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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游
明月初升,天色還未完全黯淡下去,晚風(fēng)吹來些許涼意,繞過低垂的葉片鉆進領(lǐng)口。樹叢里鳥鳴啁哳,不遠不近地?zé)狒[著。突然樹枝一動,驚起一片原本樂呵著的鳥兒。李寒空嘴角含笑看了一眼鬧出動靜來的精精,它用尾巴卷著高處的樹枝,正一蕩一蕩地看著他,呲牙咧嘴的好像在笑。隨手把腰間只剩個底子的酒葫蘆丟給它,看它毫不猶豫拔開塞子往嘴里倒個干凈,只是本來也沒剩幾滴,它自然是不盡興的,看再也瀝不出一點來,它沖李寒空晃晃葫蘆,仿佛在說,還要。李寒空笑著搖搖頭,伸了個懶腰靠在樹干上道:“我先歇會兒,等我回來給你買桂花酒!本壑樽娱镛A轱轆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很高興似的就往李寒空懷里撲。他伸手接了,攬在懷里慢悠悠地梳著精精的皮毛,只聽精精低低叫了一聲,似乎也要睡了。他抬頭,看著月亮越爬越高,便就著疏影月色發(fā)起呆來。
前些日子已讓妻兒遠走,縱然妻子有心與他共進退,終究要顧及孩子。眼下要做的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要得罪的人還是有些麻煩的。李寒空自是不怕,只是拖家?guī)Э诋吘共槐恪_@些年來風(fēng)來雨往,俠名盜名毀譽參半,也已夠本。人說男孩成了家才變成真正的男人,李寒空覺得該給妻兒一個安穩(wěn),這次之后便找個好地方好好生活吧。
懷里的精精動了動,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李寒空輕輕拍了拍它的頭,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不由想到了許久之前一個故人,跟著,少年時那些事就從記憶里浮了上來。
盛世難保一家安,李家也是命途多舛。后來在黃山腳下太平村安家,憑一身打鐵的好手藝總算安頓下來,李寒空也就在那里長大。
太平村可是祖蔭庇護皇恩浩蕩的地方,太平云家家學(xué)淵源,帶著整個村子都民風(fēng)淳厚,換句話說,死板的不得了。李寒空天性好動,又不愿像爹爹一般用鑄劍的手去打那些鋤頭鐮刀,又兼年齡尚小,很快就成了村里一個禍害?汕,村里還有另一大禍害,正是那云家的子弟,叫云天青。
比起調(diào)皮搗蛋,兩人可真是誰也不服誰,不過云家家教森嚴(yán),在李寒空看來最多挨爹爹一頓揍也就罷了的小事,擱云天青身上就是家法伺候的大罪,于是整個村都知道是云天青搗蛋,倒少有人責(zé)備李寒空。
上房揭瓦下河撈魚爬樹掏鳥這種男孩子都干過的事兒兩人自然是不屑的,李寒空仗著有跟哥哥一起鑄造的利劍,就敢攛掇云天青上山獵熊。太平山不遠處就是紫云架,山高路遠,連最有經(jīng)驗的獵人都極少往深處走,畢竟野獸厲害,一個不小心就是尸骨無存,犯不著如此冒險。當(dāng)時聽完村里老獵人講的曾經(jīng)上山打熊的英雄之舉,李寒空的心早就飛到黃山深處了,這事卻不敢跟哥哥說,只好去找云天青如此這般夸大其詞地演繹了一遍,末了拍著胸脯道:“怎樣,敢不敢跟你李爺爺上山去見證我一擊殺熊的時刻!”
云天青嘴里叼著根草葉,看著李寒空說得吐沫橫飛滿面紅光,隨手就丟過去一個東西。李寒空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一看,卻是個糖塊。
“你什么意思!”
“叫爺爺,有糖吃~”云天青笑道,隨即往后一跳,躲開了李寒空飛來的拳頭。
李寒空一拳落空,也不含糊,把糖丟嘴里之后還咕嚕著不肯閉嘴,道:“你別打岔,就說上山,敢不敢!”
云天青聳肩,道:“有什么不敢,就怕李二小姐爬不動,讓我背~”
——這是取笑他上次一群孩子比爬樹,李寒空一個失足從樹上掉下來扭傷了腳,被別的孩子嘲笑。李寒空偏不服輸,奈何疼得厲害,卻是云天青讓那群孩子閉了嘴,還把李寒空送回家里。誰知他還是窩著一口氣,第二天竟又拖著傷腳偷溜出來要去爬那棵大樹,還是云天青給他堵著了,最后又背著他給他放到了樹頂上。
這事兒前一半別人提是定要挨拳頭的,唯獨云天青敢取笑他。別看長輩都說云天青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浪蕩子,人也是讀過書的,那一席話說出來,不服不行。
“誰活著也不是獨一個的,今天你就算爬上去了,又有誰知道?我背你是要你看看上面的風(fēng)光是不是真如你所想那么好,還要讓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兄弟無論如何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李寒空呸了一聲,傲然道:“我可是練過的,要不咱現(xiàn)在比,誰輸了誰給對方磕三個頭叫一聲爺爺!”
“我可不會輸給你!”云天青一口吐了嘴里的草葉,拔腿就往紫云架方向跑去。
“你……奸詐!”李寒空吼了一聲,也緊追過去。
一路上山,倒見到不少猴子,林子深一點的地方就能看到山豬留下的痕跡。這都是仗著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兩個人一把劍,一路摸摸索索也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日光穿過交錯的枝葉,落到地上已甚是稀薄,李寒空握著劍在前頭開路,云天青也拿著剛砍下來的一段粗樹枝當(dāng)棍子戒備著兩邊。又不知走了多久,看天色都快暗了,云天青終于忍不住道:“差不多該回去了吧,你看這一路除了猴子多,偶爾還能看見個山豬跑走,哪有熊的影子?”
李寒空也正猶豫,突聽到不遠處樹叢中一陣急促而尖利的猴子叫聲,接著就是許多猴子一起吼叫起來,十分吵鬧。兩人對視一眼,趕忙尋路跑了過去,卻看到十分奇怪的一幕。
十?dāng)?shù)只猴子有的掛在樹上,有的蹲在地上,卻無一例外都在沖著一棵樹下一只看起來十分虛弱的猴子大吼著,用石頭樹枝砸它,像一群人在一起咒罵著什么一樣。為首一只健壯的大猴突然長叫一聲,群猴瞬間安靜下來,卻是一步一步逼近著它。
那只猴子也厲吼一聲,聽起來卻已是強弩之末,只見它一手緊緊護著懷里的東西,一邊急促地叫著什么,仿佛在警告,它并不缺乏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
兩人藏身在不遠處的樹后,李寒空看著這場景太多奇怪,悄悄道:“它們要殺了它嗎?”
云天青仔細看了一陣,皺眉道:“你看那只猴子懷里,是不是還有個小猴子?”
李寒空一瞧,不禁詫異:“它們是要干嘛?”
云天青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見那為首的猴子一聲令下,群猴已經(jīng)沖了過去。
兩人俱是一驚,沒有多想便各自拿著手里的武器沖了過去。猴群顯然也沒有注意到他們,這一沖也把猴子們嚇了一跳。可野獸的迅捷豈是普通人可比?兩人瞬間與猴群戰(zhàn)成一團。
這仗打的可真是混亂無比,等猴群退走,兩個人已是衣衫盡破頭發(fā)散亂,李寒空的臉也被抓了一道,云天青的胳膊更是被撕下了一塊肉,其他抓傷咬痕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兩個人一齊倒下來喘著粗氣,看天色,早已暗得看不到什么了,好在猴群已經(jīng)跑遠,不然人被猴子吃了可真是大大的冤屈。
這一趟山上的心血來潮,兩人身邊連個打火的燧石都沒帶。休息一陣,正思索著該怎么辦,只聽得一陣笑聲,卻是云天青。
李寒空道:“你還笑得出來?”
云天青笑得開懷,道:“爽啊,打起架來就是不能留手才爽嘛!我聽說世上有妖怪的,要是能跟那些妖怪打多好,還能幫助被妖怪傷害的人~”
李寒空一陣惡寒,掙扎著爬起來道:“我看你在這深山老林里倒是自在得很啊,我看你以后都住山里算了!”
——他不知道,很久以后云天青是一直都住在山里了,就是這座山。
云天青悠悠道:“不用背書,不用看長輩們和先生的臭臉,很不錯呀~”
李寒空見天都黑透了,此時尋路下山恐怕會有危險,不由嘆了一聲道:“我們今天要露宿深山了嗎?”
“哦我忘了,李二小姐嬌氣得很,不如我們現(xiàn)在下去?”云天青也翻身坐起,卻牽動傷口,很是倒抽了幾口冷氣。
“你傷哪里了?”李寒空聽他聲音有些變了,不由緊張起來。
“沒事~”云天青依然說的輕松,突然語調(diào)一變:“……那邊是什么?”
李寒空很快就看到了他所說的“那邊”,卻是一個金色的光球浮在半空,在它下面,正是那只被圍攻的猴子。它仍緊緊抱著懷里的物事。
“……鬼……?”李寒空緩緩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鬼火……?”云天青也不自信了。這場景可比看到一群猴子圍攻一只猴子震撼多了。
“……多謝兩位出手相救!
分明沒有聽到聲音,這句子卻實實在在出現(xiàn)在了腦中。兩人都是嚇了一跳,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到對方,李寒空身上抓痕無數(shù),還好都是淺淺的,看著不重,云天青被咬的地方卻是流出血來,衣服都染紅了一片。
“你沒事吧?”李寒空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
“沒傷著筋骨,就是會留疤了!痹铺烨鄵u搖頭示意他沒事,那個神秘的聲音又出現(xiàn)在兩人腦海中。
“我送二位下山,請救救我的孩子……”
李寒空往那邊看過去,那只猴子的手松了一松,果然看到有只小小的猴子蜷縮在它懷里。他走過去小心翼翼撥開它的手,把那只小猴子捧在手里。能感覺到它的心跳十分微弱,好像也是快要死去一般。
“這是?”云天青也湊過來。
李寒空搖頭,把小猴子抱在懷里。那金色的光球飄過來,發(fā)出一道微弱的光線籠罩了兩人。疼痛似乎有些減弱,傷口卻絲毫沒有好轉(zhuǎn),不過也聊勝于無了。兩人便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雖然不算闖了什么禍,兩人這一身狼狽的樣子可是讓家人大大的發(fā)了一通脾氣,好在李寒空終是求著家人把那小猴子養(yǎng)了下來,取名精精。兩大禍害禁足帶著養(yǎng)傷,倒是讓村里好好平靜了一段時間。
很快就到新年了。
云家祠堂可是皇帝恩賜,自然是村里的圣地,祭祖的美酒供品也是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下可便宜了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按理說供養(yǎng)自家先祖,云天青好歹也該有點心,可惜這個無趣的家族偏偏教得他只守自己一套的規(guī)矩。
這天傍晚,本來已順走了一把蜜餞,都送給常一起玩的金蘭妹子了,云天青又盤算著偷點美酒解饞。這都是從壽陽買回來的蜜酒,農(nóng)家自釀的濁酒與它根本沒得比,他是最喜歡的。
小心避開旁人溜進祠堂后的倉庫,卻看到李寒空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還抱著一瓶酒氣鼓鼓地喝著。
云天青看見他,笑道:“我們想一起來了!笨此裆皇妫瑩屵^他手中的酒瓶道:“怎么啦?”說著自己也坐下來喝了一口。
“……跟我爹吵架了唄。”李寒空悶悶道。
“為什么?”
“前些天跟我哥翻出了家里的兵器圖譜,我們倆偷偷煉了一半,剛被我爹發(fā)現(xiàn)了!
“那你跑了九金哥怎么辦?”
“我哥那么老實,我不跑他才要遭殃!崩詈蘸吡艘宦,道:“憑我們李家的手藝,放著神兵利器的圖譜不用,卻每天都打那些鋤頭鐮刀,太浪費了!”
“如果真的天下太平,人人安居樂業(yè),那么鑄劍為犁才是物盡其用吧!痹铺烨嘈πΓ酒饋。
“話是這么說,可是……”李寒空說著,又嘆口氣,“真想找到最好的兵器圖譜,打出真正的絕世神兵!
“想見就去找啊!痹铺烨嘈,“我可沒打算在這里呆一輩子!”
后來真的去找了,一找就是好多年,再也沒有回去。少年心性被江湖磨礪,風(fēng)雨見得多了,連當(dāng)時的心愿也變了樣子,于是,就有了聞名天下的巴蜀俠盜,。
把懷里睡得香甜的精精放在一個安穩(wěn)的樹枝上,他無聲無息地跳下樹來,抖擻精神,就如一道暗色的閃電,劃入黑夜。
巴蜀俠盜李寒空,一招飛龍?zhí)皆剖郑瑲⒈樘煜略摎⒅,劫盡天下不義之財!
可嘆人算不如天算。
被押解上刑場的時候,李寒空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笑了。有人高聲咒罵,有人痛哭流涕,這一生能換得眾人種種姿態(tài),可說不虛此行。反正妻兒已經(jīng)安頓好,精精雖口不能言,卻將他的絕技學(xué)得形神兼?zhèn)洌苍S當(dāng)年真的撿了個寶貝?又想起一個人,他說——世上還有個兄弟無論如何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那年李寒空跟云天青一道出了村子,到壽陽城好好吃喝了一頓。既已決定作別,云天青欲北上尋找傳說中的昆侖仙山,李寒空南下去搜集神兵圖譜,兩人也算是為彼此餞別。
頭一遭放開了喝酒,云天青興致頗高,拿筷子敲著碗碟旁若無人地唱歌:“萬丈紅塵隨波流,人生何處不同游,青山猶喚遠行客,笑解一醉忘千愁~”
李寒空敲他一下,道:“什么亂七八糟的!”
云天青給自己酌滿,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我們這一別雖是天南地北,但永遠都是好兄弟!不求同游,但求同醉!”
正喝到微醺,李寒空也舉杯大笑:“好,不求同游,但求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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