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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漠歌
音
泰然郡鄆縣,地處滄月平原靠近太清山系之下。南近青陽水系,又太清山脈陰面所至,終年雨量充沛,使得不足百里的小縣城巧卻精致,平凡卻讓人意外。據(jù)說府將軍暮年曾來此,發(fā)出‘晚生得此地留住,乃人世最后一心愿’的感嘆,可惜府將軍終戰(zhàn)死于大漠,是否真實已經(jīng)不可考,但小鎮(zhèn)也因此聞名起來。
時節(jié)正當(dāng)晚春,夏至避暑的人們陸續(xù)地來到這里,客店也漸漸滿座起來。唱戲的班子和做小買賣的商人最先到,扛著自家活計,租個閣樓打算住下來四五月;接著便是行走四方的浪人,他們個個性格古怪出手又大方,是生意人最想也最難接待的客人。
“這樣的小店啊……”三音擦著桌臺嘆了一句,望望門外開始積灰的道路,想象得出現(xiàn)在店門口的景象——左右的柱子才洗了一道,顏色更接近木頭原來的黃,頂上褪色的木匾書著桃木齋三個大字,只有這字自己還算有點信心,而這種簡陋小店,現(xiàn)在根本成不得‘齋‘了。本打算將樓上的地方空出來,掃掃冬日積攢的霉灰,好在忙時住客?上КF(xiàn)在才清晨,店里已經(jīng)坐得三三兩兩,哪里有時間空出來呢?
“老板娘,來一壺茶!”
“哦,來了~~”三音急急忙忙地端起壺跑上去,“客館,請品嘗小店的菊花茶……”當(dāng)她看到客人拉下兜帽,露出一頭白色長發(fā),突然地緊張起來。
這個人大概十來歲年紀,外貌清秀膚色偏深,盡然還是少年相貌,表情和動作就已相當(dāng)老道。他右手在桌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左手卻始終沒有離開腰間,而那件蓬松衣服下所藏東西的形狀也越看越像兵器,顯然不是尋常客人。
來者倒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窘態(tài),嗅嗅茶香,沖三音笑道:“哈,好清的茶,好凈的老板娘!
這樣一句恰當(dāng)?shù)墓ЬS讓三音緩過來——自己不是做生意嗎?正好是貴客,為何要怕?于是她掩飾窘態(tài)地笑了幾聲:“這位客館,不喝點酒嗎?小店特釀桂花酒雖淡確是清醇……”
“哈,哈哈!”那個客人停下杯子,居然大笑起來,三音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安挥昧耍挥昧。”莫名其妙笑過之后,他有些歉意地撓了撓下巴,“不瞞你說,在下家便是酒肆,這酒嘛~還是習(xí)慣了自家的味道!苯又盅a了一句,“那么來點涼菜吧!
“好的,馬上就來!比羲煽跉,三步并作兩匆匆跑開了。
昏昏沉沉的接近中午,周圍的灰塵被陽光曬在空氣里,罩得暖氣聚集在街道上,四處是浮動的昏昏欲睡的景,按照這里的話講,這種天氣被稱為‘騷燥’,春天最糟糕的氣候。
三音百無聊賴地趴在柜臺上,全身懶得不想動,她往店里看了一眼,客人在午睡,沒什么要做的。她又看到店子角落里坐著的上午那個男子,他還在那里慢慢喝著茶,帽子又拉上了……這人呆了一上午,干什么呢?……好困~~我管這個做什么……是等人嗎?或是單純的休息?……啊,不行了,想不下去了。三音慢慢合上眼睛,不久前一些片斷記憶浮現(xiàn)上來。
…………
“音姐姐,不要推了,妹妹我的話還有差嗎?”說話的是小娟,自己什么時候認識的一個女孩子。16歲,長得還不錯,穿著也光鮮漂亮,舉止行動之間有種說不出的姿色,在那里推她的胳膊,“你看這行頭,不假吧?你資質(zhì)不差,何苦累死累活的開那個小店呢?一天才賺多少點,人都變老了!”
“娟黛,我實在不想去那種地方,我不喜歡那些人!
“姐姐真是死板!”小娟咬著嘴唇,有點蔑視地翻了翻眼,“你上場子唱的那些人又好到哪里去了?他們怎么懂得姐姐的身價!官家和富家有什么不同,還不是銀子照拿。堂子里不過氣氛亂了點,你唱了就走人,有什么大不了?”說話間聲音又嬌起來,“音姐姐,要知道你天賦的資質(zhì)比我高得多~~要是紅了的話……”
“夠了!”三音忍不住打斷了她,拿開她繞在自己領(lǐng)扣前的纖長粉指,從剛才起小娟就一直在繞自己領(lǐng)口的流蘇,弄得她非常不舒服!拔也粫サ摹辽佻F(xiàn)在不會!你不用浪費口舌了!
“哼,鄉(xiāng)下佬!”小娟旋過身輕哼了一句,自以為沒被聽到,爾后又笑容燦爛地回頭,“算了,音姐姐好好考慮吧,想來隨時說一聲。”
去紅樓唱歌?三音嘲諷地笑起來,以前的她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拒絕,可現(xiàn)在呢?她看著自己一雙布滿細口子的手,深深地發(fā)呆…………
不知不覺街口有人影在往城里走。不知是不是曬熱了的空氣在虛晃,總覺來者步履蹣跚,看到前面有客店,稍稍加快了幾步,幾乎是撲著進了店門,靠在柜臺上。
“老板,給杯水喝……”沙啞的聲音低低的,大概只有自己聽得到。
迷迷糊糊被弄醒,三音只知道大約有客人了,眼睛還揉著就在說:“客館要點什么?小店什么都有,清茶淡酒各色小菜……”
“呃?”三音這才看清楚面前這個人,哪里有一點‘客人’的樣子。矮小的身體幾乎是倒的靠在柜臺上,臟灰的斗篷也不脫下來,手上不知纏了多久的繃帶有幾團褐色的凝結(jié)塊,若不是自己開店把這類人見得多了恐怕會驚得叫出來。
“請…給我……一杯水!睂Ψ接蒙源笠稽c卻是更加粗糙的聲音重復(fù)道,同時微微抬起下巴。
天氣這么大,自己又閑著沒事……快速閃過這些念頭的三音取消了打發(fā)這個流浪者走的想法,回身給他倒了杯茶,推過去,“吶,喝吧!
這個人也沒客氣,徑直端起來一口喝干,然后望她道:“再來一杯!
“你……”本來想叫他不要太過分,可三音聽著這個人的聲音沙啞里帶了玉器的碎響,低低沉沉卻能聽得出原先的清亮,不像是一般人的聲調(diào),再加上下巴顯露出的膚色比起人類來過于蒼白了,是異族人吧?既然是做生意,還是不要亂得罪人的好。
她再次心平氣和地倒?jié)M一杯,順便把茶壺也端上來:“這里只有水給你哦,休息夠了就請離開吧!
“放心,在下也只要水……”來的人還是頗有禮貌,看來剛才是累狠了,現(xiàn)在連喝幾杯水喘過氣之后聲音慢慢地恢復(fù)正常!斑@里是鄆縣嗎?”
“是啊,你從哪邊來?”三音看了眼衣服上灰土蓋著黃沙,估計是北方吧。
“射湖那邊。沿路過來正鬧旱荒,只有這里還是一片綠——話說回來,還沒謝你吧?”說話間微微的一偏頭,黑色的劉海被掃開,眼瞳里露出一抹綠色來。
三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了,幾杯水而已!蹦贻p的孩子呀,她暗自打量,看來是暗族,怎么會到這樣的地方?
“對了,還沒請教你名字!
“?哪里用得著~”不知有多少年沒有人對三音用過‘請教’二字了,她一時感到思維茫然地有些懷念!拔医刑胰,桃子的桃,三,音樂的音,很怪的名字吧?”
“很好記!睂Ψ胶唵蔚貞(yīng)到,低頭想著什么起來。
“你呢?”
“……可以稱呼我青蓼。”
名字有些怪呢!扒噢な前?”三音看看店子里,客人們開始醒了,“你只管在這里坐著,要喝水自己倒。”
青蓼默默地看三音跑開,沒有再喝水,只是埋下頭干咳起來。
“老板娘,茶水——”這些人一有精神就開始大呼小喚,三音忙起來暫時忘了事,沒有注意青蓼一只看著她的目光,這目光隨著頭慢慢偏下去,最后靠在手臂上。
嗓子剛才痛死了……她皺皺眉,怎想到一路來竟然是旱災(zāi),好不容易找到個人家卻又死了兒子,硬說自己是災(zāi)星——搞笑嗎?歧視非人類?又輕咳了幾聲,感覺嗓子沒那么啞了,不知道聲音恢復(fù)沒有,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張開嘴,輕輕哼起來:
揚花好,三月吹絮杏兒早;四月一路梨雪來,道旁集翠馬蹄香;晴來最佳五月塘,荷葉勝似碧,荷花美如西子立……
先開始還是自己才能聽見的清唱,后來漸漸滿座客人都不經(jīng)抬頭尋找著唱曲的方向,目光開始匯聚,當(dāng)三音錯愕地回過頭時,正好看見坐在柜臺前的小孩子一驚地跳起來,像是逃命一樣一溜煙的沒了人影。
“搞什么呢……”不知覺中歌聲已經(jīng)停止了,周圍的客人注意又渙散開來。店角落的那個白發(fā)男子終于站起來,在沒人注意到的情況下走出小店,跟著剛才逃走的人影追了上去。
鷯
鷯,椋鳥屬,羽毛通體黑色且具有金屬光澤,部分羽翼帶白斑。善鳴,其聲多變化。為夏候鳥。
泰然鄆縣城
下午街道商人還是很少,畢竟這么大的太陽,偶爾街上一兩個都是懶洋洋趕路的或是滿身汗拉貨的。這里要到了晚上才會熱鬧起來。那時候還有街燈和小吃,過了五月,賣藝和雜耍的藝人也到了,這里會天天跟過節(jié)一樣,總之鄆城的黃金時段是在傍晚之后。
這個時候,城里一個僻靜的巷子口竟然有兩個人躲在陰涼處靠著,一個低頭大口喘氣,另一個抱著手微微蹙眉。
“你搞什么呢?跑成這樣。我又不是妖怪會吃了你啊!”他又嘟囔了一句,“再來,要說妖怪,你比較像。”
“呼……呼……再不跑我真會死啊~~”黑色短發(fā)的人費力地喘了幾口,一埋頭,開始劇烈咳起來。
咳~!咳咳!
“你這個樣子,找人治一下吧?”
“不妨事……咳咳……我自己有藥!彼趹牙飦y摸了一陣,掏出一個玻璃小瓶,慌張地從里面倒出幾粒深綠色藥丸,一仰頭吞了下去,漸漸咳嗽平緩下來。
“這是什么?”
小小的聲音。“曼陀羅根加甘草……”曼陀羅根,用于□□的制作,典型是麻藥的配方。
“想死就早點說。我認識更好的毒藥配置師。”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也懂藥草的!本髲姷穆曇魠s沒什么底氣。
“鷯……我要怎么說你才好?”說話的人真的很無奈很無奈的樣子,“在射湖的時候不是問過你有沒有錢嗎?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宜,這里還是叫我青蓼吧!北唤凶鳅嵉娜怂α怂M是汗水的短發(fā),一雙薄荷綠的眼睛,面部看起來沒有只看身材那么像小孩子,大概十七八歲,明顯的是暗族人!罢l知道那家偏偏死了兒子啊?跟我說什么暗族不吉利,是暗族就會吃人嗎?……啊啊~~~算了,反正活著到了這里,不過是辛苦點罷了!
“反正?活著?”宜瞟到面前纏滿繃帶的手,底下浸出的血已經(jīng)成了褐色,“不是叫你也多少學(xué)一點東西防身嗎?就你這個樣子,遲早不是被無名人士給殺了就是餓死路邊——這個手是怎么回事?”
“這個?”青蓼撕開繃帶,剝剝的干硬血塊落下來,露出完好的手臂,“嚇人用的,這個樣子還有人要找茬我也只有認了。”
宜咬了咬嘴唇,憑他的眼力,怎么看不出手臂上淡色的地方是新好的傷口?一共三道,都是又長又深。
“那個……路上遇到的獅子啦,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才不管你遇到什么!騙我也編好一點的話——整個滄月平原有獅子嗎?”
“那就是老虎,”少年馬上改口,“總之我沒有騙人,是某種尖長牙,有花斑的動物。”
“你簡直不可救藥。”
“大概吧,能拖幾年就拖幾年……”青蓼沖著宜笑了笑,手握著拳伸到面前,“這個給你!
攤開手,一顆鮮紅偏橙色的寶石落到宜手掌間,竟是這樣也發(fā)出了清脆的玉響。
“夕日石。我想了好多種方法保存呢,總算是平安帶來了。”青蓼任務(wù)完成式地笑了笑,盯著對方略有點意外的臉,“沒想到吧?”
“沒錯。”宜很老實地點點頭,“所以我拜托煌玥澪三天前給我送了另一顆過來!
“……”
“……啊,不過這顆也找得到買主的!
“算了,”青蓼輕巧地轉(zhuǎn)了個身,“既然任務(wù)沒完成,剩下一半錢我也不要了!反正來這里是主要目的,幫忙帶貨是順便。”
“說起來你到底來這里干啥?”
“參軍呀!鼻噢]管宜那副吃驚得好像看見豬爬樹的表情,只管往下說,“這次在長樂招的遠征軍,西征什么地方呀,聽說將軍是個半龍族!”這回宜完全明白了,這個萬事不為所動的木頭人除了半龍族以外,難得有東西能讓他興奮了,“如果能進得軍中說不定會認識他,如果如果……”
“慢著,等等,我對你的那種古怪愛好不感興趣!币擞X得必須打斷,話題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他聽不懂的什么古代歌韻上面去了!凹热皇情L樂,走鄆縣來干什么?從丞平過不是更快?”
青蓼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到這里來,找一樣貴重東西——你是不會感興趣的——看天不早了,我要去找住的地方!彼瓦@樣插著手指,準備悠晃出巷子。
“鷯姬!”
青蓼轉(zhuǎn)過身來,有些緊張地正色道:“不是說了別這么叫嗎?”
“不過是藝名,怕什么?”宜大大地笑起來,順手一樣?xùn)|西扔過來。青蓼接住打開手,發(fā)散著暈輪的夕陽石躺在手中!斑@個買你好了,我就住桃木齋,晚上過來喝酒,順便把交換品帶過來——代價是一首歌。”
“……我考慮看看!
“你這幾天還沒吃什么東西吧?”笑容更加擴大化,簡直比陽光還燦爛。
鷯神色遲疑了一下:“只有你一個人?”
“當(dāng)然!
“那好吧!鞭D(zhuǎn)過身去時,她聽到后面宜的問話!罢嫫婀职 纸凶鳅,習(xí)性卻是標準的北方鳥。明明是夏候鳥偏喜歡帶在漠北——我覺得你該叫做‘鷲’才對!
“名字是別人給的,習(xí)性是自己在生活,為什么要一樣呢?”
“也對!绷(xí)慣性地露出笑容,目送鷯離開之后,宜踮了踮手里橘色的石頭,露出愉快的表情!昂美瞺找個賣主,然后晚上就喝酒聽歌去~~~!”
塞上月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從來幽并客,皆共塵沙老。莫學(xué)游俠兒,矜夸紫騮好。 ——(《塞上曲》王昌齡)
塞外的月是什么顏色,塞外的沙是什么顏色,白中泛著銀,銀色帶了金黃。
每當(dāng)長長的牛骨號角響起時,關(guān)墻,地面和蒼月便是這樣的顏色。幾匹戰(zhàn)馬最先嘶叫著出現(xiàn)在黑河以北,然后金戈鐵甲的磨擦聲逐漸巨大,馭馬回營的將士們面露疲倦,聲響是那么的沉,那樣的重。
漸漸到了深夜,軍營里熱鬧起來。營帳里點燃了篝火,只要不是明日出巡的人就可以坐下來一個通宵,或是烤鹿肉,或是聊家鄉(xiāng)。軍營里喝酒是不允許的,也有人私藏了家里的私釀,拿出來分給大家醉,今日得樂且歡笑,哪管明朝是生是死。來到這里最好的結(jié)局便是當(dāng)將士,大不了馬革裹尸,橫豎也是為國捐軀,什么人生的,品位的,和這大漠注定無緣。
其實漠北軍營里的將士們還算是有教養(yǎng),其中老將軍已經(jīng)七十有二,須發(fā)花白,舉止談吐不凡。據(jù)說是遭到貶斥而來到這大漠的。西營的驃騎兵則全是高大俊朗的漢子們,年輕的才二十一歲。今日的巡邏結(jié)束后,各自小睡片刻,夜深后人人都出營圍著篝火坐下來,火堆里剝剝地烤著鹿腿和山羊,焦脆的皮下冒出縷縷青煙。
“今日結(jié)果如何?”
“還是那樣子,除了沙就是水。自從上次打退了幾百里后,現(xiàn)在一直都很平靜。”
“平靜也不好啊……總讓人難以安寧。”
“能平靜就平靜吧,有個空下來,也好送湮繚回去!
說起湮繚,軍營里慢慢靜下來,不只是誰輕嘆了一聲。這一嘆,又開啟了一段話。
“好孩子,父親死得太早了!币粋稍大一些的騎兵說道。
“不算早,我父親死的時候才三歲呢!闭f話的是個年輕人,一頭金色的頭發(fā)顯得他更加的稚氣,忽閃著黑眼睛說道。
這句話剛一出口,立馬遭到了群起反對:“湮繚可不像你一樣五大三粗!”“人家是在漠北,能跟你這個從青陽水道上來的人比嗎?”“而且,她還不會武藝呢!
最先說話的人抽了口煙,徐徐噴出,語氣和煙絲一樣淡地說!澳呛⒆佑凶约旱南敕,別人做不了主的。”
軍營屯糧的地方。在高高的馬糧堆后面有一個水井,一彎月影映在井水上,被小手給一下子打碎了,搖晃幾下又拼接起來。
一個小孩子,竟然出現(xiàn)在重重森嚴的軍營中。黑色的碎發(fā)掃在脖子上,弄得她不時用手去抓,幼小的肩上披著一件大人的單衣,冷得縮手縮腳地。盡管日照時地上溫度可以煮雞蛋,夜深后沙地驟然降溫,她把一只腳壓在另一只的腳背上,這樣不停地互換著,堅持到一盆水汲滿。
注視了一下水面,自己臉的輪廓清晰映照出來——兒童的圓臉已經(jīng)開始削尖,眼睛里的綠色一年比一年淡,自己額頭碎發(fā)的一塊很像父親,下巴卻是陌生的——也許是曾經(jīng)母親的樣子。
嘩!冷水迎頭澆下去。感覺心臟猛地一縮,停跳了半分,之后就是徹骨的冷,孩子拼命地搓著手跳腳:“嗚哇~~~真該死!”
片刻之后,身上漸漸不可思議地暖和起來,孩子便停下手,任水滴沿著頭發(fā)鉆到衣服里。
咳!咳!又是幾聲咳嗽,被捂著強壓下去,那個聲音也漸漸小了,輕了……軍營處,篝火外,始終一片寧靜。
軍旅之外是隨軍住的地方,帳篷也少了金戈鐵氣,微開的白色帆布內(nèi)透著橘色的蠟燭光。
“干什么呢?弄得一身是水!”進帳篷之后,有人馬上叫出來。
“下雨了而已!
“下雨?小湮繚~~我是不聰明,可也別把阿姐當(dāng)笨蛋!敝槐人髱讱q的隨軍琴師,溫胤,揉著湮繚濕漉漉的腦袋說道!澳闵眢w不好,以后別這樣了!
“溫胤,我又不是小孩子……”被按在椅子上用力擦頭發(fā)的人嘟起嘴,其實笨的是自己吧,說這種明知會被揭穿的謊言。
毛巾一下子堵在嘴邊!澳憔褪切『⒆樱∈䴕q了還像七歲的小孩子。你父親倒是對你放心,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什么‘繼承我的血緣’一通鬼話,你又不識路,我看別說是因夢澤,到得了滄月平原我倒喊你姐!”
稍遠處備衣服的另一個女子年齡大一點兒,上來接過毛巾勸道:“好了,溫胤。又沒說湮繚馬上就要南下,人是會長的,再說還有飛翱射仕接送呢!
“啊……”輕嘆了一聲,就什么也沒有了。
內(nèi)套刺有古雷文的單襖,系上藕合色繡帶,腰下是帆布扎的衣擺,紅紋配白衣,金邊繡暗帶,最后在套上特色的‘采鳶’外罩,是十八歲的姑娘一針一線密密繡出的,最后頭發(fā)還要用布包起來,這便是漠北特有的服裝。
“不知不覺湮繚已經(jīng)這么大了……抬起手,我給你弄衣擺子!睖刎饭蛳聛韺㈠t色的衣帶又拉長了點,差一些及著地面,“這帶子要長一點才有味道,湮繚你的聲正好,……還有,不需要掛銀飾嗎?”
看到小孩子在晃頭,溫胤也搖了搖,“不要就算了吧,你這個小孩子有時候真老氣。”用力拉了一下衣服,在背上拍了一把,“好了,去罷!
“飛翱,飛翱!”小小的聲音一直叫著,直到看見那個須發(fā)濃眉的叔叔,飛撲上去后才停下。
“小湮繚~~”飛翱把地上的孩子忽地一下舉向高空,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再放下,“穿成這樣證明你也是大人了,以后就……”飛翱說著看了一眼拽著他一根淡紅色發(fā)絲,調(diào)皮笑的小孩,“以后就不可以再扯叔叔頭發(fā)了!
“那這根是最后一根咯?”依然抓著發(fā)稍的湮繚問道。
“最后一根,給你留作紀念吧!”
“啊……”滿以為會高興的孩子竟露出失望的表情來,“早知道我就要你那根紅色的了,我一直想要的!
“哈哈哈……”飛翱摸了摸額前垂下來的一縷長發(fā),淺紅色中的確有一根赤紅的特別長,特別的鮮艷,據(jù)說這是帶有龍血的關(guān)系,盡管是一點點,不過飛翱的確是很罕見的,人族與半龍族的混血。
孩子蹭蹭蹭地跑回去收藏頭發(fā)了,一邊飛翱開始正經(jīng)問道:“打算什么后送她呢?”
“過了端陽,氣候也暖和些了吧!睖刎返椭祭砼聨В鼗卮稹
“你再舍不得,這孩子終究會走的——她跟她父親太相似了!
“我知道!”溫胤激動地回轉(zhuǎn)頭,“我又沒想過要把她留在身邊!那個孩子又木訥又倔強一點都不可愛,誰要她!……她這個樣子出去……”說著說著溫胤用手捂了臉,“對不起,我……”最后也沒說出來,長發(fā)順著一轉(zhuǎn)身,跑掉了。
面對跑走的人,飛翱拍了拍衣甲:“怎么就哭了呢……哎……結(jié)果問題還是沒解決嘛!彼P(guān)心的倒是,雪融化之后,地方騎兵必定會再次出山,那時候這里難保不會成戰(zhàn)場。即使保得住城墻,自己又哪有時間送小湮繚回家呢?
湮繚無疑是喜歡飛翱的。不只是飛翱,她喜歡很多像飛翱一樣長得高高大大,端正的眉宇間透著威嚴,舉止間氣概豪爽的人。在這些人面前,湮繚才真正像個孩子,笑啊鬧啊的,平常的時候都擺出靜靜的沒什么起伏的表情。當(dāng)飛翱第一次給她講半龍族的故事,小湮繚破天荒地安靜,呼吸都是急促促的。
“那么說,龍已經(jīng)死了?”
“是吧……至少沒有人再看到過。”
“可是龍那么厲害,怎么會呢?”
“不清楚啊~~”飛翱習(xí)慣性地摸一圈上額,在古代龍族的時候,那里據(jù)說原本長著威武的犄角!罢f是突然的大災(zāi)難,一共持續(xù)了七天,之后什么都沒有了!
半龍說起自己先祖來總是有掩不住的,像是一種面對古老遺跡的懷念,當(dāng)然也可以把那種感情叫傷感,不過勇敢的半龍多數(shù)不喜歡這么說。
可是在這里傷感得厲害的卻不是龍的后代,而是這個與龍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的暗族小孩。
“……好可惜啊……那么漂亮的龍,我都還沒有看過……半龍也很漂亮,那半龍不會也這么就消失了吧?”湮繚說著無邏輯的話,稀里嘩啦抽泣著。跟平時漠然的她一比,似乎有點滑稽,但誰看了也不會笑出來。
“不會的,不會的!憋w翱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拍她背安慰著,不停地重復(fù)‘不會的’。“半龍也很厲害,決不會輕易死。”但是他,也在疑惑。
龍是怎么消亡的?這樣一個強壯,美麗的種族竟會在一夕之間變?yōu)閭髡f,太虛的歷史追究起來,竟是這樣處處充滿著悲劇色彩。
關(guān)外沙
六月,湮繚就要離開漠北。
從駐軍地黑河出發(fā),沿太清山脈下到青陽。坐船到達瀚南首都瀚州之后橫穿雁沙平原,沿烏江船行至因夢澤。
這條路線在飛翱大叔的桌子上被紅線畫了好幾道,什么細節(jié)問題都跟她討論過了。在哪里坐船哪里行車,哪里有大城市可以去逛逛。溫胤跟著她到淮安,順便回家,飛翱要一直送她到烏江源頭,這種細末枝節(jié)居然也討論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也過去,他們越來越明白,湮繚終究是要走了,鷯鳥終將回南,大漠里也再聽不到稚聲清唱的《出塞》和《進酒》了。不過因為她本人的意愿,決定待到塞上花開的六月,看完最后一次漠北春景。
“很想再聽你唱歌啊~~小湮繚!边@幾乎成了每一個將士掛在口頭的話,湮繚也往往隨口答,“好呀,什么時候點上篝火了,我就去唱!
“還請不請吃羊肉呀?”
“當(dāng)然要請!還請備上好酒!
“你不是不喝酒嗎?”
說到這里,她總是理直氣壯地,還有一些驕傲:“飛翱要喝。∷染坪軈柡,也很講究的!保ㄕf到后來,全營的人都知道飛翱喝酒‘要很講究了’。)
這種玩笑總開不厭,事實上最近的篝火的確越點越多,到后來巡邏的和不巡邏的將士,軍官與士兵,最后老將軍也參與進來,聽這只大漠的鷯鳥唱曲。
湮繚成熟了不少。她的嗓子在風(fēng)雪歷練下擺脫了童音,依然還是脆脆的,卻有了關(guān)山馬道的悠長;音色也清澈,就像才化開冰的黑河水,洶涌著冷洌的霜花。
“飛翱,暗族的人是什么樣的?”湮繚第一次問這問題時,飛翱正在喝酒,一口全噴在火堆上。
“湮繚,你不是暗族嗎?居然問一個半龍‘暗族什么樣’?你父親從來沒說過?”
搖搖頭。“他只說過曲兒和練唱呀,拉琴什么的!变慰澴髁藗撥音的動作,她的琴藝一半來自父親,另一半是歌舞團的人教導(dǎo)的!斑B媽媽的事都沒怎么說!
“鷯,你的名字是媽媽取的……”父親偶爾會在曲終之時,手撫琴骨說。
“鷯是一種南方的鳥,媽媽想你終能回故鄉(xiāng)! 可是鷯鳥也只是一種觀賞鳥,小巧的,夏候鳥。生長在溫暖的南方。
小孩子舉起手擋在頭頂,以為父親會拍拍她的頭。但父親沒有這樣做!拔也挪灰,那里連爸爸都不想回去……”
“爸爸是回不去了?墒悄抢锸菋寢屪钕矚g的地方……南方,是個好地方啊!泵慨(dāng)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抬眼望向北方的沙漠,無論什么時候看去銀白的沙子展望無垠,他是更喜歡北方的。
“我希望你能回去。”
“暗族嘛,我也只見過幾次。”飛翱揉了揉軟軟的黑發(fā),左手把弄得過旺的火壓些下去,“他們發(fā)色都是黑的,漂亮得如緞子一樣。眼睛色彩很淡,淡得像這里的顏色,微微發(fā)白。看上去很有氣質(zhì)……很出色。”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他們都很驕傲!
“南邊比這里溫暖,比這里濕潤。一年四季鮮花都盛開,大部分時候草都是綠的……那里山呀,水呀,亭臺樓閣都比這里秀致,而且大城市里非常的繁華。”
湮繚聽著聽著疑惑起來!笆裁唇型づ_樓閣?什么叫繁華?”
“阿啦?……”飛翱撓撓頭,“亭臺樓閣,那個就跟這里的崗哨差不多吧?繁華……就是到處都有吃的,穿得,還有表演雜技……”他突然想起,湮繚大概也不明白什么是‘雜技’,于是改口說,“到處是表演歌舞的地方!
“這里不也是到處有吃的,到處歌舞?”其實這僅僅針對湮繚,每當(dāng)她到軍事帳子時大家都會拿出好東西塞給她。軍隊的糧荒,她是感受不到的。
“不一樣,南方的歌舞一條街上有很多處,而且都不同,到處張掛著燈籠。吃的東西種類也多,有炸的油果子,串起來的糖葫蘆,里面包著蘋果,還有糯米做的小糕點,撒芝麻粉……”要是湮繚再問什么是油果子,糖葫還有糯米又怎么答?總不可能說:那個跟蕎麥,甜粑差不多。
“收拾好東西沒有?”
溫胤拿起一件衣服,看了看,又比劃了一下。覺得有些小了,終于還是放下!安畈欢嗔!彼紱]怎么收拾,只坐在箱子上望著空空的帳篷壁發(fā)呆。
“再壓點,再壓點!眿邒吣闷鹨恍┨鹤雍屯馓,往衣服堆里用力塞。“你來了這么幾年,這些東西是要帶回去的……還有這些首飾,能多帶寫就多帶些!
“湮繚呢?”
“她呀,一說要走就拉著飛翱和其他幾個騎馬去了。”
五月南風(fēng)之后,沙地的草長出來,遠看上去已經(jīng)綠成了片,雖然近處還是兩三顆稀稀疏疏的。馬蹄踏在砂石上,揚起一小股黃塵。黃昏的太陽現(xiàn)在任是小而圓,昏黃地墜在山口,西邊的一片天隨太陽擴大,慢慢染上鵝蛋紅。
“……鷲領(lǐng)金仆姑,燕尾繡蝥狐。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邊騎邊唱,聲色還能如此清揚深厚,在大漠里也只有湮繚做得到了。
馬上的人揚起銅鞭,驅(qū)使赤馬前奔:“唱得好,我今后也要——揚新令,千營一呼哪!”
“——湮繚~~~!飛翱!”后面三兩匹馬也趕上來,“前面就是黑河,不要再前進啦~~!”
馭——!急勒住韁繩,馬蹄在砂上劃一道痕,前蹄停下之后依然急躁地踩著地面,在原地打著圈。
“一路也聽到歌聲,現(xiàn)在能超越你父親了。”說話的是一個黑眼青發(fā)的年輕人,和飛翱同屬于騎兵三營,名字是青洹。
“‘出塞’比得過,‘塞上’還差了些!
“沒關(guān)系,年紀尚輕,大有可為!”金發(fā)的虎嘯直起身贊道。
后邊跟上來的騎士慢慢地停了馬,抬眼望向河對岸:“真平和哪~~難以想到對面竟是西羥軍隊的聚集地!
“西羥軍?”
“漠北的原著民,我們稱之為‘羥人’的南下先頭部隊,目前還被我們阻斷在黑河以北!鼻噤∨鸟R上前,執(zhí)鞭指著河岸,“他們以前南下騷擾甚至到達射湖一帶,所以北打退之后一直潛居于大漠深處,積蓄兵力隨時做好出動準備!
“那是什么?”說到這里,湮繚指著河對岸一溜煙塵。白砂之上,似乎有一群東西在奔跑。
“軍隊?”青洹一把握住劍,底下身子伏在馬背上。
虎嘯不屑地‘切’一聲,挺直腰身仔細看過去:“你瞎緊張什么?哪里有四個蹄子那么小的軍隊?那個灰白色的…有角……”
“是羚羊。”一旁的飛翱肯定下來。
“難怪馬兒們那樣的興奮,原來是有羚羊群哪!”
“來狩獵吧!看誰能先——”飛翱說話間已經(jīng)挽起弓箭,略略瞄準后‘咻’地一聲射出,對岸一只靠近河邊的羚羊應(yīng)聲而倒!啊渲蓄^羊!
“好狡猾!好弓法!”
后面三兩支箭緊接著射出,又有幾只羊成為箭下犧牲。羊群的奔跑開始亂起來,這樣一來,越多的羚羊進入了射殺范圍。飛翱此時卻停止拔箭,放下弓來。
“很可惜,殺死了卻也得不到……不如停止吧!
“是你挑起大家,又搶先說放棄。”身后有人笑起來!皻⑸膊徊钸@么幾個了,怎么在這時候敗興致!”
飛翱看了眼湮繚,騎馬向她問道:“之前教你騎射時也是這樣心不在焉,現(xiàn)在掌握得如何了?”
“騎馬我不是還跑在你先嗎?”
“那射呢?”看湮繚沒有回答,飛翱褪下身背的弓箭,揚手拋給她,“用這個射只羚羊看看,就選那只年老衰弱正低頭飲水的吧!表樦w翱手指看過去,果真有一只瘦得皮包骨頭的羊,不管周圍的慌亂只低頭喝水,由于距離太近,將士們都不愿意射它。
“……”湮繚試拉了下弓,飛翱所用的八十石弓力對她來說顯然太沉了,無論怎么用力,弦線根本紋絲不動。
“——青洹,有輕弓嗎?”
“為啥問我?”年輕人帶著不樂意被看輕的神氣回叫道,“我用的可是強弓,不比你差!你不問問虎嘯?”
“你小子開玩笑!”虎嘯叫起來,“我的弓比你人還沉!”
哎呀,真是好勝心強的一群人。飛翱無奈地笑笑。“我是給湮繚用的。”
“哦,哦!鼻噤〖t了臉,扒下掛在馬鞍邊的小弓,駕馬小跑過來遞在湮繚手里,“要射箭嗎?我還沒見過小湮繚動用任何武力呢。”
“我本習(xí)技藝,學(xué)武何用?”這句話湮繚以后幾乎掛在嘴邊,凡是有人勸她學(xué)武總這么回答。不過此時她還是接了弓,搭上箭。
飛翱在旁邊看著蹙起眉。雖說弓是拉開了,可拉得非常費力,箭頭晃來晃去得無法瞄準。好不容易穩(wěn)住弓要射,忽地準頭一偏,箭直朝著天空指過去,人也向后仰去。
飛翱急忙從馬背上撐起來,腳在馬鞍上一蹬,跳到湮繚背后握住快失控的弓箭。“拿好!先穩(wěn)住馬。然后吸氣,左臂伸直用力!”
“……”被飛翱一握,湮繚本來走神的意識一下子沉回來。飛翱握住她右手慢慢拉開弓,現(xiàn)在弓弦有飛翱的有力的手幫她拉著,自己只管瞄準便可。她從沒有對射箭如此充滿信心,只覺得一定會中。
果然一箭射出,正中羚羊犄角之間。
倒也沒有歡呼,湮繚只是松口氣,回頭看身后的人:“我這樣……好像不算及格吧?”
“只有瞄準還行,其它一塌糊涂。尤其是臂力。不過你自己無心學(xué)習(xí),算了,算了。”
如果你每次都這樣教,我絕對有心學(xué)!湮繚小聲念出來:“教不嚴,師之惰……”
“我懶?”飛翱一下子跳起來,滑下了馬背,“小子你武藝不行,嘴巴倒厲害。若在往后你要這么對別人說,非被教訓(xùn)不可!”
“嘿嘿,要教訓(xùn)就先追上我。”湮繚腿下一夾,那馬揚高蹄子飛跑起來。
“——站!”飛翱跨上馬背正要追上去,虎嘯突然神色凝重地低聲喝道,“——停一下!聽!什么聲音?”
“——吁~!”湮繚也勒住馬,其實耳朵敏感的她最先聽到了。一陣嘈雜紛亂的踢踏聲,非常地熟悉——沒錯,是馬蹄馬群在奔跑,越來越靠近的馬蹄聲中還夾雜著金器相碰之音。
“——軍隊!是西羥軍!”
“快走!”
不再需要催促,馬兒立即旋轉(zhuǎn)身飛奔。騎手們?yōu)榱朔(wěn)住馬匹,韁繩拉得手都勒出血痕。只要稍稍往后看,便可見一片黑壓壓的軍隊直奔黑河而來。
“趕得回去嗎?”避免咬住舌頭,青洹張大口灌著風(fēng)急問。
“難說,天馬上就黑下來,必須在羥兵到達前作好應(yīng)對襲營準備!”
“那么這樣好了——”虎嘯突然皮鞭一劃,竟然駕馬往回奔去,側(cè)馬的同時拔出腰刀,“老子去阻斷部隊,你們趁機速速返回!”
“虎嘯!你想死嗎?”飛翱用力夾住馬背,正打算回身追趕,被青洹搶先一步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飛奔到了前面,遠遠地回頭喊:“飛翱,你送湮繚回去!這里有我和虎嘯!——快點!”
虎嘯此時已經(jīng)沖到了黑河岸,拉弓對準軍隊先放了一把箭,對方馬嘶聲響起,立刻就有一排密箭回應(yīng)過來。他底下馬背懸吊在側(cè)邊,接著對方?jīng)_上來的勢頭揮刀一斬,一匹馬被截斷前腿倒地。后面的騎兵源源不斷跟上來,很快虎嘯和后面跟上的青洹便混在了亂軍之中。
顧不上后面形勢,飛翱只管催馬快跑,身邊偶爾落下一兩只失去勁力的箭羽!白⒁饬骷窟^來!”但湮繚騎的普通將士馬匹關(guān)鍵時刻腳力終究敵不上自己的赤馬,回頭看到對方有些落后了,飛翱當(dāng)機立斷欺身過去將湮繚從馬背上攔腰抱過來。“不要說話,抓穩(wěn)了——”
狂奔了約有半個時辰,漠北大營終于出現(xiàn)在視線之內(nèi)。
城頭的哨兵李立刻開吊門放兩人進入。幾道木閥欄緊隨兩人身后落下。
“——有情況?”
“西羥兵來劫營了!
城樓的號角吹響,回旋在營地之間。在皚皚黃昏之下,整個營地涌起深紅色的躁動:“————全營將士馬上集合準備——備戰(zhàn)。!”
“——溫胤,接!”飛翱將湮繚拋給一邊已經(jīng)收拾好行裝的溫胤,另一邊接過遞上來的鎧甲和戰(zhàn)刀,最后吩咐溫胤道:“這里恐怕?lián)尾幌氯チ,你快帶著她從山走,繞路過岐山到太清腳下!比缓笥謷佭^一包東西,湮繚接住了,重重抱在懷里!斑@時給你的——完事之后我回來追你們,現(xiàn)在趁夜盡快!”
溫胤和湮繚一回頭,后面飛翱就在催促“快,快!”兩人匆匆忙忙從西營后門離開,登上了岐山山道。
那一夜,山下片刻之間喊殺聲成片,兩人在岐山上躲避著箭羽尋路奔跑。
偶爾回望山下大營時,在深藍昏暗的暮色里,營地內(nèi)四處星火。營口有一堆火燃得特別旺,正在劇烈地灼燒。飛舞的星火扶搖升上高空,飄過山道上,在夜間干冷的空氣下慢慢低下來,黯淡的火星很像是南方夏夜的螢火蟲,仿佛可以一把抓住一樣。
天亮之后,連綿蔥郁的太清山脈已在眼前。
宴飲
黑巷子里幾個人靠在一起,他們穿著皮衣,看起來不像本地人。一人劃了根火柴,就在巷子里點起一小把火,把煙湊上去。
“鄆城真沒什麼好東西,一天下來毫無收穫!”
“偷倒不如搶,最近媽的晦氣,老子幾十天沒上丹鳳閣了!
裏面頓時有人嘲笑起來:“是啊,你的小流鶯妹妹不知道又跟誰相好去了~~”
“呿!”那人吐了口唾沫在火堆里,回頭一敲煙管,“要是今天讓我逮著,不管它是人是鬼——統(tǒng)統(tǒng)搶了扒乾淨(jìng)!”
“三哥就會大話,這還不是不敢在樓下呆麼?小心人家管事的一盆水潑下來!
“他敢——”
就在他氣洶洶地吼叫時,似乎有真奇怪的風(fēng)傳過巷子,火堆晃動了幾下,‘嗤’地一聲竟然熄滅了,冒出的絲絲青煙朝出口怪異地飄去。
“三、三哥……”一個小弟害怕得試探地叫出來,“是人……是鬼?”
“要死!當(dāng)然是……”話還沒說完,火星晃動了片刻,又一下子重新燃起來,火堆異常旺,燒得雜物剝剝作響。
“這裡……不吉利,還是走人爲(wèi)好!”這個提議馬上得到所有人支持,這群地痞一刻之間立馬撤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剩下沒人照管的火堆,晃動了幾下,又滅了。
“哈哈哈!這個樣子就跑了?真沒出息!”巷口不知何時站了四個身著華衣的人,看來剛才便是他們做的惡作劇。
“我可是有心幫助他們哪~~阿瞳你弄滅了他們的火,當(dāng)然是要補上了?上н@些些小民,不懂得安然接受恩惠!闭h話的人眨著一對金紫雙瞳,表情似笑非笑。
墨色長髮的女子白了他一眼:“誰允許了你這樣稱呼我?想不到你老大不小了,還有心和這些人玩!
“別這樣,鴟瞳。玥澪也是好心嘛~~~是不是?如果喝著喝著酒突然某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跑進來……”話還沒說完,説話的人先笑起來,“呵呵……我相當(dāng)期待當(dāng)她看到你們時候的表情呢~~”
“宜,你這麼說小心她生氣!被瞳h澪提醒著。
鴟瞳也道:“沒你說的那樣不濟吧?”
“沒事的,恐怕要等到顥然會哭的時候她才會生氣……”宜突然偏頭躲過揮來的拳頭,左手將對方手腕按在肩上,笑嘻嘻地道歉,“開玩笑嘛~~表這樣盯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對方甩了甩白眼,抽回手臂:“哼!這種玩笑也開!贬崦娴脑捵匀徊谎远鳎弘S便開玩笑的人,居然也能在商道混下去。
煌玥澪走上去拍著宜:“他的結(jié)局呀~~就是某天交換貨物的時候‘談判破裂,被殺人越貨,陳屍黑沼澤!
“好像也不錯呀,不過之前的‘被金子給噎死’還要好些!
“我們幹嗎杵在這裡説話?走,上樓去!
“是,是。讓你在這裡受風(fēng)寒了——女士請先。”
丹鳳閣韻字間。
空氣中氤氳著股股菊花釀特有的冷香,四個身著藕荷色綉花睡袍的人半靠半臥在地板上,首飾帶子、琉璃珠髮氈亂解開來,撒滿一地的珠玉仿佛只是石頭一般,酒瓶砸在上面碰擊出玉石的聲響。盡管各人身邊都堆滿了紫砂酒瓶,他們的神色像是還未正式開飲,談笑得自然。
宜搖晃著酒瓶,玩笑地說:“酒宴沒有樂音始終無法盡興。玥澪,何不來一曲蕭,讓鴟瞳來伴舞?”
這句話頓時遭到兩人白眼,煌玥澪放下酒瓶,按下腰間上翠碧的‘常璣’,怡然微笑道:“也無不可,只要鴟瞳~肯獻舞~~”
鴟瞳也不理會,拿了小紅果塞給肩上的烏鳥:“舞,我可不會。再說我也不想聽你那‘送葬曲’!
“哈哈哈,你的‘招魂’也差不了幾分……”
正說著,紙門從外面被拉開,黑發(fā)青袍的女孩立在門口,略帶詫異地猶豫著卻又不踏進來。
宜一見立馬往旁邊挪了挪,在中間留出一塊空地,招呼她過來:“小鷯,你可總算是來了。請入座!
“宜……你……”鷯踏進了一步,只一步而已,語氣里帶有責(zé)備,“你不是說只有一人么?而且——”她抖出一張紙條,上面朱紅色的字體寫著:請至丹鳳閣——宜絕筆!拔业教夷君S去,桌子上只留了這個。這是什么意思?”
“啊啊,我們本約定的就是在丹鳳閣喝酒。要是你不來的話,我可會被他們剁了下菜的!币藫崞啃χ戳搜凵砗,見到煌玥澪真的在微微點頭,嘴角抽動了一下!斑@算不算得絕筆?”
“我只和你一人有約!
“不要這樣嘛~~我可沒有毀約的說!”宜說得信誓旦旦,甚至還有點委屈,“你看這里除了我以外誰是‘人’?玥澪算妖,鴟瞳和顥然與你一樣是暗族,人,確是只有我一個!
如果你還要拒絕,我也有辦法對付。
鷯姬嘆了口氣:“……算了。與你交易吃的虧我都認,反正不差這一兩首歌。”
做好萬全應(yīng)對準備的宜,意外地聽到了對方過早的妥協(xié),倒有點失落起來,有時候‘不戰(zhàn)’反而比‘戰(zhàn)勝’更能打擊人。
眾人在一曲《江南春》之后才真正開始飲起酒來,幾曲南腔一過,多數(shù)都已是半醉姿態(tài),只有宜還在若無其事地一瓶接著一瓶喝。
“休息一下,過來坐罷!笨吹晋嵰呀(jīng)按住了嗓子,宜招著手,叫她過來。
鷯姬看了看鴟瞳和井顥然帶有明顯暗族特征的膚色,最終在煌玥澪和宜中間坐下來,煌玥澪便順手遞上一瓶菊花釀?wù)泻羲骸凹热皇蔷蒲纾驼埡纫黄!?br> “?我只喝茶,不飲酒!
“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只這一瓶,多的也就不必了!
“但是……”
“沒什么但是,你不喝就是看不起小宜自家特制的酒哦!
看到不便推托,鷯接了酒瓶仰頭灌下。她在漠北時雖然那里將士個個好酒,自己卻沒有飲過,到了南方反而偶爾會喝上幾盅。只是自己始終品不出酒的好來,所以能不飲就不飲。
“可以了?”鷯放下酒瓶用袖口擦擦嘴,像他們一樣把空瓶拋在地上。
“……原來你會喝酒啊~~~”宜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來。
“那就再來?” 煌玥澪微笑著又拿起一瓶來。
鷯沉下了臉:“原來你們是想灌醉我!
“哪敢哪敢……咦?小鷯,你的聲音似乎有些變化?”
“呃?”自己本也沒發(fā)覺,剛才的菊花釀的一股清寒酒勁洗脫了幾日來聲音中的蒙塵,現(xiàn)在才恢復(fù)了她原本的嗓音。
“怎么說呢……少了點柔膩,倒比原先更爽朗起來!币说靡獾亓嗥鹁破,“我的酒是不是很不錯?……這倒讓我想起最先見到鷯你的時候,聲音就是這個樣子的!彼貞浿侨,在射湖遇見坐在山丘上旁若無人地唱歌的女子。“那時你唱的是北方民歌吧?在這里很少聽到主調(diào)為商羽的歌!
“是的!
“為何在那之后一直未聽見你唱?”
“那是不唱給外人的!
“當(dāng)真?”宜再次問道。
“當(dāng)真!柄嵑芸隙ǖ鼗卮。
湮繚,你的歌聲是屬于大漠的……
我會留下來。我的歌是屬于那里的,我的名字也是。
在太清山道,連續(xù)幾日奔跑的湮繚和溫胤總算在第三天天黑前到了射湖。
“到射川郡就安全了,我們要找旅館休息嗎?”
湮繚喘著氣連連點頭:“要,當(dāng)然要!我要在這里等飛翱過來!
“他……”溫胤停了本想說的話,只點頭表示同意,“那我們就等等吧!
兩人找了家小旅店住下,順便在射川城內(nèi)游逛。
湮繚是第一次來集市,自然是什么都好奇。集市上大多數(shù)貨物都來自北方捕獵人,那些東西對于軍營中的人來說已是平常見慣。但溫胤仍不時地被拉住問:“鹿角,當(dāng)歸,羚羊皮原來都這么貴呀!”
“堯宗叔叔帳篷里掛的軍刀比這個更漂亮!
“姐姐,你有一個鎖與這個一樣吧?”
“天哪~~小湮繚你可不可以不要亂跑了~~~”一天下來累得虛脫的溫胤只得求饒。想想要是飛翱領(lǐng)著她這樣每個攤上鬧一番,那才是不可想象!‘既然你喜歡,那就全部買下來算了。’多半那個人會這么說。
不過讓溫胤最頭痛的問題,是湮繚隨時也不忘記問:“今日是多少天了?飛翱要什么時候才來呀?”
“你乖乖等幾天,也許他們戰(zhàn)斗完了清理戰(zhàn)場走不開呢!闭f這些話的時候她自己心里也是沒底的,甚至有點害怕,一直等下去也不會有人來。
終于在她們住下的第五天清晨,一匹北疆的戰(zhàn)馬停在旅店門口。
溫胤正抱著一堆蔬果去清洗,她彎腰把水果放在盆子里,打上井水正準備沖洗。后面有人幫她高高地提起了水桶。
“你休息就行了,小湮繚呢?”溫胤聽到身后柔和的聲音,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從后門跑出來的湮繚先叫起來:“——青洹叔叔!青洹叔叔!”跑上前去攔腰抱住,臉貼在冰冷的鎧甲上。
來的人正是青洹。
他連忙倒空了水桶,轉(zhuǎn)身蹲下來捏住湮繚的臉:“叫哥哥,我還沒有那么老~~~”
相比之下,溫胤的喜悅表示得含蓄很多!澳銇砹司秃茫覀兊饶敲淳谩疑鲜袌鲑I點東西去。”
“啊……不用了!鼻噤】雌饋韰s沒有那樣的快樂,似乎有些事情隱藏在心里。他站起身,走到馬前打開行李,“我很快就會回去,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那個……我是偷跑出來的!彼贸鲆环鈺牛皝,小湮繚。這是飛翱給你的!
湮繚沒有伸手去接,反而疑惑地退了幾步,看著青洹的眼睛:“……你在撒謊……反正沒說實話,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飛翱不自己來!”
“湮繚……”青洹一下子慌了神,“別,你別亂猜,他什么事都沒有……是因為忙才不能來的!笨吹綄Ψ胶孟駴]有完全相信,青洹又對著溫胤說道:“我保證飛翱他沒有事……只受了點輕傷——哎!我說實話吧!漠北軍情緊急,北師急忙派人向各郡求得支援——所以我主動要求來射湖郡請援兵——現(xiàn)在請你們快點離開這里,南下到了淮安就一切順利了。”
“是么?”
青洹微笑著:“我保證!
湮繚這才接過書信,看見上面的字體寫得蒼勁有力,疑惑也完全消除了!澳敲辞噤∈迨逡フ堅?”
“叫哥哥!鼻噤】嘈ζ饋,“不過現(xiàn)在正是兵荒馬亂之際,各郡也不知肯不肯分派出兵力來幫一個荒涼的漠北!
“肯的,一定肯!”湮繚握住青洹的手,在她心中幾乎沒有地方比漠北重要,在其他人眼中也必定是這樣。她合眼祈禱道,“愿紫皇會保佑漠北的將士們!
暗族的祝福?“啊哈哈……謝謝你的祝愿!鼻噤】缟像R背,向兩人揮揮手,“我先走一步了!這個祝愿會傳達給各位的!”
“請一路平安!
“湮繚,想回大漠的時候我們隨時歡迎。你的歌聲最終是屬于那里的!”
“嗯!再見啦!”湮繚也揮著信封告別,直到青洹的身影和馬蹄聲都漸漸消隱在稀薄的晨霧中,才放下手臂!皽刎,我們也走吧!
“去哪里?”
“當(dāng)然是南下啦~你不是一直在催我嗎?”
行至漸遠的青洹直到回頭再也望不見那個破舊的小客棧了,騎馬的速度漸慢。他極力仰起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天邊灰暗濃厚的云層,這樣眼淚才不會流下來。
太虛記元七年六月初九,三萬羥軍襲擊漠北大營,將率八千將士奮力擊之。同年六月二十三,漠北大軍北營淪陷,引殘部六千人馬退守三十里扎營,黑河失守。北軍曾求援于北方各郡,無一兵出動。后九月初七,北營老將軍韓岑飲恨病逝,享年七十三歲。
桃夭
三音買了客人需要的點心糖果正要趕回桃木齋,她今天為了抄近路走了條小道,卻料不到遇上了那日來店里坐了又跑掉的客人。
那個‘客人’現(xiàn)在正被堵在巷子里,和幾個當(dāng)?shù)厝酥苄?br> “我都說沒什么東西了,各位還想怎么樣?”
“那不行,除非~~~讓我們搜一搜!
“嘖嘖,你們怎么不找點有錢人來搶?圍住一個流浪人浪費時間,多寒磣。”
“少騙我們,那天看到你從酒樓出來。別告訴我們……流浪人可以免費進酒樓~~~”
青蓼暗叫不妙,那日一早自己獨自出樓本是想告別了宜他們,好清清靜靜地辦事情,沒想到竟被這些人給看見了。
“那好吧!鼻噢さ皖^考慮了片刻,拿出一顆卵圓形的小石頭,舉在眼前。“這是身上唯一還值點錢的東西,讓我過去后給你們就是了,只不過以后別再來煩我!”
三音在暗處吸了口氣,那石頭散發(fā)著淡淡的橙色,是名貴的玉石‘夕日’——這其貌不揚的家伙竟然真帶著寶貝!
“居然跟我們談條件?——呸!”
“你既然藏有寶石,那其它的東西肯定還有!”
‘這些人怎么這樣貪得無厭?’青蓼皺著眉,還是保持住心平氣和說道:“你們想說搶就可以了?這夕日石雖說硬比鋼鐵,火燒不化……但是,要被吞下去了~可就只有殺了我才能拿出來。我說,你們殺過人沒有?也要試試嗎?”
天下哪有這樣的笨蛋!居然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三音聽了差點罵出來。她環(huán)視周圍一番,撿起幾塊舊木頭在地上咚咚地錘起來,一邊大聲道:“——剛才那人跑這邊來了!抓住他!”
“有人來了!”其中一人叫起來,“大哥,拿了東西就走吧!
三音在拐角后面加快了敲擊:“——有什么人在那里?別然他跑了!”
“快走!快走!”眾人從青蓼手里搶了東西立刻從后巷跑掉。這時三音才從拐角后邊出來,看見青蓼拍拍衣服正準備離開。
“你——”
“嗯?三音?”對方也把她給認出來。“你在這里干什么?這附近浪人很多的。”
我還想問你呢,反倒來問我!三音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你被搶了東西還那么輕松?知不知道剛才多危險,居然還挑撥他們?!”
“那群沒有種的家伙,估計連揍人也不敢……”青蓼顯得很無所謂,但也對三音抱手道,“還是得多謝你幫助在下!
“謝什么?那么名貴的東西都被人搶走了!”
“咦?你說這個嗎?”青蓼便魔術(shù)似地一轉(zhuǎn)手,那塊夕日石還穩(wěn)穩(wěn)地躺在手心處,發(fā)著它那暈黃的光,“我也沒那么容易讓他們拿去的~~盡管這個也是假貨!
“假的???”三音這下傻眼了。這顆石頭光輝是那么和諧自然,怎么看也不像是偽造。
“是啊,你要的話送你就成。”青蓼嘲諷地笑了一下,“那家伙送我的東西十有八九都是贗品。這顆叫‘夏橙’,品質(zhì)高的成色幾乎可以和‘夕日’亂真,但它在太陽下面是死的。真的夕日放到太陽下去看,里面的色彩會流動!
“怎么樣?”攤著寶石的手遞到三音面前,“這個送給你——當(dāng)然不是白送——你留我在店里住一晚,然后吃一頓飯。”
三音停了手,卻不去接:“你,這樣就送給我?這顆寶石雖沒有夕日名貴,但也是珍品。我不能要!
“說什么嘛……我本來也就準備拿它換錢,然后住客店的!鼻噢は勇闊┑卣f,“可是我討厭進當(dāng)鋪,談價錢,而且還可能被人搶。你拿了算是幫我忙,還是不肯收嗎?”
大概無所謂,江湖上本來就多怪人,有人白送你寶石也不是不可能。這么想著,三音接過溫?zé)岬膶毷赵谑掷!案襾,我給你打掃間空房。”
青蓼達到目的般地一笑,跟在三音身后,向桃木齋走去。
“三音,你以前唱過歌?”兩人在閣樓里吃著簡單的蔬菜,喝茶談話的時候,青蓼突然問。
三音停了筷子,找話來掩飾著!斑@個……唱著玩的!
“不。你受過特別的訓(xùn)練,而且唱腔還自成一派!鼻噢ぱ士诓杷,盯著她道,“那日我一聽你的聲音便知道!
“你不也是嗎?暗族的人均善歌舞……也許你唱得比我好呢。”
“不用謙虛。”青蓼閉眼微笑道,“你的歌我聽過,決非尋常人可比!
“你在那里聽到的呀?”三音小心翼翼地問道,心里很是緊張。她終于還是去了那種地方,實在是無奈!同時她也知道這樣做必定會被同行的樂者所不齒,這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
“……我忘了!鼻噢A起菜淡淡地道,“可惜不知道你確切的流派。”
“聽閣下說話,想必也是精通樂理的人。倒是請問你是怎么認為?”
“南腔有不下百種,光泰然就有越、澀、輕、津、穆五大家。其中越調(diào)重婉轉(zhuǎn),澀調(diào)干純,輕調(diào)小巧,津調(diào)音高,穆調(diào)倒有些像北調(diào)。”聽到這么間接的評論,三音很是欽佩的點點頭!澳抡{(diào)重視的是隱約的氣勢,不講什么調(diào)和韻,是有些像北方的唱法!
“可是聽姑娘的聲色,甜潤而不膩,媚且不妖,典型的南腔卻并非屬于這五大流派。倒讓我想起一些傳說中的曲家……比如……”
“啊!糟了!”三音突然站起來,碰翻了茶杯,筷子也摔在桌上,“忘記收拾酒具,明兒還要待客呢!彼奔泵γΦ貨_出屋子,回頭說,“今天談到這里,恕我不能陪了!
青蓼也放下筷子,似是無意地說道:“難道你就這么怕我猜出你的家派?還是怕我要你唱歌?”
三音突然地收住腳,倔強地回頭道:“誰怕了?要聽我唱歌有何難?等幾日在店里自然會唱!”她說完一扭頭下樓去了。
“那種表演性的歌哪里都能聽!鼻噢す距搅艘痪洌瑥澫律碜訐炱鸬厣系木票,杯底刻著一枝浮雕桃花!翱磥硪氲玫竭@個,還有些不容易呢。”
外面灰蒙蒙的,是在下雨。半日間還是晴天,下半日刮過幾陣陰風(fēng)后,雨水便天上地下亂打起來。
三音費力地跑進客店,然后迅速回手‘碰’地一下關(guān)上大門,背靠在后邊。略略喘過氣之后,她也不去管濕透的衣服,用袖子在臉上亂抹掉雨水,順便也抹掉已經(jīng)一塌糊涂的妝粉。這才走到壁爐前,挑起幾塊燃成灰燼的白炭,以便重新?lián)芰疗渲邪导t的星火。
閣樓里有腳步聲慢慢地下樓,走過來。
這時候還有客人走動么?三音警惕地向樓梯口張望過去,未料眼前的炭火給人從背后扔了幾塊干柴進去,突然哧哧地燃燒起來。
三音嚇了一跳,對著那人脫口吼出來:“誰!你做什么?!”
“你緊張個什么?”三音回神一看,站在爐火邊的原來是青蓼,她正捧著心口嘆氣:“哇啊~~~干什么突然大叫?嚇死人了……”
本來人就靜悄悄的,走路也無聲無息,難道搞神秘是暗族的特性么?“你才嚇人哩!沒個聲響地就走到別人身后去了!比羯陨詫捨苛诵,一天忙碌下來,她竟然忘記這個借宿在自己家中的奇怪人士了。
“天色那么陰暗,你不在房間里呆著,跑出來干啥?”
“我等你回來。
“等我回來?”三音一怔,迅速地思考著自己和這位房客的關(guān)系,似乎沒有親密到要她等的地步。“我……?回來了又要干嘛?”
青蓼咬著手腕繃帶,小小聲說:“我肚子餓,可是找不到吃的……”
“啊……|||”她的確完全忘記了暗族也需要吃東西的。三音抱歉地掏出一只紙口袋,里面裝著熱乎乎的酥色白糕,“這是新買的桂花糕,你先拿去嘗兩三個,等會兒我給你端茶點上來。”
青蓼接過袋子,迅速塞了兩三個到嘴里,追著三音向廚房走去:“我也來一起準備吧,我喜歡蘭香茶,也泡得不錯。”
“那你一定要嘗嘗我做的千層酥,里面用的黃油可是泰然的名產(chǎn)!
屋里是封閉的溫暖,火爐上面的梁被煙灰熏得烏黑,窗外雨水砸落屋檐的聲音此刻也聽著無比愜意。兩人抱了茶坐在炭火面前,除了飄香的蘭貴人,還有精致的手制點心,實在是名副其實的下午茶。
“好茶呀~~~很久沒有喝過這樣好的茶了。”青蓼又拿起塊酥餅,“點心配上茶更是絕妙,唔~~~這個餅內(nèi)松外脆,而且香味也足。”
三音笑了笑:“雖說我對自己手藝充滿信心,不過得到這樣的表揚還是第一次——你還真是容易滿足。”
“當(dāng)然,在外奔波的人哪會有許多要求?”青蓼喝茶時非常仔細,有些動作很象是在品茗時訓(xùn)練出來的,“此時此刻,如果再有一曲《鳳求凰》作伴,那可就是別無所求了~~~~”她端著茶杯,在喝茶同時從暖煙中偷眼瞧三音。
“你……怎么會知道?”果然,三音勉強地放下杯,盯住青蓼問道。
“我知道什么?”
“今日唱的歌……”她已經(jīng)確信青蓼什么都知道了,而且還在暗中嘲笑自己!自己在丹鳳閣給唱的曲,便是《鳳求凰》!
“我不知道呀?”青蓼的確是隨口說的,她只想旁敲側(cè)擊三音的歌賦,沒想到她誤會成另一件事了。三音說的事情青蓼倒也知道,但她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斑@種事情沒必要搞得自己那么緊張,不過是去唱個曲,何必神秘兮兮的?”
“我可不像去唱這種曲!”
“不想去的話不去就行了。嘴長在你自己身上,別人勉強得了么?”青蓼仰起頭,想起那夜眾人酒醉三分時,自己聽到閣壁傳來的曲音——那是三音的聲音,哪怕自己只聽過一次也記得——唱得固然美妙精致,只是聲音里有許多的壓抑,她為此感到非常惋惜。“與其在那種地方浪費你的才能,為何不再唱《桃夭》?”
“你知道個什么?!”三音竟然一怒地雙手拍桌椅站起來,激動地聲音發(fā)顫,“只要一日沒有配得上聽《桃夭》的人,我就永遠不會唱它!”三音蹙起了俏眉,似有回憶。“你是過著輕松自在的生活,不用什么努力就可以活得很好……錢財對你來說當(dāng)然是身外之物,有什么值得在意?”甚至可以大方到隨手把寶石送人,“你怎么會懂我的辛苦?!為了支撐這個破店,整天什么事都做,不管是端茶送水還是打掃修理,冒著風(fēng)雨也要出去送東西,還要對著客人說許許多多奉承話……”從前自己和母親茶前飯后都有人伺候,處處被人尊敬,甚至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嗓子都不準她隨便說話。這一切在三音看來就像做了一場夢!爸灰コ赘,就可以不用整天干粗活,不用對人低三下四,順利保住這個店子……多簡單!我是為了活著而唱歌,怎么可能還去想藝術(shù),修為……只要一想一個落魄的市井小民居然在唱明妍灼華的《桃夭》——真是笑死人了!”
“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比袈牭搅饲噢さ统恋穆曇,安靜地像湖水只在微風(fēng)中起了一點波紋。因為青蓼很認真地在說:“既然你都認為為了生存賣唱沒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心中卻老是放不下呢?”
“我、我覺得……唱給他們聽……不值得!”這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情!原來到頭來,自己還是沒有放下藝人身份,保持著家族的那份清高。
“是么……”青蓼緩緩拆下頸上的繃帶,最后一口喝完了手中的香茶,像清嗓子一樣咳了幾聲。“我倒覺得唱歌偶爾可以為了別人,多數(shù)時候是唱給自己聽的。”
“所以盡善盡美都是為了自己?”
“聰明。那么,可以讓我聽聽你的歌了么?”
三音現(xiàn)在完全平靜下來,她拍了拍額頭,碎發(fā)下露出一個釋懷的笑容,“呵呵呵……原來你是有備而來。你早就知道我的淵源了吧?把我騙得好慘……”
“櫟曲桃家,唯一繼承傳說中的名曲《桃夭》的流派。不好意思,跟你玩了那么久猜迷!鼻噢ね铝送律囝^,“我很少說謊,但是很多事情會隱瞞!
三音點點頭,頗為惡毒地道:“你老實得讓我不想對你說‘謝謝’!
“我可不要你的謝,只愿聽你的歌!鼻噢ぢ柭柤,馬上補充一句,“非《桃夭》不可!
“我說過不會輕易唱的!
“我也不是白要啦~~~自會給你同等代價的東西作為交換的!边@次的笑容更加神秘莫測,而且還端上一杯茶作為約定,“我保證你滿意!
《桃夭》的唱法獨成一派,極難練成。尤其唱的時候音有三條要點:清音,廣音和絕音。清音旨在音色多變且質(zhì)純,講究換韻自然;廣音旨在音域?qū)拸V,要求聲音有深度卻不能過響;但是最難的還是在絕音,既是音絕而意不絕。古韻‘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便指的是這個境界。
三月明媚春光,青陽河畔,泰然城前,灼華一片桃木林;
女子持扇林間,窈窕踱步,明月綾羅,落英四處綠映紅;
左手持著桃枝,翹首盼顧,媚眼流轉(zhuǎn),恰得兩腮桃花色;
忽然扭頭含笑,松開枝俏,桃瓣彈落,似是見君乘水來……
………………
三音自己也癡迷了。雖然唱腔早已停了許久,明媚鮮艷的南城桃林一景依然生活地擺在眼前,似是伸手可觸。
她終于超越了母親,達到真正的音絕境地。
在三音還沉醉在音樂余韻之中時,青蓼按住嘴唇微笑著,接在她余韻后邊自然地飄出一曲《小樓醉》——這,也是一首南調(diào)失傳已久的唱詞。
與《桃夭》有相同的奢華,又多出一分的慵懶。似是在桃樹下等待情人的女子倦了春困,偕手上樓,飲上三兩杯淡酒,展現(xiàn)她似醉非醉的身姿。
“——這個就是交換~~以后它的發(fā)揚就靠你了!
說完這句話,三音才醒覺對方竟已經(jīng)站到了店門口。
原來青蓼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包袱,只用裹上斗蓬,一拉開門,瞬間就跑了沒影——雖說武功不濟,她的逃跑速度可算是一流的。
“等一下——!”三音趕快追出去,對方已經(jīng)遠遠地對她揮手了:“不用等~~~有緣自有后會期!
“我說外邊還在下雨……”沒有用,對方已經(jīng)聽不到了。
三音愣愣地站在屋檐下。雨還是那樣漫天打著,用它的朦朧鎖住小城這一刻的陳舊,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雨過天晴時,一切都會好起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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