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題：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總要寫上一點悲秋文字，幾乎已成了習(xí)慣。小時候不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后來則是因為出外求學(xué)，“萬里悲秋長作客”了。近來忽然感悟，所謂悲秋，大半是變相地自憐，實屬矯情。但秋仍不可不寫，因而命之曰“喜秋”。

　　秋在四季中稱“刑官”，主殺伐、刑傷；古人云秋五行屬金，乃用兵之機(jī)，征戰(zhàn)當(dāng)然免不了有傷亡；又云秋乃商聲主西方之音，商聲多凄愴，西又為日暮之向，更加肅殺；且秋天屬陰，百木凋落，地氣漸歸沉寂，陰陽學(xué)謂之劾……有此種種，看來秋想要不悲也不行了。
　　秋悲雖不可逆挽，人喜總還是可以的罷？
　　第一可喜的要數(shù)秋花。我不大清楚有什么植物秋天開花，但菊、桂應(yīng)是其中代表（菊專指人工栽培養(yǎng)在溫室里的菊花，至于野菊花，我向來不把它算在內(nèi)）。菊乃花中君子，風(fēng)骨崢凜豈是我這種凡夫俗子高攀得起，所以我對菊一向心存敬畏而絕不敢有所親近，倒是桂花叫人心生親切。我喜歡桂花其中另有一段因緣：知友的母親有一門做桂花蜜包湯圓的手藝，每到秋天桂花開放時，我們便要為冬天的湯圓作準(zhǔn)備（不勞動者不得食）。放學(xué)后每人拿上一個袋子，悠閑地到四處摘桂花，也虧得家鄉(xiāng)桂樹多，不愁涸澤而漁�；旧希晒鸹ㄊ菦]什么危險的，但也偶有例外。記得一次正摘得高興，朋友突然輕叫一聲，原來是被采蜜的小蜂蟄了手指，起了個小紅腫包，從此我們摘花就小心多了。采花大約要兩三天工夫，共采得一兩斤新鮮桂花，但吃湯圓卻還須等上長長一段時日。鮮桂花要與砂糖拌在一起密封好，過一兩個月，待桂香盡入糖中，甜味浸透桂蕊，做湯圓餡才好吃。每到十二月中，或早或晚，朋友便會帶一包剛炸出的熱湯圓來，香甜固在其次，溫馨更是縈于心間的。如今物是人非，湯圓是吃不到了，不過對桂花的喜愛卻是長長久久未曾稍減。
　　秋花畢竟不常見，花期也短，大多數(shù)占著秋的還是草與樹。
　　秋草——不是郁達(dá)夫那些長在樹下尖且細(xì)的小東西——到處都是。長在平地上的，雖然還是一副油油的綠，卻早透出冬天的凄涼了。另一種長在山上。談到秋草，自然免不了要提到山。我家鄉(xiāng)的山，絕無險峻可言，全是些可愛的平緩的小丘，疏落地種著些松柏，其余的便全交給野草去裝點。那野草是最標(biāo)準(zhǔn)的“一歲一枯榮”，貼地而生，到秋天全縮盡了葉片，變成土黃的顏色。挑個艷艷的晴天，頂好有些微風(fēng)，約朋引伴也好，獨去也不妨，緩步上山。四望一片黃氈，踏上去又輕又軟，跑也舒服，躺也愜意（我偏愛躺的），微風(fēng)掀起干草的香味，和煦的陽光象柔暖的小手照拂全身，叫人懶懶的無限輕松，哪里找得到“悲涼”？何況那野草春來生得蓬蓬勃勃，秋去死得轟轟烈烈，更無須旁人多愁善感了。躺在草地上，仰面而望，天空藍(lán)得似洗過的透明琉璃，一絲流云也沒有，此時正合一行歸雁飛過，可惜我這么多年竟連一只孤雁也沒見到過。鷹——倒是有的，只是總在天宇里掠過，迅即便消失在山那邊，叫人動心于那一抹勁捷的風(fēng)姿。太閑了，順手拔一根草莖咀嚼，有老紅軍之樂而無其苦。其實說吃，山上到處遍生山里紅和野棗，十月一到，全都紅通通地結(jié)滿枝頭了，離地又矮，簡直是等你伸手。雖然滋味不佳，但我以為好玩的成分多過貪嘴。
　　要品鑒秋樹的韻味，山中是不合式的。松柏一年四季全是一個模樣，又沒有火紅的楓葉可看。真正有味的只在自家的小院里。
　　櫻桃樹是我家鄉(xiāng)最能體現(xiàn)秋之節(jié)律的喬木。一到九月，準(zhǔn)時地脫落周身的葉片，從第一張枯葉飛下枝頭到滿地堆積，前后不過一個星期，仿佛夏天還沒走，秋就利利索索綴上了趟。早晨起來，朝霧未散，向院子看去，一夜工夫落葉又厚了一層。夏天最后一批花兒慘淡地露出凍成紫紅的顏色，反倒不如稀疏的枝條來得干脆。倘若秋再深些，那些較耐寒的喬木也紛紛而墜，深淺不同的黃葉，似舞倦了的蝴蝶，凄然安憩于四方。墻頭、屋頂、路邊觸目皆是，教人舉足都不忍踏壞了她們。
　　賞秋，白日固有許多趣味，然秋夜更是萬萬不可放過。
　　夜，明朗的——那是有月；蕭索的——那是有風(fēng)；凄涼的——卻因有雨；種種天氣變幻，秋夜便也因此眉目不同。倘若我是文章大家，自然大筆一揮，做出一篇或一本情真意切的散文來，不幸鄙人本屬手笨筆拙的補(bǔ)壁閑人，也就不苛求什么文筆，但管看得過眼就成。此乃題外閑話。
　　秋月之夜，切切不可獨坐小室，即使有小窗迎月，也比不得戶外爽朗。假如院里有樹，那就更妙。秋深葉盡，疏枝離離，被月光映在地上，十足是一副寒月枯木圖。形容月色，大抵似流水就很妙了，倘不是朗月，而是淡黃月、昏虛月，也無妨，只需有一股暗香飄來，便又合了“桂香浮動月黃昏”。總之說來，秋月之夜無處不美，逢此良宵，焉得不喜？
　　秋風(fēng)入夜，只宜憑窗獨坐。初時只聞悉響索索，漸漸風(fēng)起，搖振窗牖，席卷庭木，提攜落葉，蕩于群宇，歐陽公《秋聲賦》摹形具狀，省去我多費(fèi)筆墨。但我卻欣賞雪萊《西風(fēng)頌》的胸襟：秋風(fēng)——其自暴烈，然那一股猛蕩之氣，雄偉之力，亦足以讓人心折。秋風(fēng)將一切腐朽的、行將就木的全葬于腳下，聽者又何驚之有？
　　至于秋雨，倒真有點悲涼意味。大概是地處江北，入秋一場雨冷似一場。秋雨不同于春雨，雖然一樣綿綿密密，卻獨有一種醉人的凄迷，“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因此要欣賞秋雨之夜，須得事先做些準(zhǔn)備。燈——是少不了的，煤油燈已成古物，蠟燭的情調(diào)不宜如此清夜，惟有臺燈最合適（帶紗罩的那種更好），明暗以看著不刺眼為度。泡上一杯熱咖啡或綠茶，為著中國傳統(tǒng)起見，還是喝茶罷。喝茶的作用，只在怡情和驅(qū)寒，聆聽夜雨時，無茶簡直就不象話了。當(dāng)然，最后還要在燈下放一本書，此時看書自可隨意，不必恪限體裁，不過若是一本《兩般秋雨庵隨筆》或《夜雨秋燈錄》，卻正兩妙了。秋日往往陰上一天，到黃昏才點點滴滴起來。夜初也沒什么可賞，因為窗外時有行人往來，鄰家的說笑與自家的電視常打斷本就細(xì)弱的雨聲。偏要等到夜深人靜，再來聽那秋雨：刷刷，是落在樹上；滴答，是屋檐下的垂玉；還有幽幽切切的私語，卻是落葉的悲嘆了。熱茶在手，獨對秋燈，燈前最好還有一兩只貪光的飛蠓，頻頻撞在紗罩上，再添幾聲蟋蟀的低吟，很容易便教人迷離恍惚起來，仿佛此身已不在人間，十丈紅塵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往事倒件件從茶煙燈暈里浮起，無可辨認(rèn)般朦朧，于是也就覺得可悲而寂寞了。此時，忽有一位夜深歸客，以足音敲破空寂，鏗然而堅定，將自己從迷離中驚醒，再看這靜默在燈光中的一切，心頭便如滌塵蕩埃一般，神氣俱清，聽這冷冷的雨聲，只覺其韻而無覺其悲了。
　　倘若是良朋相晤，言談甚歡，待語盡之時，仍不免相對默然，俱沉入這秋雨織出的羅網(wǎng)里去，冥然恍惚了。卻是壁上報時的鐘聲盡職響起，才脫離那陷阱，彼此相視一笑，萬事皆不必言，這自然比獨自品嘗秋雨之夜更可喜……
　　以上洋洋之言，其實又何嘗寫出秋之萬一？秋陽之溫馨、秋露之晶瑩、秋霜之高潔，更是一絲未提，好在我本不是名家，沒有墜了聲名之虞，倒也并不如何懊惱。
　　秋似娟娟靜女，雖矜持冷淡卻也不失風(fēng)情萬種，嫵媚可愛。
　　值此秋夜良宵，拉雜寫來，無非略抒對秋的愛慕，兼以不至虛度這些個秋天而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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