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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上
「這么多年,我只看見過一次黑色的雨!
「那天傍晚,我坐在安樂椅上,暮靄就漸漸落下來!
「弧形的椅腳輾過木質的地板,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輕微響聲,不停搖啊搖,就仿佛這時間一樣永遠不肯停歇!
Chapter 1:
冷到呵氣成霧的傍晚,他坐在屋前的安樂椅上,瞇著昏花的老眼,看黑色的水滴從黑色的天幕中墜跌,穿透黑色云母片般厚重的云層,最后堙沒在黑色的荒草甸。從北邊山麓刮來的寒風把整齊的雨線吹亂,也把孤單的簫聲吹散在潮濕的空氣中。伴和簫聲的是一種若有似無的吟唱——
「我的戀人葬在那座深山。」
他知道這是武州地區(qū)的葬歌。這次去世的是老人,少年,還是稚嫩的嬰孩?他想站起來看個究竟,但是無力的雙腿無法支撐佝僂的身軀。這是他第一次詛咒自己的昏聵。他靠在椅子上,試圖擦亮自己的雙眼,但那些人和事太遠太遠,他只能聽到風中斷續(xù)的歌聲。
被蒿草覆沒的小道上,一群人朝山下那條湖泊走去。
這不過是一支很普通的送葬隊伍。手臂上綁縛著黑紗的人們?nèi)齻z倆聚在一起,跟隨最前方的棺木行進的方向,神情肅穆,偶爾短暫地交談。
隊尾是一個頎長的青年。他裹在被雨浸濕的黑色大衣里,胸前心臟的位置別著一朵純白的野花。風拂動亂糟糟的銀發(fā),他的臉色也青白得宛如在冷風中瑟縮成一團的花瓣。在黑與白的單調(diào)世界中,他的眸子竟然是赤紅色的,但不鮮艷,仿佛久已凝固的血——生命的痕跡宛在,你卻再也感覺不到那潮濕的呼吸和跳動的脈搏。
雨停了,霧逐漸升起,從天際那一頭開始吞天噬地,漫過青灰色的山巒,漫過樹木蔭翳的幽谷,漫過人的眼眸,漫過了一切。
那些人那些故事終是不見了。
Chapter2:
我生于一個隱匿在重巒疊嶂間的偏僻小鎮(zhèn)。
我出生受困,圍著我的是四堵帶著嗆鼻消毒藥水味的白墻。那時我正為自己的生命博得了一個優(yōu)渥的環(huán)境而欣喜地哇哇大哭,并不知道某種無知無覺的桎梏正悄然綁縛在自己身上。終而我逐漸成長,環(huán)繞我的始終是四面冷漠的高墻,從家里,到學校,再到宿舍,在每一個輾轉反側間逐漸朝我壓縮。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開始徘徊在壁壘間唯一的罅隙——那條通往大城市的馬路上。蜿蜒曲折的柏油馬路和這個沉睡在靜默里的小鎮(zhèn)格格不入,和其他人也格格不入的我總愛在炎熱的夏日,用塑膠涼鞋去踩踏半埋在地面里的石子。那時候,融化的瀝青黏住了我的雙腳,仿佛要強行將我送往另外一個世界。
新的世界,未知的世界。
我身處高墻之內(nèi),但所有精力所有想象都被高墻外的世界吸走了。我不看書,不做功課,不和人交流,不與這個世界發(fā)生任何可能的摩擦。他們說我家境殷實,父母慈祥,他們說我不守本分,貪得無厭,他們說我腦子有病。于是一個初春的早晨,在如蟬鳴般擾人的閑言碎語中,我踩著那些永遠無法離開這里的石子離開了這里。
其實我早已忘卻了那段旅程的詳細經(jīng)過,我只記得一開始的欣喜,中間的疲累,最后的狂喜。在深夜的月影里面,那些阻擋我的,遮蔽我的,統(tǒng)統(tǒng)退讓到了腦后。我終于看見了阡陌縱橫的原野,看見了綴亮在黑暗中的萬點燈火,看見了風以無拘無束的姿態(tài)呼嘯而過。我振臂高呼,我終于不再求而未得。
醒過來的時候,我又看見了四壁高墻,聞到了更加嗆鼻的消毒水味道。后來據(jù)別人說,他們是在四五十里開外的路邊找到我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暈過去了,手里還死死拽著一只鎮(zhèn)里從來沒有見過的野花。
我短暫的成功和長久的失敗都是從另外的嘴里聽見的。這好像一個夢,輕易碎裂在母親更深的皺紋間。她當時坐在病床邊講的話我也一并忘記了,但每當想起她眼里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和關切,我至今還會顫抖觳觫,就像是寒夜里被遺棄的幼獸。
事實上,是我遺棄了他們。
事實上,我一夜經(jīng)歷了出生、成長、衰老,乃至死亡。
事實上,這段故事除了在我掌心留下一道草葉劃過的傷痕,沒有帶來任何改變和影響。
事實上,又一年春風料峭的時候,我已經(jīng)穿上了教師的制服。
我始終沒能長久地佇立在無垠的曠野中,幕天席地地感受四周的空氣激蕩盤旋。我掌心的傷口也始終沒能完全愈合,幾年間我的生命以及活力都在慢慢從那縫隙里溜走。我長高了,人變瘦了,戴上眼鏡,再穿上潔白的制服,完全是一個大好青年。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從內(nèi)到外都被榨干了。我躲在窗簾后面,用一種干涸的眼神窺視那些鮮活如春花般的生命。我表面威嚇他們,實際畏懼憎惡欣羨他們。因為不管我再用何種嚴苛的教條來限制何種卑怯的姿態(tài)來哀求,他們必將展翅越過我的肩頭,去往我想去的地方。
我遇見土方的時候,庭院里的櫻花已經(jīng)開謝了三次。
新學期伊始,一切都顯得有點忙亂。那天傍晚我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回家。是的,現(xiàn)在我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回家。每天花八個小時來管束一群活蹦亂跳的熊孩子就是為了從一個牢籠去往另外一個牢籠,這樣的旅途是否有任何意義,我已經(jīng)不想追究了。其實我也嘗試過其他方式來打發(fā)這漫長的時光,譬如說——禱告。不過我去了三次之后,教堂的神父就委婉地表達了他們并不歡迎我的意思。
他們說我不虔誠。
是的,我不虔誠。我并不想隱瞞這一點。從第一次睜開眼看見每一寸白晝和黑夜開始,我相信的東西并不是神啊鬼啊這些虛妄的幻覺。我隱約意識到還有一種更高深更恐怖的力量凌駕支配著這個世界。每天早上爬起來對著鏡子洗漱的時候,我都看見自己血色的瞳孔里面倒映著它的身軀、它的脊梁、它猙獰的觸手,真實地盤踞在我的肩頭,從我的脖子開始,一點一點環(huán)結纏繞下去。
它顏色和這夕陽有點像。
屋外的天被晚霞染透,那是一種天然珊瑚枝發(fā)散出的通透的紅。沐浴在焰影一般的光輝中,我漫不經(jīng)心地轉頭看了一眼,然后被樹下一點真實的火光吸引了注意。
我最初認識的并不是土方本人,而是一點若有若無的光。當然我并不知道,在這個初春的傍晚之后,有個人也將成為我心中那一點若有若無卻從未熄滅的光。
火光在呼吸間更加明亮起來。我走了過去,直接抽掉了那只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后淡淡道:「學校禁止抽煙啊,同學~」
那人錯愕地站直了身子,叫了一聲「老師」。
他從樹蔭下面走出來的時候我才看清他的模樣——學校統(tǒng)一發(fā)放的制服,高個頭,黑短發(fā),對于男孩子來說有點過于白皙的皮膚。第一眼我覺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他,但是懶得去回想了,因為我所有的注意力忽然都集中在了他的眼睛上。
那是一對美麗的灰藍色眼珠,在光線的交疊下仿佛重疊著多種色彩,越往里越深,越接近琺瑯質表面越淺。視線不由自主陷入深黑的瞳孔,我在那里面看到一個小我。
「老師不也看這種東西嗎?」
我猛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他指著我手里一本花花公子的雜志,笑容中帶著點狡黠。
Chapter3:
遠山沉溺在云繚霧繞中,鉛灰色的蒼穹更加沉重地扣下來。一切靜默,只有雄鷹在陰沉的云團間嘯啼不絕,忽而朝大地的一個俯沖,抖落羽翅上的塵灰。人蛇形在山中,如螻蟻攀爬般緩慢移動。被高舉的紙幡嘩然翻飛,后綴的白色長帶忽地一聲掠過人們的頭頂,指引來處的方向。
水葬是武州的習俗。傍晚時分,他們將往去水邊,將死者放在特制的小船上飄向遠方。他們相信,船沉沒的地方便是上天為你擇定的安息之處。
穿黑色大衣的青年跟在后面,提起穿著厚重靴子的腳,踩過鴨拓草的深綠色厚葉,踩過紫色矢車菊針狀的花瓣,踩過蒼耳一碰就會碎裂的種子。他的神色未見多悲慟,但也不與任何人交談,一直低著頭,仿佛那口黑色的棺木是壓在自己的脖頸上。
死者并不是他的親人,也不是他的戀人,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他不知為何來,也不知往何去。
歌聲、風響還有隱約的啜泣穿行在霧間,交織成另外一首無聲的曲子——
「她身著白無垢躺在船上,駛向我不及的遠方!
Chapter4:
我終于知道我教導的年級里有一個煙藍色眸子的男生叫土方十四郎。
其實或許我很早就聽過他的傳聞,因為在這個平靜到連盜竊案都寥寥無幾的小鎮(zhèn),任何微瀾都足以掀起一場曠日持久的蜚短流長。我并不知道人們在背后如何議論自己,但我確實在幾個月前在辦公室里聽過別人說起過這個名字。
他渾身上下都鐫刻著不幸。
據(jù)說他是鎮(zhèn)里面一個企業(yè)家的私生子,生來被棄,幼年喪母。父親死后,被接回去的他成了家里那些少爺小姐的排擠對象,尚有一點維護之心的大哥只能送他來讀寄宿學校。但沒過多久他大哥也死于一場疾病,無怙無恃的他只能在學校做義工來抵學雜費。
我時常揣測這些故事的真假,但及至看到土方本人的時候,所有的疑問瞬間都煙消云散了。無論以前如何,他此刻的眼睛是干凈的,純粹的。我無法否認,我迷戀這樣的眼睛。
他頭腦很聰明還刻苦,在學校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雖然平時總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實際對人還挺熱心的,長得又帥,追隨他和慕戀他的人還真不少。
慕戀他的人啊……
「坂田老師,可以拜托你讓一下嗎?」土方提著塑料袋,站在我對面有些無奈地問道。
我尷尬了一刻,立馬忙不迭地退讓到一邊。
他走過來,翻開垃圾桶的蓋子,把手里的東西拋了進去——我倆的相遇大抵如此,意外的普通。很長時間以來,我都覺得他對我沒有任何一絲超乎尋常的興趣。
在他抬手間,一個紙團從袋子底部的破洞掉了出來。
「你東西掉了!刮覔炱鹉莻紙團,隨手展開一看。
上面一片故意抹畫的深黑墨跡蓋住了原本的毛筆字。我剛試圖想要認出在縫隙里殘存的部分,手里的東西就被劈手奪走了。
我看見土方紅著臉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它該去的地方,于是問道:「那是你寫的詩?」
「請不要隨意偷窺人家的隱私。」他微微側過頭,想要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
我露出了一個無所謂的表情,試圖說服他,「啊啊,有什么關系?說出來的話,還可以跟我這個國文老師切磋切磋~」
「那個——」說道這里,他忽然對我笑了,原本嚴肅的臉上有種驕傲的表情,「我的想法可是很貴的!
深夜,我坐在桌子前,和所有慕戀者一樣開始仔細回憶他的笑容。我覺得我愛上他了,可能是他在驕傲地陳述自己價值的時候,可能是他無意露出狡黠表情的那一刻,也可能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瞬間。
「我愿意傾家蕩產(chǎn)來購買你每一個念頭!
用盡最后的精力寫下這樣的句子,我頹然癱倒在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地盯著那些墨跡很久很久,我伸手出手拿起輕薄的紙頁,像土方一樣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桌邊的廢紙簍。那里攢積了很多封我寫給土方的情書。它們密密麻麻堆疊在一起,不會再有傳遞到他手里的機會。
我靠在椅背上,往后仰,把身體彎成一個拱形。于是我又看到了高墻,潔白地,高聳地,無懈可擊地佇立在我面前。
是啊,別人該怎么說呢?老師愛上了學生,一個男人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無論那一項,在這樣狹隘逼仄的空間都是足以凌遲的死罪。即便我愿意為此形銷骨立萬死不惜,但他呢?
這不同于那條道路,只要我一直筆直往前,就能看到自己所期望的一切。更何況我已經(jīng)在那個夜晚,在抽泣的母親面前,用一種怯懦的沉默來發(fā)誓,我不再離開她的懷抱去外面的世界。
可是愛情翻過高墻來找我了呢。
我愛上了他,可生活還是得繼續(xù)。我依舊在壁壘里面獨自迎接被窗戶割裂得四四方方的晨曦,一邊看生命在每一次日升日落中急轉直下,一邊按部就班去吞咽這無味的光陰。我知道土方跟我不一樣,他的眼睛透徹,純凈,流動,那是生命力旺盛而鮮活的證明。眸色苦澀晦暗的我時常在他明亮的雙眼前自慚形穢。那是我不能觸及的東西。
我就這樣遠遠看著他,直到櫻花凋敝又再盛放了一次。期間我一直盼望著有某種機緣巧合能夠促使我們進一步發(fā)展,但是這個契機卻始終沒有來臨。我們依舊在學校里以普通師生的身份點頭寒暄,然后漠然地擦肩而過。
窗前緋櫻落盡的那一天,正值學校放假,被專程叫過來改考卷的我干完正事兒后在空寂的庭院中漫步了片刻。拐到圍墻邊上時,我聽見了一聲沙啞熟悉的呼喚——
「坂田老師?」
我抬起頭就看見土方只穿著襯衫,踩在圍墻邊上一架很高的梯子頂端。見我注意到了之后,他停下了揮舞的手臂,指了指我背后,「老師,可以幫我拿下墻角那根竹竿嗎?」
我朝他的指向看去,角落的地方堆疊著一些雜物,其間佇立著一根長長的竿子。我把東西拿了過來,然后將竿稍遞給墻頭上的他。
「謝謝!
他很爽朗地笑了一聲,然后探出竿子在頭頂?shù)臉渖议g戳了兩下,一架很簡單的三角型風箏就從枝椏間落了下來。伸手接住之后,他捏著線頭把風箏放到了墻外,還探出頭去微笑叮囑道:「小心點放,下次可沒有大哥哥幫你們撿了!
墻外一開始還有有小孩子嘰嘰喳喳的回應聲,但終而逐漸散去,再也聽不見了。
土方從高處下來,看著還站在原地的我又說了一聲「謝謝」,這次臉色卻有點發(fā)紅。我倆面對面站著的片刻,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個頭又抽高了,幾乎只差我兩三公分。他穿著棉布質地的襯衫,領口袖管熨燙得一絲不茍,最上端的一顆扣子被解開,單薄的布料里面是一副正在茁壯成長的身體。
我想說點什么來緩解下氣氛,但開口卻變成了,「土方君,你這算是儀容不整吧。」
他聞言有點窘迫地扣上了扣子,又找到了擱在花壇上的外套?粗置δ_亂地穿著衣服,我莫名覺得這有可能是個機會,于是鼓起勇氣邀請他去喝一杯——對,喝一杯,不過喝的只是學校小賣部賣的草莓牛奶而已。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這樣甜膩的玩意兒,但在梧桐樹投下的陰影里,他皺著眉頭有點勉強地拿起盒子往嘴里灌時,我笑了,抬頭望向那朵緩慢飄過來的軟綿白云。看著澄黃的陽光打在它身上,我覺得很暖和,就像那些光線通通都在打在我身上一樣。
我仔細聆聽著耳邊吞咽的聲音直到停止,才佯裝無意地問了一句,「土方君也快高三了啊,想考哪里的大學呢?」
「啊,還沒想好呢……可能會去江戶吧。」
「打算讀什么專業(yè)?」
……
我們的談話斷斷續(xù)續(xù)的,就像是頭上斷斷續(xù)續(xù)飄過的云彩。但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也終于說盡,只剩下一種平靜的沉默。夏日風起,我聽見他嘴里在隨意低吟著一段很悠遠的調(diào)子。
我轉過頭來問他,「你在唱什么?」
「武州鄉(xiāng)下的一首葬歌……」他頓了很久才用細微的聲音接下去,「我母親教我的!
不幸的人在風中唱一首不幸的歌,而我只想跪倒在他腳邊痛哭流涕。
我知道這世界有生有死,有笑有哭,有相聚有別離,有歡樂有痛苦,但我不愿再有任何不幸降臨在他身上,更不愿灰霾障蔽了他煙藍色的眼睛。
Chapter5:
白晝徹底覆落,膨脹彌漫的黑消融了視線,人們開始點燃火把。黃色的光在夜里閃爍,拼湊成一條散亂的長龍。遠離那些火,那些光,銀發(fā)青年在外圍的黑暗中踽踽獨行。夜露像淚滴一樣掛在每一片葉尖,沾濕了他舊皮鞋的鞋邊。他的臉和手凍得通紅,胸前的白花早就干枯萎縮成一團,從扣眼的縫隙跌落在路上,找尋不見了。
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跟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條藍色的湖泊,安靜地躺在山谷之間。月亮從東邊升起,灰白的霧籠罩水面,再也看不到湖水蜿蜒的去處。
有人發(fā)話,似乎在發(fā)號施令,然后就有另外的人把抬著的船放在水里。
這不過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但是當那黑色的棺蓋開啟的一瞬間,站在最末的青年忽然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仿佛里面就會有一只手猛地伸出來掐住他的脖子。沒有人察覺他的異樣,而他也很快恢復了平靜。
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死者身著白衣,被端端正正放在了船中間。他雙手交疊在胸前,懷抱著生前最愛的一本書。清亮的月光投射下來,這是一張非常年輕的臉,很干凈,很英俊。死亡并沒有改變什么,他閉著眼睛,嘴角的弧度反而比往常更溫和,看起來就像睡著了般。
最后船被推離岸邊,去往了深霧埋葬的地方。
Chapter6:
或許我一開始就應該意識到那個「不幸」的預兆,但我不知道那不幸從何而來。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不幸都從何而來,但是它們卻一再接踵而至。我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在這個淺嘗輒止的故事里,我始終不記得土方的死因。
是生病,是意外,還是謀殺?我每次回想都只能憶起一片虛無的空白,我甚至想不起來他到底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我唯一能緬懷的情節(jié)不過是自己站在辦公室的門口,聽見訓導處主任用毫無起伏的音調(diào)宣告一個生命的流逝。
我并未到過那條蔚藍的河流,我也并不能體味死亡穿過他身體帶來的真切的觸感。但一把冰刃隨著那些字眼從頭頂狠狠地將我整個貫穿,異樣的寒冷從心臟的部分開始融化蔓延到全身。血液凍結,呼吸停頓地握著門把手木然站了許久,才有人來把失魂落魄的我搡開。我忽然感覺背后起了大火,徑直朝學校外奔去。
我并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我并沒有打算要去哪兒,因為我無論奔向何方現(xiàn)實都不會再改變。但我莫名走上了那條柏油馬路,沿著它發(fā)足狂奔。我迎著風嘶吼吶喊,狀若瘋癲。年少時的夢和昨日的期盼重合交織,那道從未愈合的傷痕在我手心灼燒般疼痛。我從沒感覺到心臟的搏動如此難以負荷,我瘋狂地想要摧毀這壁壘高墻,我窒息般渴望再次見到那天的原野和風。
因為力竭而到下去的那一刻,我想我永遠離不開這座圍城了。
Chapter7:
儀式完成,人們漸漸走散。夜更深了,湖邊只剩下三個孤零零的身影。栗發(fā)和棕發(fā)的少年沉默地站在一起,看幾朵白花孤零零地散落在近岸的水面上,隨著微波蕩漾打轉。高瘦的黑影更遠地地佇立在夜風中,眸子里的猩紅在陰暗里看起來更接近死亡的顏色。他們也許認識,但是始終沒有任何對話和交流。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用目光陪伴故人,愿他路上不再孤單。
湖上騰起的濃霧中,孤舟還若隱若現(xiàn)。死者并未真正離開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宣告了他的離去。這事實有點諷刺,有點悲哀。
「十四……」
風中有誰叫出了這樣一個名字,很輕很輕,呢喃般恍惚不定。沒有人回應,等這呼喚完全散碎在沉寂里時,銀發(fā)青年忽然筆直地走向了水邊。
第一下踩入湖中時,溫度極低的湖水讓他的身體產(chǎn)生了生理性的抽搐,但他很快挺直了脊梁,很穩(wěn)地一步一步往前。這過程中或許有人叫了他,或許有人想要阻止他,但他最后還是走向了心中那個方向。
水面漸沒過胸膛,他張開雙臂朝快要消失在視野的小船游去。艱難地跟隨著那個似乎下一秒就會消失的影子來到船邊,他花了好大功夫才攀著船舷翻了進去。雙腳一觸及干燥的木板,整個人就無力地癱軟下來。冷風無情地刮過湖面,他渾身濕透地他蜷縮在死者身邊,在寂謐的長空下漸漸失去了意識。
Chapter8:
土方就在我的旁邊,我側過頭仔細端詳著他。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如此長時間地看他。他的樣子并沒有和我記憶中那個青澀干練的少年有任何區(qū)別,只是臉色在月光的襯映下白得很不自然。
我盯著那雙不會再睜開的眼睛很久,才慢慢地伸出了自己顫抖的手,輕輕劃過他的臉頰。一種被水潤濕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仿佛在那肌膚的深處還殘存著一種生的訊息。我一度也以為他還活著,輕輕呼喚他的名字,但是時間流逝,他卻再也沒有回應。
我并未見他生,但卻見他死。我并未參與他的人生,但此刻卻和他同往歸葬的路上。或許這也是種榮幸。
我把他的手拉過來,分開僵直的五指,一根根跟自己交纏在一起,握緊,然后躺在他的心臟旁邊閉上了眼睛。
我是在月華里醒過來的。周圍稠密的霧氣像漩渦一樣裹緊這艘小船,我以一種近乎筆直的角度仰視到了青霄之上的月亮,蒼白的月面上有隱約黯淡的海。
這應該是一場幻覺。
水逐漸滲透進來,我渾身僵直,四肢麻痹地浸泡在這冰冷的液體里,所有的感官知覺正悄然從身體里褪去。我本應該死了,從里到外,從頭到腳,但我卻感到和他相連的右手,一種鼓噪的生命力正在從那頑固不肯愈合的傷口傳導過來。我恍然覺得一直緊蒙在眼前的紗簾忽然被揭開了。我仿佛第一次有這雙眼,我仿佛第一次看見這夜,這月,這水,這一切。
「我的想法可是很貴的!
「啊,還沒想好呢……可能會去江戶吧。」
我想起他每一種表情,說過的每一句話,哼過的每一個調(diào)子,他蓬勃的朝氣,他鮮活的生命。他想生而死,而我想死卻依舊活著。是的,我還活著,我從沒這么強烈地意識到我還還活著,以一種雙腳站立會呼吸會行走的方式活著。
世界的壁壘忽然在瞬間崩塌了,陌野上的風從斷壁殘垣間刮來,裹挾著那夜的氣息。我和他徜徉在宇宙星海,如繁星倒瞰塵寰。細微的啜泣在冷濕的空氣中凝聚成一種難以遏制的嚎啕,我終于在他身邊放聲大哭,大哭所有的痛苦歡樂,悲傷喜悅,直到氣力耗盡,直到聲嘶力竭。
夜空下,我向那唇獻上此生最虔誠的一個吻。
Chapter9:
那天夜里的嘯歌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的。葬禮已經(jīng)結束,人們次第歸家。最后回去是那兩個不肯離開的少年,再往后就是從亙古洪荒便未停歇過的夜風。
第二天的清晨,老人如同往常般安逸地坐在安樂椅上。霧還沒有散,低低地貼著地面滾動。嘰啾的鳥鳴回蕩于空山,潤濕的水氣打在草葉上發(fā)出輕忽到幾不可辨的沙沙聲,如雪覆地,如蠶食桑。
老人揉了揉自己的雙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看見了一道模糊的赤紅從霧中逐漸清晰。那是一雙猩紅的眼睛,像奔涌流動的鮮血,在灰白縹緲的背景里格外醒目。這雙眼睛的主人渾身濕漉漉的,整個人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但在冷峭的初春,他卻沒有一點瑟縮的意思。
他并沒有跟老人打招呼,而是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很快消失在霧中。
Chapter10: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乏味的故事從一個絮叨的老人嘴里講出來總是讓人尤其地不耐,于是訪客巧妙地轉移了話題,「這里這么荒僻,您為什么不搬出去住呢?」
老人推開窗戶,明媚的陽光就這么灑在了他干枯的銀色卷發(fā)上。他望著遠山的方向,瞳孔里面是一種溫和恬淡的紅光——
「因為我的戀人也葬在那座深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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