胸膛起伏，喘著粗氣。他并沒有怪我們打翻了那盆文竹。他和我們一起捉蟬，給我們買了汽水。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孩子，捉到一個蟬會高興的大叫，眼角眉梢上浮現(xiàn)出成年男子未脫的稚氣和喜悅，那晚我知道了他叫周曉飛。他說像我們這么大時他就不上學(xué)了，出來打工。去過很多地方，認(rèn)識很多人，居無定所。他習(xí)慣了這種生活，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才會有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
　　他讓我們一定要好好讀書，因為這樣將來可以更好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琳瑯滿目，燈影迷離。不知道的事物太多，我們沒法決定以后的事情是怎樣發(fā)展和結(jié)束。說不定哪天就各奔東西，只能互道平安珍重。他問起我們的學(xué)校，我們的功課，以及我們的點滴快樂�？吹贸鏊凵裰虚W爍的羨慕，他沒有像我們這樣的歲月，他的歲月也許是蒼白的或者灰暗的，只知道他家在北方的一個農(nóng)村，很偏僻很遙遠(yuǎn)，父親很早就離家出走，不知道在哪里生活，家里還有姐姐弟弟，現(xiàn)在也沒了聯(lián)系。家人都不喜歡他，說他不學(xué)好，是個壞胚子。他說自己很壞，母親叫他再也不要回去。于是十五歲那年離開家門后就再也沒回去過，他讓家人失望了。
　　那一晚，我第一次有了幻想，是周曉飛讓我從一片模糊里知道了夜晚的魑魅。
　　他說當(dāng)自已一個人感到無助或者寂寞的時候就會抬頭看天，閉上眼睛陽光會把眼目暈染成橘紅色，然后慢慢睜開眼，世界就會被一層藍(lán)色籠罩，這是一種純凈的藍(lán)，沒有雜質(zhì)、和諧又靜默，會讓人感到安穩(wěn)和妥帖。

　　他走的那一天是一個平淡的日子，色彩單調(diào)平整，沒有波瀾。沒有任何預(yù)兆。
　　初秋的正午，陽光還是熱辣的揮霍著自己的熱情，他在學(xué)校的十字路口等我，見我放學(xué)出來，便在不遠(yuǎn)處朝我揮手，第一次看到他臉上帶著這樣燦爛的笑，是一種讓人感到舒緩的溫暖，眼角上有些許皺紋，證明了他這些年歷經(jīng)的風(fēng)霜。他讓我?guī)退粋�忙，幫他把東西帶到東郊的加油站那里，邊說邊把身后的一個黑色皮包遞給我。
　　“下午六點，我在那里等你�！�
　　我說：“有什么事嗎？”
　　他只是略微一笑：“我給你買個雪糕吧！”說著跑到附近的冷飲店買了一支芒果味的雪糕。拍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混入了人群。那天他還是穿著那件藍(lán)色的T恤，舊的黑色牛仔褲，背影很硬朗，皮膚在日光下顯得黝黑，他頭也沒回，我一直看著他走遠(yuǎn)，手里的雪糕融化滴在指尖上，甜膩悵惘。
　　下午六點，我從學(xué)校出來就拼命地蹬車，不知道為何，腦子里很空白，出了汗，汗水把額前的劉海弄濕緊緊貼在眉毛上。不知道那包里裝的是什么，很沉很重，又不敢私自打開看。
　　到了加油站，太陽像是玩鬧了一天后困倦了的孩子，懨懨地向西歸去。他在一棵樹下蹲著，抽著煙，神情焦急。看到我就站了起來，向我招招手，眉宇間帶著明顯的喜悅。
　　“終于來啦，都出汗了。騎車到這里很遠(yuǎn)，累了吧？”
　　我搖搖頭，他伸過手來抹去我額頭上的汗。身后有人叫他，他點頭應(yīng)答；有一輛貨車，裝滿了貨物。天色不早，有烏云趕了上來。
　　“飛哥要走了，以后不再回來了，謝謝你能把包給哥帶來，沒什么可給你的，把這個送給你吧，算是個紀(jì)念。”
　　是一條項鏈，墜著一枚藍(lán)色的水晶，晶瑩剔透，在傍晚灰色的天空下發(fā)著微弱的明亮，菱形的切面像一只眼睛。把它放在眼睛上，看這個世界全都是藍(lán)色的，那色彩欲罷不能地貫穿了我的心扉。
　　周曉飛坐上了那輛車，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趕快回家。那輛車揚起一地的沙塵，在灰蒙蒙的視野中漸漸消失，烏云把天空吞噬，雨就要來了，沒有任何預(yù)兆，也沒有心理防備。項鏈在口袋里安穩(wěn)地藏匿著，回家經(jīng)過鄰家大媽的門口，還是那條小巷子，還是那個門廊，院子里依舊安靜，他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亦或是沒離開過。只是那間屋子沒有了燈光，側(cè)目仔細(xì)看一眼，確實是黑暗的，大媽屋里有電視劇的吵鬧聲，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有犬吠有炊煙，一派欣欣向榮的市井生活，一顆雨點落了下來。他走了，沒留任何訊息，也不知道會去哪里。反正一個人來去自由，沒有牽掛。
　　幾天后警察來找到大媽家，這讓平日里靜謐的小巷一下子熱鬧起來，110的警車就堵在巷口，大媽家門口聚集了不少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圍觀湊熱鬧。
　　放學(xué)經(jīng)過，看到警察在和大媽說些什么，大媽則一臉的無辜同時帶著點驚恐。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周曉飛走之前拜托我的事，當(dāng)時滿心都是他要離開的惆悵，但如今想來，每一個畫面都讓我覺著心慌恐懼。低下頭回了家，耳朵里嗡嗡作響，腦袋里是一片漿糊，進(jìn)門時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桌子上的撲克牌，嘩啦啦地撒了一地。蹲下身來把散落的牌一一撿起，眼睛被蒼白的反光刺疼，不知怎么的，眼淚就下來了。
　　后來才在母親跟鄰居的閑談中知道，這些警察是來找周曉飛的，原來周曉飛是個賊，并且有案在身，警察正在捉拿他，他們跟了他很長時間了，準(zhǔn)備要收網(wǎng)時卻叫他給跑了，沒了下落。
　　確實沒了下落，沒了蹤跡。我恍然大悟那個黑包裝的究竟是什么了——是他偷來的東西——我?guī)退掩E物運了出去。那時還很小，不敢說。后來的一段日子，巷子里一些主婦們的茶余飯后總離不開周曉飛這些事，隨之而來的就是防盜意識的增強(qiáng)，家家戶戶都換了防盜鎖防盜窗，平日里大門緊閉，有的還養(yǎng)起了狗。大媽的那間屋子因為有賊住過所以就再也沒有人來租住了，空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大媽干脆把那間屋子鎖上了，里面空蕩蕩的。
　　我有時會想起周曉飛，對他還留有些許懷念。忍不住去想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是不是被抓到了，是不是悔過自新了，也許成了丈夫、父親，也許回到了家鄉(xiāng)過上了平淡的生活，或者還是在漂泊、南來北往……關(guān)于他的幻想林林總總不計其數(shù)，我就這么癡癡地坐在夕陽下揣測著遠(yuǎn)方，直到模糊了他的樣子，只能依稀回憶起他眉間的那道疤痕，就在眉毛里淺淺地隱藏。那條項鏈被丟棄在書桌的抽屜里，拆遷搬家時因為書桌太老舊了，母親說會給我買個新的，就把那張書桌丟了。事后想起時那條項鏈已經(jīng)跟隨書桌一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想必那條項鏈也是偷來的吧，藍(lán)色的水晶確實很好看，是我人之初的第一抹色澤，刻骨銘心。
　　那天，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抬頭看天，逆著光忍住莫名的眼淚，然后緩緩閉上雙眼，讓陽光把眼目暈染成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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