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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魂
長安城自古繁華而富麗,上至卿相王公,下至行商走卒,具會于此。文人騷客、豪士游俠、美人艷姬,身世沉浮,熙熙攘攘,因而坊間常常有異聞奇事流傳。此類大多荒誕不經(jīng),不足為信,令人聽后一笑置之而已,不過數(shù)月便流傳殆盡罷了。然而近兩年來,常常聽說某某家已逝多年的親朋再度現(xiàn)身,且并非鬼魂托夢,亦有白晝現(xiàn)身之事,光天化日之下,甚至連不相干的外人也能一睹音容,只是沒有實在的形體罷了。
有一位四方云游的少年名叫楚林鶴,沒有人知道他家鄉(xiāng)何處,身世如何。楚林鶴好酒,常與人劇飲而醉,醉即大笑而歌,從容自若,旁若無人。然而其為人有義氣,好任俠,身手不凡,雖然時常在市井之間廝混,然而并不是他們那一類的人,因此也十分得到別人的尊重。
楚林鶴也聽說了這些事,覺得十分奇怪,想要多做調(diào)查,然而苦于有關(guān)之人皆諱莫如深,并沒有什么線索。適逢他住處的主人家的妻子得病死去,房東家亦有招魂與亡妻見面的想法,多方打聽之后,最終找到了所謂溝通陰陽的法師。
幾日前,楚林鶴便已被主人請出,便趁機潛伏在四周觀察動靜。一連幾夜都毫無動靜,既無誦經(jīng)又無煙火,看來并非普通佛道做法。楚林鶴伏在房頂偷偷查看,竟果真見到東家亡妻之形浮于半空,云髻羅裙,亦是平常打扮。東家早已嗓音喑啞,聽不清在說些什么。未幾,楚林鶴驚魂未定,鬼魂之形已憑空消逝,定睛一看,一陌生的青衣男子正將手中之物燒去,一邊好言安慰失魂的東家。楚林鶴方才真正相信眼前所見,默默離去。
天未亮時,陌生男子即告辭離去,楚林鶴靜守半夜,方自悄悄跟隨。不久,男子即已出城,行至郊野,天已大亮。他突然駐足,朗聲道:“公子已跟蹤多時,若有言相告,何妨現(xiàn)身一見?”
楚林鶴一驚,暗笑自己不小心,閃身出來,抱拳笑道:“在下楚林鶴,久聞先生異事,不由心生好奇,多有冒犯,實在抱歉。”
男子書生打扮,十分儒雅,行禮笑道:“楚公子豪爽之人,想必也是為眾位街坊擔心,在下豈敢怪罪?在下畫青石,區(qū)區(qū)畫師,不足為道耳。”
“畫師?”楚林鶴微怔,笑道:“畫先生既然自稱畫師,卻不知怎會行通陰入陽之事?”
“楚公子既然好奇,我們不妨尋個茶棚稍事休息,容在下為楚公子一一道來!碑嬊嗍⑽⒁恍Γ硇卸Y,請楚林鶴先行。
楚林鶴原本料想此人行事秘密,若想探聽恐得費一番口舌,沒想到畫青石竟是這般爽快,當下哈哈一笑,兩人同行。
郊野茶棚,雖然粗糙簡陋,放眼望去卻是千畝良田,初夏風光無限,萬物欣榮,自然之趣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畫青石淺啜茶水,淺淺笑道:“楚公子想知道什么,但問便是。”
楚林鶴思索一陣,長舒口氣,笑道:“不,已沒有什么好問的了!
“哦?”畫青石看著他的眼睛,不由一笑,垂下眼瞼,緩緩道:“原來楚公子也是知道之人。”
聽聞此言,楚林鶴有些驚奇,道:“此話怎講?”
“既是知道,又何須多言?”畫青石舉杯,笑道:“在下素不飲酒,今日便以茶代酒,敬楚公子一杯可好?”
“呵呵,人生得遇好友,茶酒又有何妨?”言罷將茶水一飲而盡,嘖嘖嘆道:“可惜,在下不解風雅,茶水總不盡興。”
“興致既有,盡不盡又有何妨?”畫青石亦笑將茶水飲盡,長身玉立,行禮道:“在下已該上路,楚公子,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楚林鶴一笑抱拳,亦自離去。不久,楚林鶴離開長安,繼續(xù)云游,后來拜入仙山,求仙問道去了。
數(shù)年后,楚林鶴早已離開山門,行走四方,在即墨再次遇到了畫青石。此時畫青石已然臥病封筆,神智不清,僅有一少女隨侍照料。楚林鶴說明來意,少女才道出經(jīng)年之事。
畫青石原本四處游歷,最后因喜愛江東風物,于是決定定居,以賣畫為生。少女名喚鈴花,是個孤兒,為畫青石收養(yǎng),留作畫童。因畫青石畫技十分高超,尤擅工筆,所繪之物無不須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很快便小有名氣,登門求畫者絡(luò)繹不絕。然而不知為何,他所畫生物從不點睛,于是有人嘲笑他真以為自己有畫魂之能,怕人從畫里走出不成?畫青石對此只是一笑置之。然而有一天,一個遠道而來的外地人認出了他,無意間將他能帶死人還陽之事宣揚出去,以后便不停有人求他帶死去的親友還陽。畫青石剛開始還一一解釋拒絕,而后卻不知怎的,傳說愈演愈烈,根本不由得他解釋,他只能一口回絕。便有人認為他是故意不愿幫忙,竟懷恨在心,擄走了當時還未懂世事的鈴花。畫青石為了救人,不得已,為那人死去的愛妾畫了一張像。果然逝者因畫而白日現(xiàn)身,音容相貌一如生前,只是沒有實體所以不能觸碰。畫青石哀求那人盡快將畫燒掉,讓逝者得以返回陰間,那人自然不理,直接打發(fā)畫青石離開。畫青石擔心再招惹是非,只好連夜帶著鈴花逃離。不久之后聽說那家人因鬼魅作祟,全家暴斃。畫青石曾說,令死去的人起死回生只不過是生人的妄想,再睹音容已是癡妄,逆天而行必受天譴,而自己年少無知時曾倒行逆施,此生必多舛而早終……
鈴花還未說完,抱病在床的畫青石突然喚她,鈴花便匆匆過去了,不一會兒便扶著已形容憔悴的畫青石走了出來。
楚林鶴抱拳道:“畫先生可還認得楚林鶴?”
畫青石茫然半響,似乎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突然轉(zhuǎn)頭看著鈴花道:“鈴花,我想出去走走!
“嗯,鈴花陪先生出去。”鈴花溫柔地看著他,朝楚林鶴抱歉地躬身一下,便扶著畫青石離開了。
于是楚林鶴向周圍鄰居打聽畫青石的事情,只知道他是一年前來到這里的,剛開始只是體弱,常常見到鈴花深夜去請醫(yī)生,只是藥石枉效,直到他漸漸忘記前事,再后來便只認識鈴花一人?蓱z鈴花正值妙齡,本就孤苦無依,畫青石若就此死去,她便更沒了依靠。
楚林鶴也只能唏噓不已,停留一日,將身上余財盡數(shù)贈與鈴花,便告辭離去了。
數(shù)月之后,楚林鶴再途經(jīng)此地時,畫青石已然離世,而鈴花也嫁到外地去了。
后來,楚林鶴與一位與畫青石相熟的朋友喝酒,談及此事,朋友笑言:“畫魂之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林鶴疑道:“此話怎講?”
朋友道:“畫青石亦是書香門第出身,只是專愛丹青,不愿習學經(jīng)史。幼時家道中落,親人四散,他亦不知去向。后來不知從何處學得這畫魂之術(shù),能以畫作通達生物靈氣,點睛成形。魂魄豈是憑空產(chǎn)生之物?尤其是亡者之像。畫青石天賦異稟,畫中本含靈蘊,加之親人思念甚烈,以畫為憑或可引出亡魂,再與相見。然而鬼魂不耐人間陽氣,凡世塵雜令亡者噬心而狂,遂成怨靈,反而害人。當年畫青石為求自保帶鈴花逃走,為他帶出的那個亡魂卻一直纏著他,令他無一日安寧。然而他不想牽連鈴花,于是在自己身上畫下一幅鬼差之像借以鎖縛亡魂,自己亦身陷半陰半陽之間,鎖住了自己的心神,才會漸漸失去神志。”
楚林鶴嘆息一聲,喃喃道:“原來如此!
朋友點頭,嘆道:“不只如此,他偏偏又碰到一個與他有相同能力的人!
“哦?有畫魂之能者,竟另有人在?”
“呵呵,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又哪里有什么獨一無二的呢?不同的是,此人借助這種能力,專門畫鬼害人來謀求錢財。他不知從哪里聽說了畫青石的事情,竟然登門挑戰(zhàn)。畫青石本來希望能用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好好照顧鈴花姑娘,內(nèi)心卻對自己以前所做所為十分后悔,亦不得不想辦法阻止那人濫用這種能力行惡。畫青石幾番勸諫無果,那人竟以鈴花姑娘相要挾,大肆放出鬼魅。他不得不全力施為,動用全部心神,化道為物,以惡鎮(zhèn)惡!
“化道為物,以惡鎮(zhèn)惡?”
“不錯。道法萬千,畫中之道本具靈性,而畫青石能將這種靈性凝聚成形,道本無物,畫成有物,道本無形,畫成有形,故曰化道為物。諸天神佛,捉鬼驅(qū)鬼鎮(zhèn)鬼殺鬼,唯獨不能直接將鬼魂送回陰間再入輪回,能辦到此事的只有陰間的鬼差。鬼差拘魂索命,依常人所見,并非善類,故曰以惡鎮(zhèn)惡。”
楚林鶴聽完,不僅點頭贊道:“正是;ㄙM心力供奉神佛,倒不如燒點紙錢給鬼差,好歹他們辦事實在!
朋友聽聞此言,不禁失笑:“這種說法,倒是十分精辟!
楚林鶴嘆道:“畫青石請動鬼差,看來更要折損陽壽了!
“不錯。畫青石終是心善之人,不忍令無辜還陽的鬼魂受鎮(zhèn)壓之苦。神佛或許尚可以貢品打動,然而鬼差卻是不理人情的。生死輪回,才是凡人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抗拒的天命大道啊!
“唉,不管怎樣,看來畫青石并沒有令那人如愿以償!
“呵呵。兩人相對作畫的景象倒也十分壯觀,從畫中飛出的惡靈與鬼差斗作一團。這種情景我并沒有親眼所見,是后來聽鈴花姑娘描述的。唉,一個柔弱的姑娘目睹那些相貌丑惡兇殘的怪物在自己眼前飛動,只怕就連我們也要嚇得昏厥過去,她竟然還能一直看在眼中。事后她向我描述時,那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反倒令我驚心動魄!
楚林鶴嘆口氣,道:“想來鈴花姑娘是十分信任畫青石的,是以能在那樣兇險的情況下鎮(zhèn)定自若。”
朋友呵呵一笑,道:“說是鎮(zhèn)定自若可是言重了,但是鈴花姑娘的確十分信賴畫青石……唉,如果畫青石沒有去世,也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給他了!
“確實可惜,世上少了一對神仙眷侶。”楚林鶴嘆息一聲,連干三杯,不復言語。
畫青石原本即是即墨人氏,幼年時并沒有顯示出什么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只是時常以樹枝作筆在海灘上畫畫。因為他訥于言語,十分沉靜,不像一般的小孩子,又不喜歡念書,甚至曾經(jīng)有人以為他是一個癡兒。后來畫家家道中落,失去祖業(yè),父親病亡,他隨母親前往外地投奔親戚,卻也不得善待。后來母親也得病去世,他寄人籬下,又年少懵懂,不喜歡說話,每每自己畫畫取樂。有一天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才能,他才真正開始學習繪畫。十四歲時,被一個云游的老畫師看中,收為弟子,他便隨老畫師一同流浪修行。畫青石看來雖然訥訥,卻頗具慧根,漸漸竟悟出畫中精道,亦漸開朗起來。一次,他憑借著對父母的思念,將父母遺像畫出,竟然真的招來了父母的魂魄?吹皆娟庩栍栏舻募胰讼嗑郏嬊嗍挥陕錅I如雨?墒抢袭嫀熂皶r趕到,燒掉畫作,他的父母便又回到了陰間。雖然挨了老畫師狠狠的教訓,他卻畢竟是少年心性,輕狂自傲,方才有些造詣,又看到自己擁有這樣的能力,便聲稱要以自己之能幫助世人。老畫師雖加阻攔,卻攔不住少年志大,當時便預言此子不遵天意,逆天而行,妄動生死,終得坎坷一生,惡果自食,果然一語成讖。畫青石去世時,年僅二十七歲。
幾日后,二人相約至畫青石墓前祭掃,巧遇鈴花。鈴花一身素衣,未施脂粉,已然是個俊俏的少婦,只是幾年不見,看起來似乎憔悴了許多。她見到兩人,也不多言,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鈴花的婆家在很遠的外地,因此不能經(jīng)常前來看望畫青石。她婆家的人對她也不十分好,大概是因為她是身份卑微的畫童出身,又沒有娘家的庇護的緣故吧。
畫,原本就是畫師揮筆弄毫,傾注心血,而將原本無章無形的水墨顏料構(gòu)成有形有色的作品。畫師的怒喜思憂恐都會反映在畫作上,便是畫師無形的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具化。大道無形,而化生有形,畫師所做的,不正是這個過程么?既然有形,便附著了無形的思念,因此才能畫物靈動,畫人招魂吧?
畫青石憑著這樣的能力,簡單地希望著能幫助被生死之河隔開親人好友再次相見。這也許是出自一種簡單的善意,卻確確實實觸逆了天道。
生生死死,永遠都是人世間最殘酷、最無奈的事,然而正是因為有死,生才是這樣可貴;正是因為死生殊途,才會教人珍惜活著時所擁有的一切。然而,世上有那么多人不會珍惜眼前之人,待最重要的人死后再去撕心裂肺,可是這種后悔又有什么可以彌補?縱然畫青石可以讓活人再次見到死去的人,斯人已逝,又怎么可能再次相擁?何況畫青石所為,亦不過只是凡人的癡心妄想,想要為當年的錯過找一個放手的理由罷了。這樣的行為,這樣簡單的善意,又能有什么作為,又能有什么改變呢?
逆天而行,必遭天譴,畫青石還沒有看清這樣的代價,便已經(jīng)憑著這單純的善意而輸盡了自己的一生,反而連累生命中重要的人,白白放掉可以到手的幸福。可是,對于普通的人來說,那些不屬于凡塵的力量,一旦擁有了,又如何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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