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正堂里的蠟燭仍亮著，就像我有時夜間踱步，會看到您的窗戶透出的燭光。

　　那一刻，我甚至出現(xiàn)錯覺，就好像我仍是那個莫名其妙地被追殺通緝的李元芳，站在您的窗外，猶豫要不要進去；就好像我閃身入屋，就能從此跟您踏上，一段不平凡的旅程；就好像我端著茶進去，便會看到，您神采奕奕的面容。

　　可那段時光太久遠了，久遠得好似一段模糊的回憶。可我的記憶偏偏不肯模糊，在記憶中鮮明地硌得生痛。然而偏偏散發(fā)著誘惑的溫暖，讓我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想起，一遍遍地硌得心底發(fā)痛。

　　大人，求您告訴我，怎么學著忘記？

　　我一直記得您嚴肅的面容，目光灼灼，似乎能撥開千年的迷霧；我也一直記得您微蹙的雙眉，或為真相，或為迷情。您不嘆氣，可有時我似乎能聽到您心底的長嘆，一聲一聲，悠長明晰。其實我愛看的，是您的笑容，是看您溫和、如釋重負的笑容。因為我知道：這時，經(jīng)過長時間的勞累奔波的您，終于可以輕松地歇息一會兒。

　　我亦記得，您衰老的面容。

　　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老的？我竟一直沒有察覺到。直到那一天，一件涉及李氏宗族的案子讓您奔波了數(shù)月之久后，您倚在椅背上，微闔雙眼。

　　“元芳？”

　　“大人，卑職在�！�

　　“總算結(jié)束了，可苦了你了。這次，總算能保住李氏一脈”

　　您的聲音是欣喜而平靜的，漸漸微弱下去。陽光照到您的臉上，讓我突然看到了您花白的長須。那一刻，我竟有些心酸，這樣相伴的日子，還會有多久呢？

　　就這樣突然怕起來，于是我輕輕叫了一聲“大人”。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大人！！”本以為您會睜開眼，溫和地對我笑，可您卻沒有回答我，就好像因為太累了而睡著了一樣。

　　“大人！”我著了慌，不由自主地按上您的肩，拼命地想叫醒您。

　　我是如何焦灼不安啊！而等到您的答復，是在幾個時辰之后。

　　“大人，沒事的，太醫(yī)說您只是勞累過度”那一刻，我還以為自己能勉強撐住臉上一點平靜。

　　“元芳啊，我就是醫(yī)生�！�

　　“那您早就感覺到了，為什么不說！”我失控地喊道。

　　“元芳，你知道，我最對不起的是誰嗎？”您似乎不堪重負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熟悉的名字就在嘴邊盤旋，可是

　　“大人，如燕她……”下了好大的決心，竭力要說的平穩(wěn)的一句話，又就此哽住。

　　“誰會想到……”您無力地咳著，揪人心痛。

　　誰會想到，如燕救下的英俊青年竟是突厥太子；誰會想到，皇上找到大人，說要給如燕賜婚；誰會想到，如燕會披上嫁衣，站到另一個男人的面前！

　　但我知道，大人曾如何懇求過皇上，大人為推脫這門親事，又費了多大的力氣，我還知道，大人在一切無望后，曾如何地懇求過如燕。

　　“我早是該死的人，不如把這條命，還了叔父……”她曾面色平靜地這樣說。

　　“如燕愿嫁……”在把大人送出房門時，她語不成聲地這樣說。

　　而我，一直站在暗處，指甲深陷掌心，卻沒有說一句話的勇氣。

　　我不知如何開口。連日的奔忙，已使大人疲憊不堪，而大人又為如燕的事勞神費力許久。大人的一生，都獻給了國家，獻給了蒼生。他求如燕做的，亦是為了天下太平。

　　我明白，卻不能接受。為何這重擔，偏落在如燕的肩上？她只是一個女子，她的肩纖細柔弱，又怎經(jīng)受得住……

　　聽說狄小姐夜間哭泣；聽說狄小姐不斷地發(fā)呆；聽說狄小姐慢慢燒去了一些東西；聽說狄小姐臨走那天，曾在車邊佇立許久……我已和如燕多日未見，但仍聽到這些消息。心被一點一點揪緊，終于在如燕走的那一天倏然空空蕩蕩，落不到實處。大人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時，我總是用沉默拒絕一切。塞外深院鎖清秋，如燕，你在那里可好？

　　“你終于肯說起她……”愧疚，自責，悲傷……全包含在這一個笑容里，可我，竟一直不肯留意這些在大人的心里沉積了多久！

　　“我最對不起的，其實是你，元芳，我……”又一陣咳嗽打斷了大人的話，“你跟了我這么久，什么也沒得到，我還偏偏小氣至極，連飯，都沒好好請過一次�！�

　　“是啊，”我強笑道，“卑職敲定了大人！卑職一定要讓大人請卑職吃遍中原美食！”

　　“元芳……”

　　“大人，請歇息，卑職還要狠敲大人幾次呢。您先休息，待會兒，可要帶卑職大吃大喝去�！�

　　直到那天，您終于把話說完。

　　“元芳，對不起。”

　　我多想抓住和您說話的每一分每一秒，就像一個兒子對父親那樣！可是，大人，元芳不能忘記：您，首先是國家的。

　　當說了那句對不起之后，皇上駕到。我只能站到一邊，明白我再無機會。我一直想說，大人，不怪您，可是，我的驕傲的沉默讓您等不到我的原諒。它就像一顆刺，永遠留在您的心頭。直到，最后一刻。

　　為什么？我不是您的孩子嗎？如燕不是您的侄女嗎？為什么我們不能一直陪在您的身邊？為什么就連最后一刻，我們也不能站到您的身邊？天倫之樂，永遠丟失在那年的五平了嗎？為什么我只能隔著一扇冰冷的門板，心如刀割，等待著那終將到來卻不得不面對的消息卻不能陪在您身邊握住您的手！

　　大人，元芳不怪您。

　　大人，元芳定遵循您的遺愿，報效祖國。

　　大人，元芳定會力護李氏宗族。

　　大人，元芳，一直把您當做父親！

　　可是在靈堂前，即使雙膝跪入泥土，雙手插入靈柩，又怎能縮短我們的距離？又怎能讓您聽到我的聲音？即使我伏地痛哭，聲嘶力竭，又怎么能有一絲半點傳進您的耳中？您堅信世間本無鬼神，然而我此時卻如此痛恨那時我相信了您。不然，元芳也能有絲毫輕松，可以希望您的在天之靈正在看著元芳！

　　但大人，元芳的許諾，您一定早已知道。

　　大人，元芳一直尊敬您，不僅是因為您的睿智。更是因為，您把一生，都獻給了蒼生，為此不惜放棄許多。曾經(jīng)，我只愿做狄仁杰的子侄，而不是三品的將軍，更不是當朝閣老的護衛(wèi)隊長。可是您告訴我，一個人，首先是國家的百姓，要自覺擔起天下的福祉。

　　您就這樣挑著重擔，一步一步，走到路的盡頭。您累了嗎？請歇息吧。元芳，還有別的人，都會一同挑起這重擔，一直走下去。大人，您目光灼灼，穿越千年，早已安排好身后之事了吧？那么，您必會相信：我們，可以挑著重擔，向前走去。

　　您把自己整個獻給了國家。您累了嗎？那么，請休息吧。終有一天，元芳重新回到您的身邊。只愿，在那個世界，我們能做最平和安寧的一家人。

　　大人，夜已深，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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