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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哥晚年，真田來看他。
　　真田步伐穩(wěn)健，幸村把外套披在肩上。黑面神到老了黑面依舊，一眼看去就嚴(yán)肅非常。
　　隆冬，下午的陽光有融融暖意。兩個人在花園里下了一下午的棋，難解難分。有孩子跑過來看了看棋局，沒看懂，又看了看兩個人，跑走了。
　　“我看見一個很帥的爺爺，他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好看�！毙」媚镞@么說。
　　“你孫女真可愛。”幸村說。
　　“比你孫子還調(diào)皮�！闭嫣飫倓倧钠寰掷锘剡^神，“好妙的一手筋�！�
　　“我們居然下了這么久�！�
　　“天色不早了，該走了�！�
　　“我送你出門吧�！�

　　幸村有把拐杖，但是不用，一個人慢慢的走。真田在后面走著。
　　小孫女先一頭扎進了車，呼喚爺爺。
　　到了門口，真田回頭看著：“怎么還站著？”
　　“等千禧。我們下棋這么無聊，她又出門散步了�！毙掖宓男θ葺p快幾分，“就快回來了，我在這里等她�！�
　　“拿著拐杖吧�！北鞠脒@么說，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粗掖逦⑿Φ毓P直站立，真田發(fā)現(xiàn)老友還和當(dāng)年一樣，這么多年過去了，笑容溫柔澄澈，眼神清亮。
　　風(fēng)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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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禧是幸村的妻子。人都說，初戀注定是不能走到最后的。人又說，相匹配的兩個人身上多少有相似之處。這兩點，在千禧身上都很好地沒有體現(xiàn)。
　　幸村是千禧的初戀，反之不然。幸村喜靜，她喜動。幸村淡定，她性急。幸村文科極強，她極弱。幸村膚白貌美，她剛回國的時候，黑得像塊炭一樣，只有牙齒有分辨率。
　　這樣從內(nèi)到外都走兩個極端的人，居然最后走到一起，所有人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千禧剛進立海大，老師指給她一個座位。教室最后一排。
　　千禧比越前龍馬還要小巧幾分，對這么個位置很是不滿。可是同桌是幸村精市。
　　看見同桌的當(dāng)時，她就覺得那些不滿瞬間消失了。
　　聽說每個班都有一個叫小黑的人，他們班也不例外。千禧之所以沒有被叫成小黑，是因為他們班本來就一個人叫小黑。自從千禧來了以后，小黑感覺地位不保了。大家沒有直接叫千禧作小黑，是因為一開始紛紛以為她是個非洲人，等過了一學(xué)期千禧慢慢白起來，大家才忘了這件事。
　　千禧理科好得令人發(fā)指，文科爛得人神共憤。和幸村做同桌之后，她無時不刻不感覺到人和人之間的差異：為什么幸村體育那么好？為什么幸村成績那么好？為什么幸村網(wǎng)球那么好？為什么幸村字寫得那么好？為什么幸村美術(shù)還那么好？為什么幸村智商和情商都那么高？為什么幸村人緣這么好？除了不能生孩子，還有什么是幸村精市不會的？
　　千禧默默地練習(xí)著五十音。每天被國文老師上課抽背，張口結(jié)舌的時候，同桌悄悄地小聲提醒。
　　“行了，坐下吧。我都聽見了。”老師說。
　　她尷尬地翻著書本，幸村微微一笑。
　　怕讀錯名字，千禧都這么稱呼幸村：“同桌，請你給我抽讀一下五十音行嗎？”
　　這句話是她醞釀了半天才說出來的，希望沒有語法問題。
　　于是在千禧練五十音的紙上，幸村拿筆指一個，她喃喃自語，然后小聲地念出來。
　　“挺好。都會寫了嗎？”
　　千禧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這個寫錯了�！彼蜷_速寫本用鉛筆在上面寫，“に。這么寫自然，是不是。還有さ�！�
　　她看著他的筆尖流暢地在紙面上劃行，寫出漂亮的五十音。千禧回家練習(xí)，寫全班同學(xué)的名字。
　　后來她才知道，同桌是立海大網(wǎng)球部的部長，沒想到他居然這么厲害。作為一個球廢，她抱著虔誠的心態(tài)站在鐵絲網(wǎng)外面觀看了他們的練習(xí)賽，站了半天，幸村恰好看見她。
　　“不是回家社的主力成員嗎？放學(xué)拎了書包撒腿就跑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星期五，放學(xué)沒事，來看看�！比缓筇釂枺澳悴簧蠄鲅�？”
　　“他是指導(dǎo)�！比释醺Z出來說，“也是我們的門面�！�
　　千禧看著幸村走進場，仁王在一邊說：“真沒想到，你們居然做了同桌。你們班主任是怎么想的�！�
　　千禧憤憤地白了他一眼。
　　仁王是她小時候的鄰居，好幾年沒見，小辮子越來越長了。第一次聽說她同桌是幸村，仁王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樂不可支：“但愿你們倆相處愉快。”
　　“我同桌好厲害啊，一直以為他畫素描，原來墻上的油畫也是他畫的，好贊�！�
　　“你不是一貫只欣賞周刊少年JUMP嗎？”
　　“今天放學(xué)以后有其他班的女生悄悄往我同桌桌肚里塞自制的巧克力，好大一盒啊，看起來好好吃�！�
　　“重點在自制上。你該把動手能力從泡泡面提高到做巧克力了。”
　　“我同桌說我日語越來越好了，我也覺得�！�
　　“等你看JUMP的時候能把銀魂的吐槽整個看下來再說吧�！�
　　“我今天才知道我同桌比我重哎，他看起來很瘦。原來我也不胖嘛�！�
　　“一塊炭和一大塊炭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哎，我同桌說我皮膚變白了，你看我有嗎？”
　　“沒有�！�
　　“我們應(yīng)該經(jīng)常夸贊別人的優(yōu)點。你什么時候可以夸贊我的優(yōu)點？”
　　“做夢的時候。”
　　“我們應(yīng)該經(jīng)常感謝別人�！�
　　“多謝你襯托出了我的皮膚白�！�
　　“和你說話我總覺得有點心里不舒服�！�
　　“我也覺得�！�
　　“今天學(xué)了一個詞叫如沐春風(fēng)，我覺得我同桌真是讓人如沐春風(fēng)。”
　　“在網(wǎng)球場上的時候，從未�！�
　　“我同桌……”
　　“你什么時候可以不說你同桌？？？”仁王微微抬高音量，“伊賀千禧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這幾天回家路上你一直在提起幸村精市嗎？”
　　“啊？我有嗎？我媽媽也這么說呢�！�
　　“阿姨都知道了？！”仁王挑起眉毛，“小黑炭，你不覺得你對某人的關(guān)注有點過多了嗎？”
　　“不多呀，他是我同桌呀�！�
　　“那求你以后別掛在嘴邊了�！毙∞p子一晃一晃，“部長的影響力還真大。”

　　隨著千禧轉(zhuǎn)換話題，一個學(xué)期很快過去了。數(shù)學(xué)老師讓她參加數(shù)學(xué)聯(lián)賽，物理和化學(xué)老師紛紛表示非常看好她。國文老師看見她就想嘆氣。千禧生活在兩極分化太明顯的水深火熱之中，同桌唯一不喜歡的科目：化學(xué)，是她唯一能上課幫到他的地方。老師例行課前提問的時候，幸村經(jīng)常中槍，每當(dāng)看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千禧都很高興自己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有了千禧在，教室里七嘴八舌提醒的聲音也小了，在理科的問題上，她幾乎等同于硬道理。
　　學(xué)霸這個詞流行起來的時候，千禧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乇还谏狭�。大家看見她都挺樂呵，因為她沒有學(xué)霸的常見�。骸拔覜]考好。”“我是學(xué)渣�！薄拔覜]復(fù)習(xí)，這次完了。”“好難啊都不會。”
　　她只會樂呵呵地說：“我昨天復(fù)習(xí)到夏目漱石了，今天考到了，真好啊，可惜我把渡邊淳一的作品寫上去了�！薄拔姨崆氨沉耸斡形牟傻木渥�，有一個套上作文了，哈哈哈。”“數(shù)學(xué)嗎，我來教你啊。”她教起人來，不余遺力，什么理科難題到了她面前，基本迎刃而解。幸村精市也常常驚異于這一點，下課他們周圍總是很熱鬧，平時是女生和他說話的多，現(xiàn)在大部分人是來問問題要答案的。千禧用這種方式和大家打成一片。
　　千禧幫別人再多忙，也不喜歡占對方便宜�？瓷先ビ悬c呆，其實相當(dāng)有原則。這是幸村覺得她的過人之處。
　　對于這個同桌，仁王提及的時候，他總是笑著不予置評。
　　“她最近提到你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偶像崇拜�！�
　　“你們問我辮子是不是從小留起的，我告訴你們啊，千禧出國那天趁我午睡的時候來告別，把我的辮子剪掉了。我現(xiàn)在這是那時候留起的�！�
　　“剛開學(xué)就把腿摔斷了，搞得我每天放學(xué)幫她拎書包。上次坐輪椅里參加物理競賽，人家還以為她是霍金的瘋狂擁躉。”
　　“要是國文及格的話，名次會很牢固呢�！毙掖暹@么說。
　　“如果有那一天的話，還真是個強力的競爭對手�！�
　　為了成為仁王的強力競爭對手，假期里幸村幫千禧補習(xí)國文。千禧很自豪地說她現(xiàn)在可以流利的看完一整期JUMP上銀魂的連載了，大段的吐槽都能讀下來。
　　“最喜歡的是海賊和火影……因為字少�！�
　　因為仁王和幸村的關(guān)系，網(wǎng)球部里的人也多少知道千禧的存在。柳早就開始比對千禧的理科成績，去物理競賽的時候順利交流了起來。千禧的人緣好得莫名其妙，因為從國外帶回了限量版香口膠，丸井和她聊天特別活躍。不需要刻意經(jīng)營人際關(guān)系，千禧很自然地就有了出入網(wǎng)球場的權(quán)限。但是她來球場的時間極少，走位破發(fā)交換場地搶七局什么的看得云里霧里，也承認自己不懂球。第一次看完某個整場，聽見旁邊女生震耳欲聾的喝彩聲，千禧甚至十分低落地告訴仁王：“原來只有我看不懂比賽怎么回事啊……丸井還沒得分，她們就叫得好響……”
　　那是因為他的走鋼絲把她們帥到了……
　　仁王很沉痛地說：“沒錯，既然你在立海大，不會看網(wǎng)球比賽真是一種遺憾�！�
　　副部長嚴(yán)父般的威嚴(yán)對千禧來說非常有效，有效得甚至超出了幸村的慈母微笑。部里有差表現(xiàn)時，真田發(fā)怒，大家都唯唯諾諾，小心行事。幸村微笑，能嚇得人自動五感全滅。但對千禧這樣遲鈍的神經(jīng)，看見真田就想啪地立正行禮，對幸村的評語卻是“從來看不見他發(fā)火，真是個好脾氣的人啊”。
　　再一個期末，千禧回報社會，給幸村補化學(xué)。她嘮嘮叨叨地講了許多題，幸村難得不能保持微笑。社團對期末其他學(xué)科成績有規(guī)定，如果表現(xiàn)不好就不能繼續(xù)參加社團，所以各部的主力出風(fēng)頭的又一原因是：體育或某方面出色，成績也好。這是疊加的效應(yīng)。
　　仁王隨口問起千禧最近幾天去向的時候，千禧很自然地說：“給我同桌補化學(xué)去了�！�
　　“部長很聰明的�！�
　　“那是，我跟他打賭，如果我國文及格，請他吃飯。他化學(xué)過70，請我吃飯�！�
　　對于國文在50分游移的千禧和驚人地保持著化學(xué)低空飛過從來不掛卻從未考取其他科目那樣高分的幸村，究竟誰請誰吃飯的可能性大一些，仁王表示很難抉擇。
　　“你考年級前十的話有沒有表示啊，聽說叔叔會給你獎勵�！�
　　“我要攢錢買cos衣服的，早飯錢都尼瑪想摳下來啊�！�
　　“讓他直接獎勵買衣服的開支唄�！�
　　“你難道不知道，在衣柜里藏假發(fā)一直是我的重要活動？請你吃飯，別告訴我爸媽啊�！�
　　說是很窮，考試結(jié)束之后，仁王爽快地掏出錢包任千禧宰割。這一回，大家都猜錯了，不僅仁王名次賞心悅目，幸村化學(xué)過了80，千禧國文還低空飛過。得知彼此之間都在打賭，最后網(wǎng)球部正選全體聚餐，外帶了因終于把夏目漱石的作品寫對而喜滋滋的千禧。
　　“原來可以帶家眷啊�！蹦持磺那亩Z。
　　“泥煤啊，這血汗錢都是封口費�！比释蹩棺h，“比呂士你怎么總是看我笑話。”
　　柳生微笑：“我只想問你的假發(fā)有沒有定期維護。”
　　過了會兩個人摘下發(fā)套，千禧這才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狐貍和紳士變裝了。

　　錢包出的血都該吃回肚子里，千禧在烤肉店大快朵頤，盡管對面坐著副部長，她還是消化得很好。幸村看著她微微一笑，她邊吃邊想到國文老師終于給她露了個好臉就不由自主咧嘴，仁王坐在她旁邊，幸村對面，看著一對同桌眉來眼去（根本不在一個點上），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
　　“哎，你說千禧對著副部長在傻笑什么（這個點更不對了）？”丸井和千禧一眼看見就超有親切感的杰克桑原咬耳朵。
　　“不知道。”和尚誠實地小聲說。

　　開學(xué)之后，第三個學(xué)期，快到2月份的情人節(jié)。班里多了些粉紅色氣息，尤其是因為幸村的存在，神經(jīng)大條如千禧也恍然感覺到了。
　　仁王的要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學(xué)會做巧克力是脫離只會泡方便面外廚廢星人的唯一途徑。
　　“你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傻缺，不知道義理巧克力啊�！�
　　“那你會給我送嗎？”
　　“蠢材，男生要到白色情人節(jié)回禮啊�！�
　　“庸人，你知道我不喜歡吃甜的還讓我做巧克力��！沒門，便利店里買一塊好了�！�
　　庸人摸了摸自己的辮子：“也不知道哪個混蛋把我的辮子剪掉的……過分。”
　　結(jié)果就是，千禧被良心譴責(zé)，向其他女生學(xué)習(xí)自己做巧克力的辦法。
　　“喲，給誰做哪？”本是隨便問問的一句，沒想到千禧還認真回答了。
　　“仁王非要我做義理巧克力啊。可惡，白色情人節(jié)一定要在烤肉店狠狠宰他一頓�！�
　　幸村在旁邊聽見了：“有沒有我的份？”
　　“��？同桌，你知道我只會泡方便面的：（”
　　“多做一份，舉手之勞嘛�！蔽⑿Α�
　　“是啊，情人節(jié)那天，真該讓你看看班長的桌面上堆積如山的情景�！贝饝�(yīng)教千禧做巧克力的女生遙想著，“其他人都藏著掖著偷偷放，只有幸村的桌肚滿的撲出來，簡直是每年的盛況。”
　　果然，2.14號那天早晨，不光是幸村的桌面，連千禧的桌面也被波及。千禧把大大小小的巧克力整整齊齊地碼起來的時候，幸村推了幾盒過來。
　　“都是給你的啊，再甜也得吃完哎�！�
　　“這幾盒寫著是給你的�！毙掖逭f。
　　前面的女生轉(zhuǎn)過頭：“千禧，我給你們倆都做了巧克力�！�
　　千禧開始掏書包：“我也給你們做了。”
　　于是幸村的小山坡上又加了一盒。
　　開儲物柜的時候，他很有先見之明地提了個袋子，果然盒子們猝不及防地掉了進去。每年這時候為了解決巧克力的去向他都很頭疼。
　　千禧做的是他第一個吃完的。
　　手工做的，上面沒寫義理，寫了行小字：同桌，全國大賽加油！
　　味道怎樣暫且不論，幸村是第一次看著情人節(jié)巧克力發(f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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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仁王看來，幸村和千禧的良緣實在是妙不可言，妙得他都不敢置信。自從和幸村做同桌那天開始，千禧就一直給所有人驚喜、驚訝和驚嚇。
　　比如幸村第一次暈倒的那天，就在情人節(jié)晚上。
　　當(dāng)時，沒人特別注意這次暈倒。
　　幸村自己已經(jīng)有所察覺。第一次，在網(wǎng)球場上，千禧站在場外的那天，他沒有拿住拍子，掉在了地上，撿起來的時候才看見了千禧。第二次，情人節(jié)開儲物柜的時候，拿著袋子的手突然松了，柜子里巧克力都滑出來掉在地上。周圍人幫他撿起來，開玩笑說巧克力收到手軟，他只能苦笑，發(fā)覺手一時連拳頭都攥不住。
　　國三開學(xué)前，他再一次暈倒了。這一回情況有點嚴(yán)重，是給千禧提前補習(xí)摸底考的時候，千禧和咖啡館店員叫了救護車，到了醫(yī)院以后，她想起來給仁王打個電話。
　　急性神經(jīng)根炎，聞所未聞的病癥。幸村的媽媽來學(xué)校辦休學(xué)手續(xù)，在辦公室認出了千禧，摸摸她的頭。說那天在病房見過她，班主任說這是幸村的同桌。兩個人交流起幸村的病情，千禧不小心把剛剛拿到的物理競賽的獎狀一角捏皺了。
　　回去的路上，正好碰見仁王，兩個人心情都很低落。仁王的低落是整個網(wǎng)球部的低落，千禧的低落是身為同桌的低落，和全班的低落。
　　兩個低落的人湊在一起，也沒有負負得正，都悶頭不說話。打破平靜的是仁王的手機，他說了幾句就掛掉了。
　　這一開口說話，仁王便沒有剎住車：“一個人坐了？”
　　“嗯。”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病。對部長和網(wǎng)球部來說，真是相當(dāng)糟糕的情況。”
　　三連冠的夢想正走上正軌，幸村就病倒了。不要說打網(wǎng)球，跑步都不行。
　　沒人比幸村精市自己更懂得這種消沉之后的憤怒。對自己身體的憤怒，如今連端個玻璃杯都小心翼翼。
　　他再也不想體會那種感覺。而肌肉突然無力的情況越來越明顯，千禧來看過他好幾次，只是默默地陪他坐著。千禧媽媽的教育就是要對朋友真誠，千禧對真誠的理解就是朋友生病要經(jīng)常探望，雖然幸村媽媽對她說感謝你來看幸村，下次再聊吧等等的都是最普通的客套話。
　　網(wǎng)球部全體也就去了四五次，真田和個別人去得再勤些，有一半都碰到了千禧，一邊削蘋果一邊跟那兒坐著。幸村的速寫本上畫千禧的已經(jīng)有好幾張了，她在病房看碟片看了一下午，他就畫了一下午。
　　幸村考慮接受手術(shù)的時候，也問了千禧的意見。網(wǎng)球部眾人擔(dān)心著許多的問題，不管幸村能不能及時康復(fù)，都要向三連霸邁進。這段時間真田就來得尤其勤快。說是征求意見，幸村把問題拋出來，似是要她一個答案，又沒有明確表示。千禧沒有問過仁王他們的意見是什么，當(dāng)病床上那個纖瘦身影放下畫板，那雙海藍色的眼睛輕輕打量著她，千禧看著電視屏幕，削蘋果的手卻放下了。
　　——冬天早上，樹葉的顏色像哀愁，海洋綠，seagreen。新生的一日里，左右著人的感情，開始了它的漫步。
　　她看見速寫本上的自己：短發(fā)，調(diào)皮的眼睛，望著看的人，好像在達成一種默契。
　　盡管文化修養(yǎng)和幸村比起來有點低，她腦海中僅有的文學(xué)氣息鮮活了起來。
　　——最初的照面，你把手袖進衣服，瞳孔微微發(fā)藍。我還記得那個冬天的早上，樹葉的顏色像哀愁一樣，海洋綠，英語里講它是seagreen。多么美麗的比喻。
　　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幸村的模樣當(dāng)時就浮現(xiàn)在腦海里。忍不住多讀了幾遍，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那雙眼睛。幸村的眼睛本就是海藍色的。
　　“千禧�！焙每吹难劬澠饋�，“在想什么？”
　　她一愣，把蘋果遞過去：“如果要做手術(shù)的話，身體要養(yǎng)好啊�！�
　　海藍色變得澄澈起來。

　　幸村接受手術(shù)的過程中，全國大賽正在從開頭進行。千禧對這些不了解，偶爾聽見仁王說“贏了贏了”或者“副部長又發(fā)脾氣了”。班里同學(xué)也去看過幸村，假期里一次，學(xué)期里一次。
　　學(xué)期里的那次，大家嚷嚷著在本子上簽到，有人翻到速寫本的前面，才發(fā)現(xiàn)最近的有好多畫了千禧的，這才知道她跑病房已經(jīng)多么熟門熟路了。
　　“暗渡陳倉啊，怎么瞞到現(xiàn)在呢。”
　　“你究竟是來過幾次�。慷嗬睞夢的碟片，別告訴我班長喜歡看這個�！�
　　“為啥班長的化學(xué)輔導(dǎo)書上有這么多你的筆跡？為啥你最近國文考試都能及格？”
　　千禧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半天才說：“老師讓我和同桌互幫互助啊�！�
　　“神效簡直。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呢？”
　　“你們又沒有問過我�！鼻ъ麛[擺手，“我也沒有來很多次啊�！�
　　所有人用懷疑的眼光看幸村精市。
　　他讓他們別圍著她：“是沒有來很多次，比真田少一點吧。”
　　比真田少一點這是什么概念。伊賀千禧活了這么多年，頭腦里都沒有八卦的直覺，從來不覺得經(jīng)常來給幸村探病會惹出什么緋聞，而且覺得借送筆記之名來病房看看動畫片吃吃零食還是蠻爽的，只要同桌不要老催她期末考試要到了就行了。千禧回答問題的時候也還是蠻認真，幸村自學(xué)數(shù)理化以后有難題就來問她，為了報答，必須多多提點她的國文和歷史。緋聞纏身的幸村也不覺得千禧經(jīng)常來看他有什么不妥，她跟那些容易想太多的女生不太一樣。有多少蝴蝶蜜蜂自從他住院以后輪番來看他，最后只好謝絕來訪。千禧是個唯一的例外，雖然班里同學(xué)知道這事以后覺得很驚奇，可是驚奇完了，居然沒有一個人有八卦念頭。這到底是千禧作為一個花季少女的失敗，還是全班同學(xué)都太了解他們倆。
　　“說不定，班長的意思是只有這樣對他沒念頭的人才能名正言順進病房�！�
　　因此，自幸村因為太禍水而從來分不到女同桌的記錄被千禧打破，千禧的代名詞就是“對幸村精市坐懷不亂的理科星人”，這個小個子的世界非黑即白，沒有任何模糊曖昧的存在。
　　這種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是怎么對幸村情竇初開的呢？簡直是作者后悔得想挖坑跳下去的設(shè)定。
　　自從被友好地責(zé)問了一番之后，千禧回家后開始反思，去看幸村的次數(shù)多到底是哪里不對了。她想問問仁王，但估計他又要冷嘲熱諷說“你這種低情商，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千禧打算問問別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交際圈其實小得可以，因為從小很獨立，還老是搬家，她都沒有一個長久的知心小伙伴。最近最熟的朋友，居然還是最讓她困惑的那個源頭：幸村精市。
　　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答案的時候，注意力被考試轉(zhuǎn)移了。幸村精市提醒她7月要到了，也就是提醒自己全國大賽即將開始了。千禧被國文和歷史整瘋了，閉門苦學(xué)，幾個星期沒去看幸村，沒上MSN。對她來說，聊天工具的吸引力還沒有多啦A夢大，何況最近迷上了哈利波特，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小說。
　　幸村知道千禧不熱衷玩電腦，MSN大號還不如別人小號用得勤，他也馬上要開始手術(shù)，對全國大賽和重返校園的心情更難平復(fù)，看到千禧反而會讓他想起這些。她不來也好，兩個人竟幾周沒有交流過一個字。
　　幸村手術(shù)成功的那天，網(wǎng)球部的人都去看他。真田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消息，守在病房外。幸村對著門外一群腦袋稍顯疲態(tài)而頗有精神地笑了笑。
　　最初的寒暄過去后，病房里激動得鬧哄哄的，仁王沒有忽視病床上人的那句話：“千禧呢？”
　　“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她了，不過她正好去東京參加競賽�！�
　　“那就好。昨天晚上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如果我手術(shù)成功，她也能得獎。”漫長的復(fù)健尚未開始，他微笑，“說要是考得不好全怪我�！�
　　——“怪你把我的好運氣分走了啊。同桌，你的手術(shù)一定會成功的哦�！�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給我打電話了呢�！�
　　——“因為我最近一直有在思考人生啊，得出答案以前，我需要靜下心來�！�
　　——“靜了好久的心啊，怎么樣，考慮出什么結(jié)果了嗎？”
　　——“等我考完試告訴你�！�
　　下午一點的考試，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千禧媽媽都不知道千禧已經(jīng)到了。神奈川和東京隔得很近，但是回來時不久的路途還是讓千禧等得很心急。
　　重復(fù)了幾十次的路線，一口氣走到了最后一關(guān)。突然在門外晃悠著，有一種不知所措的心情。幾個星期沒有見過的人，現(xiàn)在正待在房間里。
　　會不會打擾他？是不是來得太多次了？和其他人一起來是不是更好？
　　沒敢伸手敲門，她猶豫著就想走，又有點不甘心。
　　病房的門刷地拉開。面前一道陰影。
　　幸村精市穿著病服站在她面前：“為什么關(guān)機了？”
　　“沒電了，去的路上一直在打游戲�！�
　　她仰起臉，明眸如洗，幸村穿著病號服的樣子倒映在瞳仁里。
　　“什么游戲？”
　　“貪吃蛇�！�
　　“考得好嗎？”
　　“好像還可以。”
　　“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一直是他這個病人在找話題啊。
　　她努力思索好的話題：“你冷不冷��？”
　　幸村眨眼：“進來說吧�！�
　　她坐下，絮絮叨叨開始講起那場據(jù)說是歷屆都難爆了的物理競賽。
　　幸村微笑著看她，給她倒水，她一口氣灌下去，接著講。攢了幾個星期的話，到他面前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看著他鼓勵的眼神，她懵懵懂懂組織起了語言。
　　千禧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而是沒把注意力放在它應(yīng)該經(jīng)過的地方。而后她又發(fā)現(xiàn)，她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美，而是一時不知道怎么去端詳。
　　她翻著他的速寫本，翻到開學(xué)初的那一頁，他給她寫的五十音。她想起來自己在家里練習(xí)全班同學(xué)的名字，那是因為先在不知不覺間寫了七八遍：ゆきむらせいいち。幸村精市的名字。她用全班的名字來打掩護。
　　她想起來自己剛剛來到立海大的時候也很緊張，是幸村精市幫她去搬新書。那纖長有力的胳膊抱著比她手上的本子重十幾倍的書，一點也不顯得吃力。
　　她想起來自己初來日本，以為國球也是橄欖球。問了之后才知道他是網(wǎng)球部的。
　　她想起來幸村精市在國文課上提醒自己時的那份安定，這讓她再不懼怕老師的提問。唯一害怕的是總在他面前丟臉，于是多么希望上化學(xué)課的時候可以幫到他。
　　她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回家糾結(jié)同學(xué)們的問題：十幾年的人生中頭一遭，一個男生的音容笑貌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入睡前和起床后都是最后和第一個念頭。
　　如果早點把這些告訴仁王，他一定會百感交集，不可思議，疑神疑鬼，驚恐萬狀：辛辛苦苦養(yǎng)的白菜貌似相中希望被哪頭豬拱了。
　　可是千禧對這事沒有經(jīng)驗，她意識到自己遲鈍的神經(jīng)回想起了這么多起因，卻沒有用她那智慧的大腦總結(jié)出一個結(jié)果。

　　不幸的是，幸村對此一無所知。他目送著千禧出了醫(yī)院，早早休息，準(zhǔn)備第二天開始復(fù)健。和伊賀千禧重建聯(lián)系，只是漫長住院時光中的一瞬。
　　7月底，熱風(fēng)帶著躁動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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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某人成為某某人的夫人以后，有一個問題她一直不求甚解，而所有人都想知道。幸村精市究竟看上伊賀千禧哪點？
　　在她開始找尋答案的期間，幸村復(fù)健順利，參加了全國大賽。立海沒有三連冠。
　　神之子帶領(lǐng)的立海大國中網(wǎng)球部就這樣畫上了一個句點。在幸村的記憶里，那個夏天和往年略微有一絲不同。究竟花了多少時間走出陰影，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
　　對于千禧來說，有一件事是一樣的。
　　幸村手術(shù)成功，后來一直很順利。但千禧關(guān)心得最多的始終是他的身體健康。對于運動員來說，隱藏的任何疾患都是對職業(yè)生涯的威脅。
　　對幸村來說，網(wǎng)球是生命。千禧從未覺得那顆小小卻意義重大的網(wǎng)球和她站在天平的兩端，于她而言，網(wǎng)球不會分走她該有的來源于幸村的時間。雖然對于很多成功運動員的家屬來說，都必須把生活的重心讓給體育運動，甚至不免懷疑對方最深愛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職業(yè)。
　　千禧幾乎從未動搖過。她先在研究所待了幾年，后來成為了大學(xué)講師，繼承母親的衣缽，出版過書，不過不是小說，而是關(guān)于學(xué)術(shù)。她和幸村在各自的領(lǐng)域都風(fēng)生水起，結(jié)婚也很低調(diào)。
　　那個困惑眾人很久的問題，如果讓千禧來答，速度絕對比解一道深奧的物理題要慢得多。若是問幸村，他不會給出直接的答案，臉上高深莫測的微笑則讓問的人更困惑。
　　這問題，仁王問過，朋友們問過，記者問過。
　　“可能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毙掖宓谝淮伪幻襟w問起時這樣回答。
　　千禧也學(xué)會了，以此為標(biāo)答，擋了不少好奇的劍。再后來，她一勞永逸：
　　“你去問他。”
　　誰敢隨隨便便去問幸村？仁王是第一個問的人，不在那兩人第一次牽手的時候，而在兩個人結(jié)婚以后。
　　沒有打太極拳，幸村誠實陷入了對回憶的追溯。
　　“應(yīng)該是國中三年級開始吧�！�
　　“？？啊……”仁王也若有所思起來。
　　海原祭是立海的頭等大事。從梁祝同窗擦出火花以來，校園是JQ誕生地古今同理。此等孕育曖昧的暖房里，海原祭這樣巨大感染力的氛圍下，舉辦一年一度的晚會只是節(jié)日的一小部分，但對嚴(yán)抓風(fēng)紀(jì)的立海大來說的確是個必須重視的場合。
　　男生可以邀請女生跳舞。進入舞池的名額不限，但在對舞技的考驗和自信的考量下，每年當(dāng)眾邀舞成功的除了早已約定并且愿意出風(fēng)頭的戀人之外，鮮有人玩現(xiàn)場版本。一是你不確定對方會不會答應(yīng)你，二是你不確定你們倆是不是都會跳舞，三是就算會跳也不一定當(dāng)場進舞池，更多的是在燈光半明半昧之下確定心意，拉著手到外面的花園去卿卿我我。更多的人只是嘻嘻哈哈地看戲。
　　為了確保舞池里至少有人暖著場，每年都會抽人去跳舞。尤其是前一年中表現(xiàn)出眾的社團或部門，要自己派出本部的人去跳舞。學(xué)生會里的部門當(dāng)然不愁人選，他們愁的是那么多搶破頭的人里讓誰破頭去跳舞。學(xué)生會又多得是學(xué)校里知名度高的人，每次進舞池的人都能引起下面的騷動。對于社團來說，舞蹈隊和體操隊是必須的，而優(yōu)秀社團諸如網(wǎng)球部，棒球部，每年都捧著獎杯回來，也必須派人上場。幸村在的兩屆，每次他們都很頭疼，第一年前部長和他的女朋友（時任網(wǎng)球部經(jīng)理）義不容辭，第二年輪到他自己當(dāng)部長，部里居然找不出一個女性。只好找棒球部取經(jīng)，棒球部的建議是借人參加，再掛名當(dāng)經(jīng)理，不過這一屆的部長是連任，和他上一屆開始的女朋友繼續(xù)跳舞。幸村對自家的部門非常頭疼，沒人愿意報名和借來的姑娘跳舞，甚至沒人愿意去借個姑娘。
　　“太松懈了！”真田惱火地說。
　　松懈個啥？因為沒人談戀愛？
　　最后，還是真田出面借了劍道部的女副部長，和他有些交情，兩個人跳了友誼之舞。幸村發(fā)誓國三的海原祭不能再出簍子，只要讓他知道部里有人在戀愛，打斷腿也要拉上去，沒有二話。
　　可是今年，居然真的又要借姑娘了。立海網(wǎng)球部的美色和冰帝牛郎團是不分高下的，唯一的區(qū)別是立海的人此刻正好都清心寡欲，被寄托巨大期待的丸井剛和前女友分手，其他人的桃花幾乎都是不約而同過了海原祭才開的。
　　“你分個手為啥這么巧，晚一周不行嗎？”
　　丸井吃著蛋糕說：“當(dāng)時氣壞了，她跟我說‘海原祭沒人跳舞你不要后悔�。　荫R上不甘示弱地說‘想跟我們部里的人跳舞的人多著呢！’然后就真的掰了。”
　　然后滿嘴奶油地看著仁王：“你每次拒絕女生這么嚴(yán)肅，怎么沒想到留條后路借人來跳舞呢？”
　　“哥又不是賣身，留什么后路。”白毛卷著頭發(fā)，“再說本來以為有你了�！�
　　幸村難得地皺著眉，這次總不能再為難真田，可也實在束手無策。
　　“My girlfriend is in Brazil.”杰克桑原早就承認過。
　　“Well，long-distance relationship.”
　　真田本在做繼續(xù)打友情牌的準(zhǔn)備，不巧的是這回劍道部副部長有男友了。此刻面對網(wǎng)球部的是一個幾乎不可能解答的難題，怎么想都沒有出路。
　　“我小學(xué)三年級以后就沒有女同桌了�！绷f，“立海大本來就僧多粥少。”
　　“我也是。”
　　“我也是。”
　　“……”火車開到幸村這里，他愣了一下。
　　“部長�！�
　　“幸村�！�
　　“幸村部長！”
　　所有人都用一種很懇切的眼神看著幸村。仁王擺手：“他們倆是純友誼�！�
　　“副部長當(dāng)年和劍道部副部長也是純友誼。這就是友誼之舞�！�
　　“那小矮子不會跳舞的啦。”
　　“可以學(xué)。”柳捧著筆記本說，“每天一小時，一周可以速成。”
　　“幸村部長，你的速寫本里畫了好幾張伊賀學(xué)姐，和她跳舞壓力沒有那么大吧。”海帶頭特別誠懇地說。
　　于是那天的討論結(jié)束以后，幸村多了一個任務(wù)：邀請千禧去跳舞。
　　“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旁敲側(cè)擊一下的�！比释跖闹募绨颍扒ъ鋵嵑芎酶愣�，就是有點一根筋。”
　　這話說對了。千禧還真是相當(dāng)?shù)囊桓睿掖鍖λ岢鲅堉�，她很老實地說：“我不會跳舞�！�
　　主動權(quán)回到他手里：“可以學(xué)�！�
　　“我不喜歡跳舞�！�
　　“我也不是那么喜歡�！�
　　“情人節(jié)你收到那么多巧克力，找個伴兒還不容易嗎？”她對那天的情景記憶猶新。
　　“我吃的第一份還是你做的呢。”幸村學(xué)習(xí)真田，開始打友情牌，“同桌，舉手之勞�！�
　　“可是上次醫(yī)院里還被大家嘲笑，說老是來看你。”那時候起就困擾著她的一個問題，“我還問了仁王�！�
　　——“你覺得我去看同桌有什么不對嗎？”
　　——“你們倆是純友誼�！�
　　——“那是�！�
　　——“你對這方面沒什么意識嘛�！�
　　——“啊？”
　　——“沒事，少跑幾回就行了�！�
　　幸村聽完她回憶到的和仁王的對話，忽然笑了：“沒錯，就是純友誼之舞。五分鐘的事�！�
　　為了臺上的五分鐘，千禧在接下來的一周每天在學(xué)校練一個小時的功。她的一根筋扭過來以后，很認真地把這事當(dāng)成一個任務(wù)去完成。
　　班里正好有舞蹈隊的成員，帶著千禧練習(xí)。第一次看著千禧和幸村跳的時候，光注意舞步外沒有別的，兩個人也不拘謹(jǐn)，自然得很，簡直模糊了性別。
　　千禧接受能力挺強，一周以后，和幸村以及其他被選上的社團成員去彩排，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正在搞對象，后來才知道和真田當(dāng)年是一樣的。
　　把這個困難的事解決以后，網(wǎng)球部人人都松了一口氣。真田臉色也好看多了。
　　班里同學(xué)沒再八卦這倆人的友誼之舞，因為實在是太清水了。
　　直到晚會那天早晨，千禧突然后知后覺地對幸村說：“同桌，我怎么有點緊張�！�
　　“正常。”幸村微笑，“五分鐘就跳好了�！�
　　“可是從現(xiàn)在起我起碼得緊張上五個小時�！彼f。
　　“做幾道物理分散一下注意�！�
　　“我剛才一邊緊張，一邊做了�！彼故窘o他看，“原來我已經(jīng)緊張了這么久了�！�
　　“那就做國文�！�
　　“……”還真的掏出了課本。
　　中午的時候，網(wǎng)球部眾人邀請千禧一起吃飯，大家決定好好地感謝她。
　　千禧坐在特地留出的那個空位上，真田正好風(fēng)紀(jì)委員輪值，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校園檢查了。
　　她看上去十分篤定地啃著面包，眼睛眨巴眨巴的。
　　“在想什么呢？”幸村說。
　　“一道物理題�！彼f，“我上樓就能解出來了。”
　　“伊賀學(xué)姐，好鎮(zhèn)定啊�！�
　　“我已經(jīng)緊張過了。”千禧回答。
　　雖說是緊張過了，下午上完課，全班換上合唱的班服練了一遍。
　　“晚會開場前1小時換上舞蹈服。有些同學(xué)的班級被選上班級合唱，你們要抓緊合唱結(jié)束后的時間來更衣室換舞衣�！蔽璧咐蠋熣f。
　　跟五分鐘的緊張比，班級合唱的緊張被沖淡了一層。兩個人換完班服再到演出后臺報到，千禧在隊伍里顯得分外矮，幸村回頭率又分外的高，這對組合吸引了不少目光。
　　仁王混進后臺，找到了舞蹈隊，給兩個人拍了張照。
　　沒有被幸村發(fā)現(xiàn)，是因為他cos成新聞社的人一起混進來的。
　　那張照片上，幸村看著遠處，目光悠閑，千禧低頭看表，老神在在。
　　事后，晚會結(jié)束，仁王和千禧順路一道回家。千禧突然說：“我肚子好餓�！�
　　“晚飯沒吃嗎？”
　　“吃了，消化掉了。啊，我去便利店買關(guān)東煮就行了�！�
　　“算了，你在這里等著。”看她走走停停，估計皮鞋穿得痛了。
　　于是晚上9點多鐘，千禧坐在路邊長椅上吃關(guān)東煮，仁王入夜后不吃東西，坐在旁邊玩手機。
　　“啊，你和部長的照片轉(zhuǎn)發(fā)得好快。”
　　“我同桌太顯眼了。”千禧說，“候場的時候我有點緊張，手汗出得亮晶晶的。我同桌跟我說，再這樣下去，他跳舞的時候手里得捏著一張餐巾紙了，不然我們倆的手遲早會松開。我當(dāng)時在擦手，正好老師就說讓我們?nèi)酒饋恚唤M一組的進場了，我突然不知道把紙巾往哪擱啊�！�
　　“然后呢？”
　　“然后我同桌說，往地上扔啊。我就往地上扔了，還好我們是最后一組，沒人發(fā)現(xiàn)。進場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個紙團的事情�！�
　　“你居然只注意了這些細節(jié)。”
　　“這難道不是很大的細節(jié)？我當(dāng)時就想，好缺德啊，不會等會遭報應(yīng)跳砸了吧�！�
　　“還好沒有�！�
　　“對啊。他應(yīng)該沒想到我會突然問他紙巾丟哪里。”
　　“我看你們跳得蠻和諧的，友誼之舞�！卑咽謾C舉起來，“你看，有這么多不知情的人，都開始八卦了�！�
　　千禧咬著丸子湊近：“才五分鐘的事情啊……真田副部長當(dāng)年也是這樣嗎？”
　　“不，大家都不怎么敢八卦他們倆。”
　　真相是，真田最后和劍道部副部長真成了。幸村和千禧也成了。原來友誼之舞還真是不存在的，反倒是一開始被懷疑是青梅竹馬的仁王雅治最后真的和千禧保持了純友誼。

　　“難道你和她跳舞的時候突然看順眼了嗎？莫非真田當(dāng)年也是那樣？”
　　“不。我很早就看千禧很順眼了�！毙掖逭f。
　　仁王不得其解。幸村的心思本來就很難揣摩，會看上千禧這就是最大的難以揣摩，并不是說千禧不好，而是這倆人怎么親密無間看上去都被打了純友誼的烙印。幸村和千禧在一起的幾率是柳的筆記本罕見地沒有算對的數(shù)據(jù)，甚至柳最初都沒有試圖去計算。
　　認識幸村多年，唯一見過他真心困擾的只有兩次：第一次，國三時候那場大病。第二次，千禧的產(chǎn)前抑郁。
　�。ㄎ澹�
　　幸村和千禧沒怎么紅過臉，兩個人脾氣都吵不起來。結(jié)婚之后的一次不合算是難得的大吵，那時候媒體都還沒曝光他們領(lǐng)證的事情，幸村也還沒有大滿貫。
　　千禧雖然神經(jīng)非常粗獷，內(nèi)心還是有點敏感的。發(fā)現(xiàn)幸村花在網(wǎng)球上的時間比和自己相處多多了之后，她倒沒有什么不滿，只是對幸村說，我要去旅行。
　　幸村那時候正積極備戰(zhàn)大師賽，按理說需要噓寒問暖，千禧突然說要旅行，他同意了。
　　關(guān)鍵就是，旅行到一半的時候，千禧給幸村打了個電話。這時候恰逢仁王問起他何時對千禧動心，村哥回憶著他和千禧的往事回憶了上一章的好幾千字，下意識就接了。
　　“幸村精市�！鼻ъf，也不知道在哪里打的電話，鬧哄哄的。
　　“是我，你在哪兒？”仁王喝著啤酒，看見村哥微皺眉頭，“聽不見了�！�
　　“我換個地方……”那邊沉默數(shù)秒，“現(xiàn)在安靜了吧？”
　　“嗯。”仁王打了個手勢詢問，幸村聳聳肩，“怎么了？”
　　“這么著，我有個事要跟你說�！鼻ъ車�(yán)肅地道，“你在哪兒�。俊�
　　“家里，仁王也在�！�
　　“哦�！�
　　“說吧，我聽著呢�！比释踉谝贿呥戎【�，看著幸村。
　　“哦，你最近在備賽呢是吧。”
　　幸村已經(jīng)開了免提擱在茶幾上了，“是啊，莫非你要提前回來看我嗎�！�
　　“沒有啊。那，冠軍獎金多不多啊……”
　　“不少吧……”幸村看著仁王，這回輪到仁王聳肩：伊賀千禧不著調(diào)也不是一兩天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因為今天開始你要養(yǎng)活三個人了。”
　　仁王雅治自詡反應(yīng)能力還是挺快的，可是聽完千禧的話，他大腦當(dāng)機了數(shù)秒，然后緊緊盯著幸村。
　　幸村精市剛才還在微笑，現(xiàn)在凝在了臉上，他停頓的幾秒里，千禧也一語不發(fā)等著他說話，兩個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手機安靜得像道具一樣。
　　仁王雅治除了很少看見幸村這么吃驚以外，還很少看見他這么高興。幸村精市的高興不是那么顯山露水的，從他大滿貫以后手持獎杯淡淡微笑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雖然是后話了。仁王雅治想，可能是因為這一天，實在太喜悅了，把他后來的喜悅之情都用掉了。
　　千禧在旅游的時候去了醫(yī)院，檢查完現(xiàn)場就給幸村打了電話。幸村驚喜完以后拔高嗓子說：“你在哪兒？給我回來……不，我來接你……”
　　千禧剛才的小心翼翼沒了，特別拿腔拿調(diào)地說：“不要，我還要多玩幾天……”
　　幸村拿起手機：“不行，你懷孕了怎么可以到處走。”
　　千禧說：“我這才幾周，沒事的！”
　　幸村說：“不行，給我回來！”
　　最后千禧還是乖乖回來了，幸村開車去接她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故，完全是對方的責(zé)任，不過他還是沒能親自在機場給千禧一個擁抱。千禧等了半天，還是仁王來接她的。
　　千禧都沒反應(yīng)過來：“幸村哪？”
　　“額，他輕微骨折了……剛才，路上……”
　　“人呢？”
　　那天，仁王陪幸村打了石膏，還陪千禧去幸村在的醫(yī)院做了檢查。當(dāng)時仁王就有一種特別不好的預(yù)感：以后給小屁孩兒換尿片什么的他多半也躲不掉，這倆人肯定還得給他出什么岔子。
　　岔子當(dāng)然是有的，不過在換尿片之前。幸村的腿傷在大賽前兩個月好了。千禧的臨產(chǎn)期也不遠了，但是她情緒特別低落，據(jù)她自己說智商也有可見的下降，人還懶怠動彈。
　　千禧的產(chǎn)前抑郁在其他人看來無非是兩個原因：幸村的傷，還有幸村要備戰(zhàn)，不能像其他丈夫那樣給懷孕的妻子那么多關(guān)心，甚至不能天天陪她聊上一會兒。
　　事后想想，原來千禧的神經(jīng)也不粗，平時落下的敏感都攢到孕婦時期，一下子就爆發(fā)出來了，她心里還是會想很多，還是怕幸村對網(wǎng)球傾注得太多，會忽視了自己。難免還是想起老媽看的韓劇里，妻子半夜想吃很離奇的東西，丈夫都披衣起身開車?yán)@半個城市去買，現(xiàn)在她突然想吃什么東西的時候，幫傭都會替她解決，應(yīng)該做這些的幸村精市卻站在球場上。
　　說實話，幸村陪她的時間也已是最大限度。周圍人也能看得出來，可是千禧還是無法自拔地陷入了抑郁當(dāng)中，幸村陪她的時間越長，他離開后她就越不習(xí)慣，他在的時候越是有求必應(yīng)，他不在的時候那種感覺就越是強烈。
　　仁王雅治來看過千禧，千禧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有點產(chǎn)前抑郁。當(dāng)時把他嚇了一跳，看她的表情，也不是特別抑郁。千禧說完就吃吃喝喝，仁王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胃口大了好多。
　　“是啊，新買的孕婦褲又得往后松一個扣子了，低頭快看不見腳了。”
　　對她的幽默，仁王表示這樣的話產(chǎn)前抑郁還不是太嚴(yán)重，千禧是心里有事不太表現(xiàn)在臉上的人，或者說這么多年來基本沒幾件事能讓她擱在心里睡不著覺急得頭上長痘嘴里長泡的，她對什么事都挺云淡風(fēng)輕，幸村精市也這樣。
　　至于幸村精市自己，千禧的變化他明顯感覺到了，可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千禧預(yù)產(chǎn)期的那幾天，大賽賽事如火如荼，幸村精市頂著巨大的壓力，產(chǎn)房里千禧從不看電視，偶爾凝神看著窗外，看到眼花為止。
　　那年幸村精市的名字成了一個奇跡，他捧著獎杯，俊顏如玉，美如神祇，網(wǎng)球為他博得了一眾粉絲，包括無數(shù)原本對網(wǎng)球一無所知的女粉絲，為了他把走位破發(fā)交換場地搶七局等等等等變成了耳熟能詳?shù)脑~語。幸村精市拒絕了采訪，披星戴月地趕回了醫(yī)院，正好趕得上剛剛被推出產(chǎn)房的千禧，她還保留著一分清醒。
　　“你來啦。”
　　幸村精市回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樣子，小個子，黑皮膚，一頭俏皮的短發(fā)，一雙調(diào)皮的眼睛，望著看的人，好像在達成一種默契。
　　在日本待了這么多年，終究是白下來了，此刻滿頭是汗愈加蒼白，千禧只是微微笑著。幸村終于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微顫：
　　“啊，來了�！�
　　“得了冠軍了嗎？”
　　“得了。等會可以給你看獎杯�！�
　　“真好，還記得你要養(yǎng)活三個人的吧。”
　　“多養(yǎng)活幾個也不要緊的�！彼匆娏四莻�臉蛋圓滾滾的男嬰，“長得好像媽媽�！�
　　“像爸爸才能騙到小姑娘……”她頭一歪，睡著了。
　　那個時候，幸村精市才想起來，他們還沒有給孩子起名字。
　　很多年以后，他們的三個孩子都成人了，老爸老媽的故事也已經(jīng)不再吸引人。當(dāng)年圓滾滾的男嬰小時候別提多圓，上初中開始突然往瘦高的方向發(fā)展，漸漸地大家一直認為他越來越像他爸爸了。那時候千禧懷著最后一胎，二女兒剛會打醬油，老大認為都是那時候老媽懷了小三子，胃口越來越大，還跟他搶零食吃，所以他才不得不瘦下來的。
　　“那你還得感謝我。你看你瘦的第一年情人節(jié)收到多少巧克力啊�！�
　　“還不是被你吃了好多�！�
　　“小孩子吃了會長蛀牙�！�
　　“老爸當(dāng)年吃了那么多！”
　　“你能跟他比嗎？”
　　“切！”
　　第二胎的時候，幸村精市在國際上地位到了超高水準(zhǔn)，陪她的時間更少了，這回千禧一點都沒有抑郁，后來也沒有。
　　仁王有時會想起他在病房外面和其他人一起看見的那一幕，幸村精市和伊賀千禧說話，說著說著她就睡著了。
　　媒體蜂擁而至，就等在醫(yī)院外面，直播的記者在地上拖起了長長的線，拿著麥克風(fēng)，指著醫(yī)院介紹。醫(yī)院里的病人和路過的家屬都紛紛打聽起了情況，朋友和親屬們都簇擁在門外，醫(yī)生和護士剛剛知道，剛剛進入病房的這個剛拿到世界級獎杯的男人，此刻眼睛里專注得只容得下一個人，似乎一切紛紛擾擾都與他們無關(guān)。
　　幸村精市虔誠地在她濕濡的額頭印下一吻，是從獎杯前保留到現(xiàn)在。
　　如此深情。
　　幸村精市的深情，孩子們也感覺得到，他們確實發(fā)現(xiàn)對老爸來說，老媽比他們重要多了。平時他們自己磕磕碰碰的老爸從來不以為意，老媽偶爾下廚切個菜，把丁切成塊，把絲切成條，還挺得意的，老爸只關(guān)心她手有沒有傷著。
　　學(xué)習(xí)方面，老爸管得不緊，因為平時太忙，在家時間不規(guī)律，學(xué)習(xí)都是老媽管的�？墒抢蠇尮苓�不如他們自己管……
　　三個孩子學(xué)習(xí)好，別人來問教育經(jīng)，千禧深思熟慮之后說：“我真不知道哎，好像沒怎么管就自己考出來了。”不是謙虛不是托大，還真就是。
　　聽說老媽讀書的時候文科奇爛無比，理科好得呱呱叫，真不像一般的女生。他們很高興自己遺傳得很均衡。運動神經(jīng)也很發(fā)達，神經(jīng)也足夠敏銳。
　　平時見面時間比人家少很多的夫妻，居然沒七年之癢啥啥的，仨人都覺得很神奇。老爸休假的時候，倆人也不膩歪，就是回歸正常生活，對于這種家庭教育，他們不知道怎么教給下一代。
　　對于千禧來說，孩子長大就好像發(fā)射火箭，咻的一下（這句話在孩子的畢業(yè)典禮上她也這么說過，三次都是，對她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句很高明的比喻），但在她眼里，幸村精市從來沒有老過。
　　在幸村精市眼里，伊賀千禧似乎也是那個模樣。
　　�？菔癄�，滄海桑田，這些情話似乎沒怎么互訴過衷腸。白頭到老，相濡以沫，這些祝詞都是在別人的婚禮上說的。當(dāng)年的好朋友里，數(shù)他們結(jié)婚最早。
　�。�
　　幸村依舊筆直站著。真田陪他一起站。
　　那些曾經(jīng)的歲月現(xiàn)在看起來真的像做夢一樣，從少年時代的摯友，至今一生如此。幸村重感情，雖然和千禧相處的時候她不怎么計較浪漫，哪怕對方是浪漫主義者的幸村，他們之間留下的紀(jì)念最多的還是回憶。
　　幸村是怎么走到現(xiàn)在的。真田總是問自己。
　　他看著少時好友微笑的側(cè)臉，如今染了鬢白，風(fēng)采依舊。那次受傷留下的后遺癥后來曾經(jīng)復(fù)發(fā)，但到了同齡人開始用拐杖的時候，幸村精市反而堅持依靠自己的雙腿。他的風(fēng)景畫如今在東京的展廳依舊有展覽，而家中收藏最多的還是人物畫。畫人的時候，反而不用油彩，一頁頁都是素描。
　　和當(dāng)年那本速寫本一樣，鉛筆畫下的千禧。年少的模樣，全都用深情繪下來。換做其他女人，肯定感動異常，千禧卻總是一笑而過。
　　直到她住院的那段期間也是一樣，幸村替她梳頭，藏起那些掉下來的花白頭發(fā)，兩個人都不喜歡染發(fā)，斑白得像情侶裝。千禧睡著的白天，幸村就畫畫，畫病房，畫日出，畫來訪者，畫花園里的景色，畫醫(yī)院里的病人和家屬。畫得最多的，還是千禧。兩個人都過了70，感情卻好得像新婚夫妻一樣。
　　所以幸村才會常常在門口等千禧，不回來他就接著等。等得旁邊人都在擔(dān)心他的腿，他不以為意。雖然嘴上提起千禧不多，可他的感情不比那些成天把愛掛在嘴邊的人淡薄。
　　前幾年去看他的時候，幸村精神矍鑠。如今下棋愈加高妙。這個朋友找得好。
　　有一天下得晚了，也是在幸村家里。幸村留真田住下來，兒媳婦問他，給您們上功夫茶吧。幸村搖搖頭，說，不用，我夫人會替我沏茶的。
　　真田看了他兒媳婦一眼，對方習(xí)以為常地退下了。
　　再殺了一局，超過了安寢時間，真田平時睡覺很嚴(yán)格，今天破例了。功夫茶始終沒上。幸村淡淡微笑著對他說，我們再等等千禧。
　　等千禧。就像現(xiàn)在，站在門口。真田緊緊盯著幸村略顯單薄的身體，始終站得筆直。
　　這么多年來他經(jīng)常會這樣站在門外，拒絕了兒媳婦給他上功夫茶，在親近的客人面前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和妻子的感情甚篤，堅持要自己站著等伊賀千禧回來。
　　可是，千禧不會來了呀。
　　就在某一年，那場重病過后，千禧沒有從醫(yī)院里出來了。
　　幸村一夜之間白了許多頭發(fā)。聽說，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千禧的肖像畫公之于眾的時候，人們?yōu)槟钱嫷臄?shù)量和質(zhì)量而嘆服。
　　幸村很快振作過來，繼續(xù)畫作，下棋，培育花草，看國際網(wǎng)球比賽，教育著他聰明過人的小孫子。
　　可是他常常在眾人面前說，要等千禧回來。
　　起初，大家都很驚奇，又不敢直接說，千禧不會來了。于是就陪他等，等著等著，幸村就會像突然明白過來了一樣，垂下眼簾，很黯然的樣子，極其抱歉地對身邊的人說，回去吧。
　　有時是幾分鐘，有時是幾小時，有時是幾天。他會覺得千禧外出了，出遠門了，需要被等。
　　有時連著幾個月他都不提此事，有時他突然拒絕了兒媳婦給他上功夫茶。兒媳婦也習(xí)慣了，總把茶備著，什么時候他明白過來了，及時送上來。
　　幸村究竟是明白還是不明白。除了這件事，其他方面他顯得異常敏銳。相比同齡人，幸村精市身體素質(zhì)過硬，頭腦也十分清楚靈活，畫畫寫字時手腕力量適中，對于植物的名稱習(xí)性從來不會記錯，關(guān)于網(wǎng)球的大小事則更不必說。
　　他唯獨不能總是想起，伊賀千禧已經(jīng)不在了。
　　花開了，我就畫花。
　　花謝了，我就畫自己。
　　你來了，我當(dāng)然畫你。
　　你走了，我就畫一畫回憶。
　　幸村精市從沒畫過自己。這當(dāng)然有點可惜，但他不在乎。在他筆下畫了無數(shù)張伊賀千禧，曾有人問過他最滿意的是哪一張，他永遠笑著搖頭。
　　到后來，他就不再畫她了。她活著的時候，不喜歡坐著一動不動地給他畫。她看書非常專注，可以一下午不挪窩，但只要知道他在畫她，就會忍不住往這里看看，有時書也看不下去了，啃著蘋果走過來，指指點點地說，“我的臉哪有這么圓�！�
　　“圓一點好看�！彼屑毜毓蠢粘瞿菑埬樀妮喞�，聽著她喀嚓喀嚓地在一邊啃蘋果，接下來的步驟，居然憑空就可以畫出來，因為實在是熟稔于心。
　　然后千禧啃完蘋果，就回去看書。
　　她走了以后，他沒有封筆，但再也不畫她了。雖然他不需要對著她坐一下午也能畫出來。
　　有時候他心里是明白的，知道她不在了。但他絕口不提，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傷心事。
　　有一次在老朋友聚會的時候，他又忘記了。真田、仁王、柳生等等都在，他突然微笑著說，等會千禧會來找我。
　　丸井手里的茶杯歪了一下，茶水潑到桌面上，他憂心忡忡地看了幸村一眼。柳和柳生都有些不敢置信，真田輕咳一聲，卻不知道要說什么。
　　幸村精市笑著說，我們繼續(xù)聊。但是誰也記不起剛才那個話題。
　　他們面面相覷，幸村笑得云淡風(fēng)輕。在真田的記憶里，這是等得最久最惶恐的一次。幸村深深地相信千禧會來找他。
　　他相信千禧還沒走遠。她就在下一個街口，某一個拐角，在人行天橋上，在街心公園里。她輕快的步伐走在前面，狗跟在后面，她坐在他身邊，椅子反過來，她右手抱著椅背，左手拿著蘋果，側(cè)頭偷看他畫畫。她去查看下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被老大趕回去“還不如我自己管呢”。她在家門前的小花圃外繞著圈，九點鐘起床也敢說在做早功。她這么多年都沒有搞懂多少網(wǎng)球術(shù)語，卻認真看了他的每一場比賽。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剛做完手術(shù)只能接受流質(zhì)食物，還嚷嚷著要吃好吃的。她會回來的，她需要被等，她會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走到他面前。她笑著對他說，幸村精市，你還在等我呀。
　　他不相信那是幻覺。
　　是愛嗎。這個字眼。她從未要求他說過，但兩人心意早已契合，不言而喻。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十分的長，從不乏味。而在她走以后，那些回憶都被封存了起來，很少開啟。他不舍得它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出土文物，一開口就給氧化了。他頑強地一個人生活著，只要記得起，就絕口不提千禧。
　　網(wǎng)球是他的生命，他無數(shù)次這么說過。而千禧的存在怎么定義。
　　那些畫可以定義。
　　他端坐畫前，她躍然紙上。
　　他鳶紫色的頭發(fā)，海洋綠的眼睛。寬額秀頜，面如冠玉。他十六七歲，站在網(wǎng)球場上，睥睨天下。
　　她花白了的頭發(fā)，眼神活潑依舊。身材小小，心境開闊。她已過古稀，坐在醫(yī)院花園，面目悠然。
　　你們問她怎么把他拿下，她就是這樣把他拿下的。好像命中注定會把他拿下。

　　幸村精市筆直地站著。身邊是真田。他不知道幸村此時究竟是記起來了還是沒有。他的目光如此清澈，簡直讓人不忍心懷疑�？墒沁@天又很冷。
　　像好多年前的冬天，千禧和幸村吵過一架。那是他們唯一爭得過了一晚上還不能達成諒解的一架。這樣臉紅脖子粗的時刻，學(xué)生時代也有，不過那時情況還不一樣。就在校園里面，真田已經(jīng)忘了是為什么吵起來的了。
　　非常大的雪，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深的地方?jīng)]過了膝蓋。千禧一個人氣鼓鼓地在前面走，幸村精市在后面。
　　她顯然不知道他在后面走著。一邊走一邊鼓著臉，咬著嘴唇，還胡亂抹了兩把臉，不知道是擦眼淚還是鼻涕。根據(jù)千禧的性格來說，估計不是前者。他們一直走，一直走。
　　真田是在樓上看著他們穿過教學(xué)樓，到走廊對面去看，只能看得見兩個人的背影。不知道幸村為什么會跟在后面。
　　幸村是蘭芝玉樹。還很少讓別人為他生氣，這一回不知道怎么辦，真田看著他跟著千禧的腳印，冬天風(fēng)刮得呼呼的，兩個人走了幾十米頭上就盛滿了雪花，千禧還渾然不覺，走著走著就心情好起來，開始蹦跶了。
　　幸村還是跟著。這風(fēng)太大，如果你逆風(fēng)而行，頂著一頭的雪，手腳冰涼，鼻尖通紅，還吸溜著鼻涕，實在煞風(fēng)景。對千禧來說自然有點凄慘，對幸村則是沒什么妨礙，即使凍僵了也是凍僵的玉樹，只是此時此刻看來這棵玉樹被風(fēng)吹得有點蕭索。
　　這不符合幸村精市的性格。不過如果是因為千禧，他會做出很多有違他的常理的事情。
　　真田當(dāng)時在樓上也站得挺冷，只好默默祝福了一下幸村，就走了。
　　現(xiàn)在，他又感覺站得有點冷了，仔細一看，天居然開始下雪。
　　但這回，他不能走。因為千禧不在。

　　幸村精市專注地凝視著前方飄飄揚揚的雪花。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有一回在學(xué)校里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第一場雪。他和千禧兩個人在校園里走，她不知道。
　　他踩著她的腳印，深深淺淺。她不知道。
　　面前的路漆黑一片，星星點點的路燈灑下一小片區(qū)域的光輝，沒有人來。就像當(dāng)時，校園里白色的路燈，鋪滿雪的小徑上，只有他們倆，世界寂靜得只有雪花，和簌簌細語。
　　那條她每日回家必經(jīng)的路如今薄薄地覆上了一片細雪，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們一起走過的那一小段路，不過百米，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他出神凝望，路面上空無一人。被雪撒得斑斑駁駁，像他花白的頭發(fā)。他已不再年輕，他明確地知道。他的步伐也許穩(wěn)健，但不能像以前那樣輕捷，他的呼吸依舊流暢，但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如。他的脈搏始終有力，但心跳會因為某個人的不存在而漏一拍。他的眼神清澈溫柔，可是深情已經(jīng)沒有人懂。
　　他看見了，那條路上，年輕的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跟在她的后面。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出聲告訴她，再猶豫了一會恐怕會嚇著她。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這么優(yōu)柔寡斷。
　　他閉上眼，任雪花飄落。有時候，他會突然想不起她的面容。她的臉龐常常會躲避他，像一句到了嘴邊卻不能說出的話。只留給他一個背影。但幸好此刻，他輕而易舉地看見了年輕的他們。他們在雪地上走，世界安靜如一體。她短短的頭發(fā)，她矮矮的個子。她苦惱的樣子，開心的樣子。這些模樣，在他的畫里逐一呈現(xiàn)。他能夠再次感覺得到，她坐在他身邊，啃著一個蘋果，椅子反過來坐，把頭湊近，責(zé)怪他把臉畫得太圓。
　　六十年的景色呼嘯而過，北風(fēng)呼嘯而過。面前的景物和當(dāng)年的重疊，大雪也重疊。他重新置身于校園，空無一人，路燈和雪花一樣細碎，她從遠處走來。
　　這么些年的夢里，她總是小氣地給他一個背影。如今終于轉(zhuǎn)過了正面，是年輕的模樣。她一邊走，一邊笑。
　　一邊走，模樣漸漸看起來成熟了。仁王、真田、她的朋友們走在她周圍，又消失。三個孩子依次走在她身后，長大成人，蹦蹦跳跳，又離開了。她的頭發(fā)漸漸花白，神情依然故我，她的眼睛清澈，目光明亮。她漸漸變成一個小老太，那模樣一閃回，又成了年輕的樣子，在下著雪的立海大校園里。他們倆各自踽踽而行。
　　他看不下去，一眨眼睛。坐在教室里，她捧著國語書，眉頭緊蹙。日光燈照得書頁雪白，有點刺眼，她擔(dān)心明天老師上課抽查，放學(xué)留下來繼續(xù)念。她的額頭飽滿，短發(fā)遮住了耳垂，烏黑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書本，皮膚光滑白皙，這是上了國三以后的事兒。仁王訓(xùn)練完會和她一起回家。
　　幸村精市看著她輕快地翻過一頁，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糖。再過幾年，她依舊改不掉孩子心性，卻要結(jié)婚做母親了。她做一切事情看上去都很容易和自然，什么也難不倒她。她有小小的個子，纖巧的骨架，驚人的毅力和討喜的個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這樣一動不動地注目著她，只知道想起那天她坐在教室里看書，知道仁王正一步一步踏上上樓的樓梯，他忽然覺得身體里有一處盛滿了不舒服。這個地方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
　　他轉(zhuǎn)身就走。她卻看見了他，放下書，向他招手：“同桌？”
　　再然后，又有一天，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還是立海大，路燈投射下了兩個人的影子，他聽見她在后頭蹦蹦跳跳，剛感覺不對勁，看見地上的影子，她在后面比比劃劃，作勢要打他腦袋，踢他小腿，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好笑地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兩個人都沒看見，這一刻地上的影子恰好像是擁抱。
　　她的眼睛倒映在他瞳仁里，他正不知該說什么，她背著手儼然地走到前面去了。還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失笑。
　　一轉(zhuǎn)眼，出現(xiàn)了太多的她，幸村精市有些失神地瞥著面前的雪景，微微邁開了步子，真田意識到他的動靜，不由得看過來。
　　幸村精市往前走。一步，那是初見的千禧，活潑俏皮，神采飛揚。
　　兩步，她坐在教室里，埋頭看書，偷偷吃糖。
　　三步，她走在他前面，他終于喊出她的名字。
　　四步，兩個人并肩落在后頭，前面是一眾好友。
　　五步，她勾入他臂彎，走過最后一小段路，在婚禮臺前站定。
　　六步，老大終于學(xué)會走路，搖搖晃晃，他們倆攜手跟在后面。
　　七步，夕陽下的散步，他獲得大滿貫，躲避媒體和采訪的一個下午。
　　八步，醫(yī)院里，推著她在花園里看日落，她已經(jīng)不能離開輪椅。
　　九步，他走出病房，忽然心里一慟，回頭看去。
　　十步，他自她墓碑前起身，她音容笑貌于此間長存。
　　十步，走了小路的小半程，地上已經(jīng)很濕滑。他看見視線盡頭有一個影子，越來越清晰。
　　“幸村�！�
　　是她在叫他。他往前走。
　　“幸村�！彼δ樣�，他也笑著走過去。幸村精市一身氣度無意間不知感染多少人，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語亦是風(fēng)景。旁人只知道他畫了一幅又一幅的伊賀千禧，不知道千禧心中亦是默默描摹過他。這樣的女生太多，因此顯得微不足道。
　　在千禧心里，幸村的形象永遠那么生動。從第一眼見面時就明白了，和仁王插科打諢不知不覺提起太多次幸村的時候也該意識到了，被班里人打趣懷疑傳播流言蜚語時更應(yīng)該醒悟了。她不是不開竅，只是不知道自己何時開了竅，因為這方面神經(jīng)有點遲鈍，所以千禧的愛如此綿長，數(shù)目又這樣的不可估量。在病房門外踱步的時候，千禧已經(jīng)不明白自己智慧的大腦這次為什么沒管住身體，任由著走到了這里。其實，還是身體聽從了大腦分泌的多巴胺，就應(yīng)該走到這里。
　　她也不知道，有個人在病房里等了很久了。
　　他也知道，他遲遲不能入睡是為了誰。
　　有研究表明，人在戀愛時大腦會分泌一種特殊的化學(xué)物質(zhì)。在多巴胺的影響下會產(chǎn)生心動的感覺，在內(nèi)啡肽的影響下，雙方會感覺到安定和愉悅，各階段分泌的化學(xué)物質(zhì)綜合起來，就產(chǎn)生了人們所說的“愛情”。
　　但研究還表明，這些化學(xué)物質(zhì)最多只能維持30個月。像糖一樣有保質(zhì)期�？墒切掖搴颓ъ�，維持了好多好多個30個月。
　　30步。蜿蜒的小路，紛飛的大雪。幸村精市往前走。正如少年時代，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寬額秀頜，眉目如畫。身材纖瘦，脊背筆挺，肩上披著永遠不會掉落的正選制服，不認識的人也能一眼猜出這是神之子。
　　他越走越堅定，因為她在前面。
　　兒媳婦非常擔(dān)憂地跟了出來，真田擺擺手說，不用擔(dān)心。
　　幸村已經(jīng)緩緩?fù)Ａ讼聛�。他打量著周圍的一切，自家的房子，門前的花圃，長長的小路，音樂噴泉和雕塑。沉默的路燈，被路燈打亮的雪。
　　“幸村�！边@回是真田的聲音。一步步走過來。
　　他應(yīng)了一聲，卻不急于回去。
　　“真田。你知道嗎，其實這段時間，我心里一直很明白。”
　　老友看著他。
　　“只是有時候，寧愿當(dāng)成一切都沒發(fā)生，心里明白，可是突然會說不出來，突然忘記了正在干什么，就想起好多年前的事情，沒有特定的環(huán)境，只是很普通的場景。她跟我說她要出去。
　　“然后我會覺得還處在那個時候，好像知道又好像覺得應(yīng)該等她�！毙掖迩敢獾匦π�，“你們肯定很擔(dān)心了。其實我沒有什么事。”
　　可能是當(dāng)年，她突然說要出去，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孩子，半路上打電話給他，他印象太深了。
　　他凝神望著積滿雪的屋頂，門前的雪也無人掃，往年她都會興高采烈地出來掃雪。
　　“你知道么……有時候我會突然想到，只要我不說出來，她就還在我身邊。但那種時候我往往是清醒的，我就會不提她。她走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畫她了。
　　“醫(yī)者不能自醫(yī)，真田。沒了她，我好像也畫不下去�！毙掖逅坪跏怯行┎缓靡馑嫉剞D(zhuǎn)過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今天，總算是全部明白過來了呢。好像做了很長的夢，現(xiàn)在該醒了。”
　　“回去吧。”真田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這樣勸他。
　　他走在前面，幸村走在后面，慢慢地。和來時正好相反。
　　真田忽然想起來今天是為什么來看幸村。
　　今天是千禧去世的周年。他去了她的墓碑前，一塵不染，有許多新的花束。
　　她在照片上笑得非常溫暖。那就是伊賀千禧。真田忽然想到，去看看幸村。
　　幸村好好的。真田在心里想，他在墓前對她暗暗立下誓言，一定會好好替她看住他。
　　千禧啊，幸村他好好的呢。你看到他的畫了嗎。
　　你聽到他的聲音了嗎，還有這場大雪。你走的那一年，第一場雪晚了好久。他抬頭看天，今年意外地準(zhǔn)時呢。
　　千禧啊。
　　真田聽到了這聲呼喚，不是來自他心里。
　　他沒有回頭，他知道那是幸村的聲音�，F(xiàn)在他需要一個人靜靜，最后的這段路。
　　“我好好的呢�！彼犚娦掖逭f。
　　幸村要去接她，半路上出了事故。她急吼吼地趕到了醫(yī)院，他云淡風(fēng)輕地對她說：“我沒事�！�
　　分明是沒事，為何她的眼淚突然沖出眼眶。
　　幸村要拿大滿貫，總決賽的時候，她去看了。她說懷孕的時候在醫(yī)院里落下的，出院以后一場不落都補上了，她想親眼看他拿著獎杯的樣子。
　　“在醫(yī)院里不敢看，怕看了太激動，早產(chǎn)了。韓劇里不是這么演嗎，孕婦大喜大悲，就早產(chǎn)了�！�
　　“胡說什么呢�！�
　　拿了獎杯以后，他們深情擁抱。照片無一例外登上了頭版，她終于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
　　沒有什么情話。雖然幸村很浪漫，可是千禧太缺乏浪漫細胞。唯獨真田去看她的一次，她精神不錯的時候，會拿幸村的畫出來看。
　　“我可不能讓他知道他少了的幾幅得意之作被我扣下來了�！彼芨吲d地翻來翻去，不僅是畫她，也有畫景物的。原來她也不是不會感動嘛。
　　“我當(dāng)然知道我的畫去哪了。”后來千禧的病更嚴(yán)重的時候，真田為了安慰幸村，只好拿話岔開，把這件事說出來讓他開心開心。
　　幸村微笑：“我特地放在顯眼的地方讓她悄悄拿走的，別人問我最滿意的是哪一幅，我又不能說，你們?nèi)栁曳蛉税�，被她悄悄藏起來了。只好搖搖頭了�！�
　　原來竟是如此。幸村早就一步一步安排好了。真田又以為，實在是千禧遲鈍，所以意識不到。
　　直到最后一次他去看她，她才很感嘆地說：“我知道他為什么每天一定要自己給我梳頭，我掉下來的頭發(fā)被他藏起來了好多。我只有裝裝傻，裝成不知道的樣子，他心里才會好受一點。他從來不在我面前哭，對不對。其實我也很少看見他哭。”
　　“確實�！闭嫣镖s緊說，“幸村是喜歡埋在心里的人�！�
　　“所以啊，我有時候會有點擔(dān)心他�！彼蝗缓軕┣械乜粗嫣铮案辈块L，你替我好好看著他呀�！�
　　“別胡說八道了。”他嚴(yán)肅地打住她，“你都快好起來了。”
　　確實，她那個時候各項指標(biāo)也不太壞，只是走得非�？�。那段時間幸村也很低沉，而她自己貌似恍然不覺，其實心里應(yīng)該非常有數(shù)。
　　真田在她墓前發(fā)誓要做到她要求的事。伊賀千禧從來不糊涂，她也像幸村一樣，很早就打算好了。一步一步。
　　她走以后，幸村才啞著嗓子說：“我做的那些，她都知道。她怕我難受，所以裝作不知道，我們倆就是這么混過來的�！�
　　“這么多年，我臉上老是帶著一個裝傻充愣的面具，本來以為和我的臉皮渾然一體了，其實還是掩藏不了我聰明的本來面目呀。”她說過，“幸村精市這么聰明，怎么會不知道�！�
　　她到底是在自夸，還是在夸他。真田想，一定又是拿自夸做擋箭牌，表揚幸村了。
　　原來他們彼此都知道。
　　他快走了幾分，忽然回頭看看幸村。
　　幸村精市面上猶自帶著笑意，輕輕地呢喃了幾句。真田已經(jīng)走到了臺階上，幸村站在雪里。
　　小孫女早就跑進了屋子，等著祖父進來找她。
　　幸村的小孫子自小就聰明過人，樣貌也很像他。
　　祖母走的時候，他還很不懂事，可是哇哇地哭得很兇，在幸村精市懷里手刨腳蹬，怎么都不肯安靜下來。他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嗎。
　　他記得祖母曾經(jīng)摸著他的頭，說，哎呀孫子，你的頭發(fā)這么軟，以后脾氣一定很好。他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她的手輕輕垂了下去。
　　千禧的最后一刻，幸村精市當(dāng)然陪在身邊，小孫子站在地下，好像明白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一語不發(fā)。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穿透了長久的歲月。幸村精市結(jié)婚以前，很多人都無法想像他會和什么人在一起，千禧和他站在一起的樣子，不符合他們的想象，卻奇怪地合適。
　　感情方面有點愚鈍，花了這么多年，終于知道美在何處，如何打量。好像，有點晚了，不過不要緊。
　　你知道嗎，那個晚上。我汗?jié)竦氖中模喟櫟募埥�，我和你跳的第一支舞，你管它叫做友誼之舞。我以為這就是我倆最后的出路，原來其實不是。你穿著馬甲，襯衣，胸前領(lǐng)結(jié)，高高的，還很瘦，拉著我排在隊伍的最后，可是前面的女孩子和路過的人都會不停地看著你。我站在你旁邊，低頭擦手汗，因為不知道該干什么。仁王拍的那張照片，你好悠閑，我不停地看表，就是一回頭怕看見你。我希望舞臺上的那一刻快點來到，又有點害怕它來到。因為我知道那一刻，時間是屬于彼此的，可是當(dāng)五分鐘過去，我們就什么都不是了。
　　幸村精市，你為什么找我跳舞呢。不過能確定的只有一點：如果你找別的女孩子跳舞，我想那五分鐘我的目光一定會緊緊跟隨，而我不能定義那是為什么。再后來的時光，來不及細想，只有那個晚上，我想我是明白了一些的。
　　耳邊涌起潮水聲，千禧沉入睡眠。她讓幸村暫時離開一會。這是最后一次，門關(guān)上的時候，似乎有一道目光回轉(zhuǎn)，她心中一慟。
　　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這些天來，每天她都會想起很多的事情，最多的還是幸村精市。她見證了一個神話慢慢變老，光芒卻從未消退。是她之幸。他成冊的畫，他藏起的白發(fā)，他從不困惑為難優(yōu)柔寡斷。他德智體美勞，他智商情商高，他人緣一級好，他什么都做得到，只有一件事不行。她閉上眼睛。

　　幸村輕輕地最后說了一句：“伊賀千禧�！�
　　像一句到了嘴邊猶豫著終于說出口的話。
　　你愿意和我生個孩子嗎。
　　第一次從千禧嘴里聽到這些的時候，仁王笑得打跌，不知道她從哪里看來的名人名言。
　　我喜歡你，看你很順眼。你愿意和我生個孩子嗎。
　　現(xiàn)在買墓地很貴，為了給你省錢，你愿意百年以后埋在我們家的祖墳里嗎。
　　仁王又復(fù)述給了幸村，求婚的那天，幸村突然想起了當(dāng)年，差一點就順口說了。
　　肯定是她的不著調(diào)傳染給他了。他這樣想。
　　念完她的名字，剩下的話不用說出口，他大步向家里走去，雪地里剛剛踏出的腳印，轉(zhuǎn)眼又被新雪覆蓋上。昨天他就去看過她了，她在照片上笑得如此年輕，一甲子的歲月任由揮霍，這是逝去的人特有的權(quán)利。

　　那一件事，就是無法阻止你的離開。這是夢醒來的最后一刻，他眼睛里仍然帶著笑，渾然不覺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幸村精市是很少哭的。
　　很少動怒的。很少著急的。
　　伊賀千禧也很少哭的。
　　經(jīng)常發(fā)傻的。經(jīng)常犯蠢的。
　　哦，所以他們都成了彼此的例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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