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我經(jīng)常會想到這個場景：高高的樓頂上，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站著看月亮。大人蹲下身去，摸摸小人的頭：
　　“我們是特殊的，明白么？”
　　小人點(diǎn)點(diǎn)頭，卻迷惑地看著大人。大人于是笑了起來，親了親小人的臉。
　　我也笑了起來。起身去看泡在人工子宮的她。小小的她閉著眼睛的樣子真是好看極了。我把臉貼在了容器壁上，喃喃自語：
　　“明白么，我們是特殊的。”
　　一
　　今天她滿月啦。
　　我鎖好了木屋，抱著睡著的她離開了這里。噢寶貝，你真不明白你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寶貝！一瞬間我甚至明白了當(dāng)初的你抱著幼小的我時的心情了！如果可以，我真想陪伴她一輩子。你也有這樣想過吧？
　　二
　　寶貝今天回來特別高興。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看我，甚至吃飯時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
　　“有什么事情么？”我摸摸她的頭發(fā)。
　　“今天樓下的婆婆說我長得像媽媽！”。
　　我笑了起來：“像媽媽就那么好么？”
　　“那當(dāng)然！”她一臉認(rèn)真，“媽媽是世界是最漂亮的人！”
　　我笑著親親她的臉。當(dāng)初我也對你說過同樣的話吧？
　　三
　　今天帶著寶貝到樓頂看月亮。
　　偌大的一幢摩天樓在夜空中也顯得小了很多�？粗潜樘斓男切�，我蹲下身去，摸摸寶貝的頭發(fā)：
　　“我們是特殊的，明白么？”
　　寶貝點(diǎn)點(diǎn)頭，迷惑地看著我。我笑了，俯身親親她的面頰。
　　我們是特殊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寶貝。
　　四
　　帶寶貝下樓時，遇上了樓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摸摸寶貝的頭：“曉白長得真像媽媽！”
　　我仔細(xì)地看了看寶貝，她果然長大了不少，眉目中已隱約地有我的影子。我笑了笑。老太太又說：“曉白一定要長得比媽媽還漂亮喔！”
　　“才不呢。”寶貝奶聲奶氣地說，“我要長得跟媽媽一模一樣！”
　　我們都笑了。老太太問：“江先生在哪兒工作呀？”
　　我一怔，明白她說的是寶貝的爸爸。于是笑道：“他總是沒空——常年在南極的�！�
　　老太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喔喔地走了。我和寶貝走到半路，寶貝突然問我：“爸爸呢？他是誰？”
　　我微笑著蹲下身：“爸爸要等寶貝滿了十五歲才回來呢。”
　　寶貝噘了噘嘴。我問她：“有媽媽陪你不好么？”
　　寶貝說：“不是的，但我的確不想有個爸爸在我們中間呀！”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是個孩子氣的寶貝！
　　五
　　寶貝放學(xué)回家，纏著我問：“爸爸在哪兒呢？”
　　我只好說：“爸爸要很久才能回來……”
　　寶貝不相信地點(diǎn)點(diǎn)頭，一邊看動畫片去了。我一個人回到房里，拿著照片看了好久，這才想起我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
　　六
　　今天是寶貝的十一歲生日。她叫了同學(xué)來家里吃飯。
　　我陪著她們，看她們一張張如朝陽一般的笑臉，看寶貝快樂地笑。忽然有個同學(xué)說：“曉白長得跟任姨好像喔！”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寶貝已經(jīng)十一歲了。我與她在一起的時間也只剩八年了。
　　七
　　今天領(lǐng)到了寶貝的大學(xué)通知書。我問她：“不讀大學(xué)的話，也可以吧？”
　　“為什么？” 寶貝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已經(jīng)讀完高中了呀�！�
　　“我的同學(xué)都會繼續(xù)讀大學(xué)的！”
　　“但是寶貝與她們是不同的呀�！�
　　她看起來很生氣：“你從來都是這樣說的，倒底有哪里不同？”
　　我笑了起來：“你的同學(xué)個個都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而你只有十四歲，這就是不同呀。再者休學(xué)后，我會教你學(xué)一些真正有用的東西的。”
　　“為什么？”
　　我沒有理她的話，“然后等你十九歲了，我就去南極找你爸爸……”
　　“爸爸？”
　　我看著那張長得跟我很像的臉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面頰：“到時候你就知道啦，寶貝！”
　　“媽媽！”寶貝不滿地地躲開我的手，“以后不要叫我寶貝了！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嘛！”
　　我忽然感到欣喜又哀傷。一瞬間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看著寶貝——不，是曉白離開的背影。
　　八
　　我們終于回到了那幢木屋。在我的指導(dǎo)下，曉白進(jìn)步得很快。
　　休息時我問她：“我走了你會想我么？”
　　她反問：“你今天怎么盡說這樣的話？”
　　我笑了起來。笑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盯著我看。
　　“我跟你真的好像啊�！彼袊@，“為什么？”
　　“因?yàn)槟闶俏医憬愕暮⒆�。”我回答，“而我姐姐跟我是雙生姊妹�！�
　　曉白手中的筷子停了下來：“你說什么？”
　　“我說，我其實(shí)不是你媽媽�！�
　　曉白站了起來，一語不發(fā)地看看我。良久她大聲喊：“你胡說！你根本就是！”說完她就跑開了。
　　我嘆了口氣。……曉白你看，這孩子完全就不信這些啊。
　　九
　　一個月后，曉□□神委頓地回來了。
　　“今天是你十六歲生日呢�！蔽抑f，“而你現(xiàn)在才回來……”
　　曉白一語不發(fā)，過來緊緊地抱住我。不說話，只抱著我哭。
　　我摸摸她的頭發(fā)：“想我了？不過，我真的不是你媽媽喔�！�
　　她回答：“我才不管你是誰！”
　　我笑了：“你可以叫我筱光�！�
　　十
　　今天在飯桌上，曉白忽然說：“你好瘦喔�！�
　　我怔了一下，笑：“是啊�！�
　　她看著我，又說道：“我們兩個只有發(fā)型不同�！�
　　我笑了起來。她問：“你已經(jīng)三十八了，為什么看起來跟我一樣？”
　　我只是笑。她又看了我好久，終于不看了，埋頭吃飯。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如果我走了，你會不會很傷心？”
　　“不會。”
　　雖然知道她是故意這么說，我心里還是痛了一下。
　　晚上的時候，我們到門外看月亮。
　　曉白躺在草地上，忽然問：“我們?yōu)槭裁词翘厥獾�？”我對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
　　題�？傆幸惶焖龝靼椎摹ｋm然不是今天。
　　十一
　　我看著曉白漸漸地精通了我教給她的東西。由與長得像，曉白幾乎不記得我是把她帶大的那個人了，總是“筱光筱光”地叫。聽到這樣的叫法，我總是覺得很幸福。
　　只有十天了。
　　曉白被我支到深山里去采集藥材了，她看不到我現(xiàn)在以可以觀察到的速度消瘦著。我已經(jīng)整理好了所有的資料，把它們都放進(jìn)那個大箱子里。把信放在了抽屜里，這樣曉白會在最早的時間發(fā)現(xiàn)它。至于日記，我把它帶在身邊，這樣可以在上面再寫點(diǎn)東西留給她。
　　十二
　　“明天我就走啦。”我躺在床上看曉白，“我走了以后，你肯定會想我�！�
　　她不說話，只把手緊拉住我的手，肩膀微微地顫動。
　　“你會想我的，是吧？”
　　“別越說越不吉利了！”她抬起紅紅的眼睛，“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笑了�！皶园�。”我叫她：“我只能陪你十九年喔�！�
　　她不說話，只在一邊哭。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么，‘我們是特殊的’�，F(xiàn)在你猜到是什么意思了么？”
　　她低聲地哭：“你死了，我怎么辦？我會寂寞得活不下去……”
　　我笑了�！皳狃B(yǎng)一個叫筱光的人代替我�！蔽逸p聲說，“這就是我們的秘密。而我們的代價就是——個體只能活到三十九歲。”
　　我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臉，“我們是特殊的，明白么？”
　　我們是特殊的……曉白，當(dāng)初我十九歲時，你也跟我講過。因?yàn)樽畛醯哪莻�人這樣做了，讓自己愛上了自己；因?yàn)椤覀冎皇峭粋�人。愛的，也都是我們自己。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還有誰撫養(yǎng)著自己呢？還有誰會像我們一樣，如此深深地愛著自己？我們會一直擁有十九歲的相貌，有兩個深愛著的自己，然后在三十九歲那年死去。曉白，無論是我和你，還是我和另一個叫曉白的人，或者是你和下一個叫筱光的，都只是一個人而已。
　　我笑了。曉白很快就會完全明白了，就像我當(dāng)年一樣。然后她會照著指示來到南極，把我跟之前之前的曉白筱光們放在一起。她會克隆出一個孩子，就像我們每個人做的那樣。那個孩子會叫做“任筱光”，她的爸爸會在南極等著她。我們一起延造著一個永生愛戀的神話。
　　二十歲那年，我遇到了幼小的曉白；三十九歲那年，我走了。曉白明年會遇到幼小的筱光，如此如此，一直延傳下去……只是那個筱光，真的還是我么？
　　無論如何，再見了曉白。
　　曉白，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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