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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郎貪名利入歧途 金玉奴巧施計除奸邪————金玉奴落水之后
莫稽赴任伊始,正值秦檜任丞相,端的是權(quán)傾朝野,如日中天。當世之人,性情剛正者,便不恥于和他同朝;膽小怕事的,則恐禍及自身,避之唯恐不急;唯有心術(shù)不正之輩,對其百般逢迎。那莫稽本是個貪圖名利之人,遛須鉆營原是他的長處,適逢秦檜招覽幕僚,廣布眼線,莫稽心下大樂,便處處投其所好,極盡己之能事,罔顧了許多圣賢的教誨,竟也真讓他討著了丞相的歡心。
一晃已是三年有余,秦檜暗通金主之事,早非密聞,普天之下只瞞得高宗趙構(gòu)一人。莫稽是靠了秦檜提攜,方有了今日的官運,通敵賣國的勾當自是少不了他那一份。
時值岳家軍在朱仙鎮(zhèn)擺開龍門陣,力阻金兀術(shù)鐵騎南下。岳家軍連戰(zhàn)連捷,百姓倒是拍手稱快,卻只把金兀術(shù)恨得咬牙切齒。他自知不破岳家軍,滅宋之業(yè)便不可得,便修書秦檜,命他施計除去岳飛。秦檜雖是指手遮天,卻也攝于岳家軍的神威,,不敢公然為敵。莫稽見上司愁苦,心知若能為之分憂,必是升官的大好機會。于是私下進言,如此這般與秦檜一翻耳語,秦檜聽得他的獻計,心下大喜,不日便封莫稽做了個御史,派往朱仙鎮(zhèn)督察戰(zhàn)況。
岳家軍聽聞秦檜派了御史前來督軍,雖然大為不滿,卻礙于君命,不能不從,只得在營帳外列隊相迎。
莫稽來到宋軍大營,眼見聲威震天的岳家軍也需對自己恭敬有禮,不禁得意非常,越發(fā)顯得意氣風發(fā),正是∶
錦袍神駒配哪般,昔日橋頭破落戶。
莫笑惡草墻上攀,咸魚也能把身翻。
你道莫稽所獻的是何毒計?便是要刺探軍情,報于金兀術(shù)知曉,再與他里應(yīng)外合,破了岳家軍,到時隨意編派個罪名,除了岳飛。莫稽本就才思過人,加上工于心計,巧言令色,雖是心術(shù)不正,刺探軍情一事做來倒是得心應(yīng)手。不消三日,已讓他窺出了個八九不離十,盡數(shù)傳入金軍耳中。
這日,岳飛得知金軍右前鋒扎營于十里之外的五馬坡,遂與眾將商議一翻,決定子夜時分派其子岳云領(lǐng)兵前往突襲,誓要殺他個措手不及,以滅金兀術(shù)的氣勢。岳云盡得乃父真?zhèn),非但武藝過人,兵法更是嫻熟,確是岳飛的左膀右臂,莫稽深知此子乃秦丞相肉中之刺,不能不除,當下遣人密報金兀術(shù)。
是夜,岳云鄰著一千精兵,奔至五馬坡,哪知四下里了無聲息,不見一兵一卒。岳云心知中了埋伏,忙命將士回撤,不料突然之間喊聲四起,鑼鼓喧天,竟被金兵合圍在內(nèi)。岳云領(lǐng)著眾人左沖右突,奈何敵兵人數(shù)甚多,岳云縱有三頭六臂,亦不足以應(yīng)付。眼看岳云突圍無忘望,敵兵中猛然殺出一人一騎,一時間風云色變,當者立斃。只消得片刻,便沖到岳云身前。這人甩出一條長索,縛住岳云的腰身,將他扯到馬上,即而策馬狂奔,敵軍的吶喊聲轉(zhuǎn)瞬便幾不可聞。正是∶
肖小鼠輩施毒計,將軍誤落虎穴中。
天公自有開眼時,派得神兵相扶持。
兩人一騎,行至一片樹林,岳云翻身下馬,納頭拜道∶"多謝俠士相救,敢問尊姓大名,岳云日后必當隕首以報!"這人嘆息道∶"岳將軍何出此言,天下人誰不稱贊岳家軍忠心抗敵,小女子今日若救不了將軍,那才是愧對大宋子民了。"
這人雖是一身戎裝,籍著月色,岳云見她眉目清秀,倒真是位女子。這女子不是別個,正是昔年被莫稽推入河中的金玉奴。金玉奴墜水之后竟然僥幸不死,為一絕世高人所救。那人見她生得聰明,甚是喜愛,遂將平生絕學(xué)傾禳相授,三年即有所成。適時天下大亂,宋金對壘,那人雖遠避世外,卻也見不得國破家亡的慘禍,便叫玉奴出山,助岳家軍抗敵。
金玉奴將前塵往事說于岳云知曉,又道∶"將軍此翻遇險,皆因莫稽與金兀術(shù)暗通消息所致,想不到他竟是此等卑鄙無恥之徒,若非我父親當年收留,也不至有今日,這次師父令我下山抗敵,我便饒不得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岳云道∶"那我們這便回營將那廝法辦!"金玉奴搖頭道∶"千萬不可,莫稽乃是秦檜派來的督軍,秦檜本就處心積慮要陷兩位將軍于不義,若無端除了莫稽豈不正叫秦檜拿了把柄?"岳云怒道∶"如此當作何打算,難道任由這狗賊在我軍中為非作歹不成?"金玉奴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倒有一計,將軍不妨試試。"就把計策說了一翻,岳云聽罷大喜,連稱"妙計,妙計"。
過了幾日,莫稽見軍中人來人往,好不繁忙,心中生疑,于是四處打聽起來。金玉奴早將莫稽的舉動瞧在眼里,怕他認出自己,便施展起師父所授的易容術(shù),然后找個借口特意同莫稽搭起訕來。莫稽果真未認出眼前之人乃是被自己推入江中的結(jié)發(fā)妻子,只當他是軍中一個無名小兵,便放心問起行軍動向來。金玉奴故作神秘地道∶"大人真不知道大伙在干嘛么?實不相瞞,軍中糧草不濟,朝中又久不增援,所剩不過僅能維持十日左右。岳將軍早命人向鄰近洲縣籌措,這兩日便有糧草運到,可算解了燃眉之急啊。"莫稽聞言一喜,此事若能報知金兀術(shù),必有助益,又仔細詢問了糧草的運送路線、時間、兵士,待玉奴走后,再親自巡視一遍,知她所言不假,即刻一五一實傳書金兀術(shù)。
金兀術(shù)知道莫稽乃秦檜的部下,不疑有他,便派人伏于道上欄劫。護糧宋軍遠遠而來,忽見道旁殺出金兵,立時亂作一團,四處逃散,混亂中不知何人在糧車中點了把火,火苗竄起丈余,傾刻間濃煙滾滾,所有糧草皆化為灰燼。金兀術(shù)雖未劫獲糧草,但宋軍亦未有所得,心下頗喜,料想宋軍米糧不濟,撤兵之日不久矣,馬上請莫稽密切留意宋軍動向。
糧草被燒數(shù)日后,莫稽見軍中整頓行裝,果然有撤兵的跡象,正欲到處查探一翻,金玉奴忽然形色匆匆來到他的帳下,秉道∶"大人還記得小的上次提過的糧草不濟之事嗎?如今糧草真?zhèn)沒了,岳將軍下令明日撤軍,大人還是速速打點行禮,作好撤離準備吧。"莫稽忙問道∶"你可知隊伍會朝哪個方向撤么?"金玉奴面露難色道∶"這個小的就不大清楚了,我們行軍打仗都是聽令行事,不過有傳言說是從東邊的神龍谷走,御史大人還是去問問岳將軍吧。"
莫稽恐直接向岳飛打探會令他生疑,便捱到他帳中無人之際悄然潛入,只見帳中地圖上標出不少記號,金玉奴口中所說的神龍谷則被朱砂重重勾出。莫稽信以為真,將軍中諸事統(tǒng)統(tǒng)告知金兀術(shù),囑他在神龍谷內(nèi)設(shè)下重兵,夾擊岳家軍。金兀術(shù)本就對莫稽甚為信任,之前伏擊岳云成功,前幾日又燒了宋軍的糧草,對他的密報更是深信不疑,立刻派出大批人馬火速進軍神龍谷。那神龍谷兩臨山,本就是天險之地,設(shè)伏于此確是隱蔽非常,金兀術(shù)莫滿心歡喜,只等著甕中捉鱉。
翌日,宋軍起營,卻不是向東面的神龍谷進發(fā),反向北面金軍扎營處行去。莫稽見狀,心下大驚。金兀術(shù)若派兵埋伏在神龍谷,那此刻后方大營防備必然空虛。當下只得尋個借口溜出隊伍,急向神龍谷奔去,欲通知金兀術(shù)回防。
莫稽策馬疾行,奔了不到半里地,一條長鞭突然將他卷下馬來,莫稽抬眼看去,三魂頓時去了七魄,大叫∶"鬼…鬼…鬼…"金玉奴此時已去了易容,怒叱道∶"虧你還認得我,若非師父救我出來,今個倒真成了水鬼了!"說罷手中的皮鞭劈頭蓋臉打了下來。莫稽吃痛,抱頭鼠竄,好不容易滾爬到金玉奴腳邊,抱著她的腿哭叫道∶"娘子饒命,饒命,饒命啊。"玉奴收了皮鞭,怒道∶"我當年瞎了眼才會嫁你,如今方知你是這么個負情薄幸的人,如此也還罷了,不想你竟犯下了通敵賣國的滔天罪行,就算我能饒你,天下人也饒不得你!"莫稽泣道∶"只要娘子肯放我一次,我必當改過自新,決不再犯!。"金玉奴道∶"你道我真沒給過你機會么?你害了岳少將軍后若肯收手也就罷了,我們設(shè)下假運糧草的圈套,偏偏你又毫不猶豫鉆了進來,而今更是欲與金兀術(shù)合謀要置岳將軍于死地,罔你讀了許多圣賢書,卻不辨忠奸善惡,實在是十惡不赦,叫我如何放你?"莫稽扣頭如搗蒜般道∶"娘子你念在我們一場夫妻的情份上,便放我這一次吧。"金玉奴跺腳嘆道∶"也罷也罷,許是我上輩子欠你的,你走吧!"莫稽聞言大喜,謝了聲,二話不說便上馬奔了出去。金玉奴見他對自己絲毫沒有留戀,又是奔往神龍谷的方向,知他非但無情無義,更是不知悔改,只得暗自嘆息了聲∶"路是你自個兒選的,須怨不得我。"說罷向岳飛的大軍馳去。
莫稽趕至神龍谷,只見遍地都是金兵的尸首,道旁亦有不少山上落下的巨石,心知岳飛早就兵分兩路,先于金兀術(shù)在山上埋下伏兵,大敗了金軍,頓時悔恨不已。前方卻在此時行來一群殘兵,為首的正是金兀術(shù)。他見著莫稽,雙目赤紅,猶如噴火一般,怒喝道∶"你這狗賊,害得我們好慘!"不待莫稽開口便一刀將他斬于馬下,其余金兵立時一涌而上,瞬間將他砍成一灘肉泥,正是∶
一世鉆營功名顯,倒頭卻做刀下鬼。
宏運福澤終有限,多行不義必自斃。
附原文: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墻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
枝無花時還再發(fā),花若離枝難上枝。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fā);花若離枝,不可復(fù)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后悔。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初未遇時節(jié),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后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卻柴擔,手里兀自擒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市人聽慣了,但聞讀書之聲,便知買臣挑柴擔來了。可憐他是個儒生,都與他買。更兼買臣不爭價錢,憑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別人容易出脫。一般也有輕薄少年及兒童之輩,見他又挑柴,又讀書,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戲侮,買臣全不為意。
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兒隨著買臣柴擔,拍手共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
其妻勸道:“你要讀書,便休賣柴;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不癡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兒童笑話,豈不羞死!”買臣笑道:“我賣柴以救貧賤,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由他笑話便了!逼淦扌Φ溃骸澳闳羧〉酶毁F時,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卻說這沒把鼻的話!”買臣道:“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fā)跡。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逼淦薜溃骸澳撬忝壬娔惆V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聽信。到五十歲時,連柴擔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去做!”
買臣道:“姜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后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上發(fā)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逼淦薜溃骸澳阈莸门式竦豕拧D轻烎~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xué)。你如今讀這幾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只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晦氣做了你老婆!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聽我言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兩相耽誤了!辟I臣道:“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長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來須要懊悔!逼淦薜溃骸笆郎仙偕跆舨駬臐h子?懊悔甚么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我這條性命!”
買臣見其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嘆口氣道:“罷!罷!只愿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強似一分兒!”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頭也不回。買臣感慨不已,題詩四句于壁上云:
嫁犬逐犬,嫁雞逐雞。
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買臣到五十歲時,值漢武帝下詔求賢。買臣到西京上書,待詔公車。同邑人嚴助薦買臣之才。天子知買臣是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為會稽太守,馳驛赴任。會稽長吏聞新太守將到,大發(fā)人夫,修治道路。買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頭跣足,隨伴送飯,見太守前呼后擁而來,從旁窺之,乃故夫朱買臣也。買臣在車中,一眼瞧見,還認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載于后車。到府第中,故妻羞慚無地,叩頭謝罪,買臣教請他后夫相見。
不多時,后夫喚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視。買臣大笑,對其妻道:“似此人未見得強似我朱買臣也!逼淦拊偃抵x,自悔有眼無珠,愿降為婢妾,伏事終身。買臣命取水一桶,潑于階下,向其妻說道:“若潑水可復(fù)收,則汝亦可復(fù)合。念你少年結(jié)發(fā)之情,判后園隙地,與汝夫婦耕種自食。”其妻隨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說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極無顏,到于后園,遂投河而死。有詩為證:
漂母尚知憐餓士,妾妻忍得棄貧儒。
早知復(fù)水難收取,悔不當初任讀書。
。ū梢暟”梢,這男的一點度量也沒有)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詩曰:
盡看成敗說高低,誰識蛟龍在污泥?
莫怪婦人無法眼,普天幾個負羈妻?
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后來徒落得個薄幸之名,被人議論。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xiāng),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yǎng)活這伙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些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那團頭現(xiàn)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嫖不睹,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yè)。只是一件: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fā)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沒人恭敬,只好閉著門自屋里做大。雖然如此,若數(shù)著良賤二字,只說娼、優(yōu)、隸、卒四般為賤流,倒數(shù)不著那乞丐?磥砥蜇ぶ皇菦]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于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后來富貴發(fā)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梢姶溯呺m然被人輕賤,倒不比娼、優(yōu)、隸、卒。
閑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zhèn)廒多積粟,囊有余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shù)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氣,把這團頭讓與族人多癩子做了,自己現(xiàn)成受用,不與這伙丐戶歪纏。然雖如此,里中口順,還只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喚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
無瑕堪比玉,有態(tài)欲羞花。
只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diào)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jīng)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捱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xué),只為父母雙亡,家窮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xué)生,情愿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令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老翁領(lǐng)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人可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領(lǐng)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
鄰翁回復(fù)了金老大。擇個吉日,金家倒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生貧苦,無不相諒,倒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婦婿請他同學(xué)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多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只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子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并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zhí)麅旱轿摇D闩鲎鲂悴,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人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里來。但見:
開花帽子,打結(jié)衫兒。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只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猻,口內(nèi)各呈伎倆。鼓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丑態(tài)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鍾馗收不得。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癩子領(lǐng)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只顧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叔公!”嚇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干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丑,滿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只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嘗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只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jié)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xué)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fā)解,連科及第。
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宮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里,只見街坊上一群小兒爭先來看,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馬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只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面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氣。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yǎng)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后悔!睘榇诵闹锈筲,只是不樂。玉奴兒遍問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jié),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shù)不端處。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吵鬧了。喜得臨安到無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lǐng)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數(shù)日,到了采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右,悶悶不悅。忽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難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馬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吩咐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蕩槳,移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當,方才說:“適間奶奶因玩月墜水,撈救不及了!奔磳⑷齼摄y子賞與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幾個蠢婢子,只道主母真?zhèn)墜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只為團頭號不香,忍因得意棄糟糠,
天緣結(jié)發(fā)終難得,贏得人呼薄幸郎。
(武俠小說的經(jīng)典情節(jié)通常就是這樣開場的。。。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后,剛剛有個淮西轉(zhuǎn)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開懷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于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歷。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蕩,已拼著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掙扎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棲,轉(zhuǎn)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墮淚,勸道:“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庇衽葜x。許公吩咐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后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稱他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許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無為軍正是他所屬的地方,許公是莫司戶的上司,未免隨班參謁。許公見了莫司戶,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約過數(shù)月,許公對僚屬說道:“下官有一女,頗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擇一佳婿贅之。諸君意中,有其人否?”眾僚屬都聞得莫司戶青年喪偶,齊聲薦他才品非凡,堪作東床之選。許公道:“此子吾亦屬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贅吾家!北娏艑俚溃骸氨顺錾砗T,得公收拔,如蒹葭依玉樹,何幸如之。豈似入贅為嫌乎?”許公道:“諸君即酌量可行,可與莫司戶言之。但云出自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說下官,恐有妨礙!
眾人領(lǐng)命,遂與莫稽說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況且聯(lián)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應(yīng)道:“此事全仗玉成,當效銜結(jié)之報!北娙说溃骸爱?shù)茫數(shù)!彪S即將言回復(fù)許公。許公道:“雖承司戶不棄,但下官夫婦鐘愛此女,嬌養(yǎng)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戶少年氣概,不相饒讓,或致小有嫌隙,有傷下官夫婦之心。須是預(yù)先講過,凡事容耐些,方敢贅入!北娙祟I(lǐng)命,又到司戶處傳話。司戶無不依允。此時司戶比做秀才時節(jié),一般用金花彩處為納聘之儀,選了吉期,皮松骨癢,整備做轉(zhuǎn)運使的女婿。
卻說許公先教夫人與玉奴說:“老相公憐你寡居,欲重贅一少年進士,你不可推阻!庇衽鸬溃骸芭译m出寒門,頗知禮數(shù)。既與莫郎結(jié)發(fā),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jié)?”言畢,淚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誠,乃實說道:“老相公所說少年進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務(wù)要你夫妻再合,只說有個親生女兒,要招贅一婿,卻教眾僚屬與莫郎議親。莫郎欣然聽命。只等今晚入贅吾家。等他進房之時,須是如此如此,與你出這口嘔氣!庇衽讲攀諟I,重勻粉面,再整新妝,打點結(jié)親之事。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著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dǎo),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彩!正是: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
團頭喜換高門眷,采石江邊未足哀。
是夜,轉(zhuǎn)運司鋪氈結(jié)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覆首,兩個養(yǎng)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
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歡喜不可形容,仰著臉昂然而入。才跨進房門,忽然兩邊門側(cè)里走出七八個老嫗、丫鬟,一個個手執(zhí)籬竹細棒,劈頭劈腦打?qū)⑾聛恚鸭喢倍即蛎摿,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沒想一頭處。莫司戶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聲:“丈人丈母救命!”
只聽得房中嬌聲宛轉(zhuǎn),吩咐道:“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門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面前。司戶口中還說道:“下官何罪?”開眼看時,花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著個新人,不是別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體,亂嚷道:“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只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賢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
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痹S公道:“此事與下官無干。只吾女沒說話就罷了!庇衽倨涿妫R道:“薄幸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敵跄憧帐仲樔胛衢T,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榮妻貴,何期忘恩負本,就不念結(jié)發(fā)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墮江心。幸得上天可憐,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倘然葬江魚之腹,你別娶新人,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面,再與你完聚!”說罷,放聲而哭,千薄幸萬薄幸罵不住口。
莫稽滿面羞慚,閉口無言,只顧磕頭求恕。許公見罵得夠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燭。凡是看我之面,閑言閑語,一筆都勾吧!庇謱δ溃骸百t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解勸!闭f罷,出房去。不刻,夫人來到,又調(diào)停了許多說話。二個方才和睦。
次日,許公設(shè)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送還,道:“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迭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賢婿常恨令岳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幾乎不終。今下官備員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滿賢婿之意!蹦鼭q得面皮紅紫,只是離席謝罪。有詩為證:
癡心指望締高姻,誰料新人是舊人?
打罵一場羞滿面,問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與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 (哪能這樣便宜他。。。。┰S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與真爹媽無異,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yǎng)送終。后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報其恩。莫氏與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云:
宋弘守義稱高節(jié),黃允休妻罵薄情。
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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