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一章
他心里住了一個紙美人,永垂不朽。
他想,他年輕時候是愛過這樣一個姑娘的。
清眸遠黛,靜若山河。
七八十年代末的中國,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姑娘青年們稍微趕點時髦的總是愛整點洋玩意兒。羊剪絨帽子,□□鏡,的確良,皮夾克,街頭巷尾都是追求摩登的小年輕。凡是趕點時髦的姑娘小伙兒,誰嘴里不哼幾句鄧麗君,羅大佑,滾滾紅塵什么的。
可這個姑娘偏不,她總是一身素色的學(xué)生裝,青色的圍脖,及腰的黑發(fā)低垂著,常年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座位上。
日光氤氳,她的背景是簌簌掉落的玉蘭花瓣,仿佛每一片都擦過她的耳垂,別在她的發(fā)間。
他忽的慌亂的別過臉去,那種溫柔,讓他心悸。
那時他是班上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每一次都能看見她的作業(yè)本上清秀雋永的小楷,是故很長時間他都是知道她的名諱的,卻從來沒有什么名堂喚出這兩個字。
葉芷,葉芷。
后來鬼斧神差一般,他們的緣分竟是從一場激烈的辯論開始的。
當(dāng)時辯論的主題是傅里葉級數(shù)還是拉格朗日定理,他都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他只是記得女生分毫不讓的氣勢和張張合合的嘴唇,與往日恬淡的樣子分毫不同。他們這樣唇槍舌劍,辯論到了最后,所有的同學(xué),甚至是老師都退了場,空蕩蕩的階梯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她,不知道為了什么,為了一個本來就是悖論的命題,苦苦堅守。
最后他們都笑了,卻不知道為什么而笑,女孩將頭發(fā)別在耳后,開口,“其實,我認(rèn)得你!
話音剛落,他們兩個人的臉都燒起來了,尷尬得連手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他們甚至還不認(rèn)得對方,就這樣潑婦憨漢地大干了一場,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行徑實在是太不合時宜。
這樣尷尬的開始竟然讓兩人熟絡(luò)起來,他們并排在學(xué)校的林蔭大道,漫無邊際的閑扯,說著他或者她的故事。
后來,他們無意中說起畢業(yè)以后的歸宿,她說她終究是要回到南方去的,她的祖輩是滿清沒落的格格,潦倒蒙難,嫁與江南葉家。那片土地肯接納她,便是天大的恩情,生生死死都要守住那片土地的。
——她的祖母常跟她說的便是要保持王公的驕傲。
他覺得可笑,滿清都覆滅這么多年了,這樣的思想實在是可笑。他笑話她,她一個年輕輕的姑娘,怎么思想迂腐到這個地步了呢。
她卻不語,南方長大的女孩子表面溫順,骨子里卻是茂松修竹般的堅韌,一低頭,便篤定了主意。
于是他們便再也沒有談起這個話題。
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的過著,他甚至覺得會一直這樣歲月靜好下去。第三年中秋節(jié)的晚上,系里借著由頭去外面搭伙吃飯。平時一絲不茍求學(xué)的學(xué)生到了酒桌上,就成了撒酒瘋的瘋娃子,他們玩著當(dāng)時最流行的酒桌游戲,誰輸了就要按大伙兒的要求做一件事。
輪了好幾番,終于輪到他輸了,他們怎么能幾個能放棄這樣一個大好機會,紛紛叫嚷著要當(dāng)眾親女朋友一口。
女朋友?他茫然,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樣一個女朋友。
“怎么沒有,小蘭花不是?”他們推攘著,看著他逐漸變黑的臉,聲音越來越低,小蘭花是他們給葉芷取的諢號。
仿佛晴天霹靂一般,他的心里恍然悟道了什么,他與她交好,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叫做戀愛的東西。
原本他以為他們是知音,心靈切合的知音。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不歡而散,他也不尷不尬的不敢去見葉芷,如此,一來二去,他們漸漸疏遠了,到了年關(guān),葉芷乘了火車回了鄉(xiāng)。
那時南方正發(fā)生了一場小規(guī)模的暴亂,他坐在家里,便聽街里街坊說著火車上的暴徒怎么樣,哪里出了個事。他起初只覺得煩躁,到了最后,卻再也坐不下去了,拿了大衣就往火車站趕。
等下了火車站,他才回過神來,她娘的他究竟是干什么?
他沿著江南水鎮(zhèn)的街道漫無目的的走,每走到一處,就想到那是她生活著的地方,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去敲葉家的門,因為他沒有辦法解釋他來這里干什么,每一個理由都荒謬得可怕,都讓他無地自容。
水鄉(xiāng)的姑娘早晨起來,一開門就看見門口的石橋上縮著一個裹著軍大衣的冰人,揉揉眼,沒眼花呀,她走到他的面前,覺得問什么都是多余,只彎了眉笑得好看。
時辰實在太早,隔著橋鍋碗瓢盆烹煮燒火的聲音傳來,俱是人間的紅塵煙火。
“我來看看你……到家了沒有?”話音剛落,他們都笑了,這樣的傻話,智商恐怕被大半夜的霜凍凍沒了,姑娘笑他,“你前陣兒不是還躲我跟躲耗子一樣嗎?”
他答不上來,卻漲紅了臉,猛的將姑娘攬進他的軍大衣里。
后來他們順理成章的在一起,可是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相處模式,他們一起上自習(xí),卻是一個坐在一端,一個坐在另一端,各自寫各自的作業(yè),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們偶爾一起討論,卻完全沒有其他情侶般的甜膩,其他同學(xué)笑他,你這哪是戀愛呀,怎么跟革命同志一樣純潔。
他只是笑笑,我行我素。
到了大四,他們?yōu)楦髯缘某雎范蚱,他是一定要留京的,他是家里的獨子,家里有臥病殘廢的老父和擦鞋供他上學(xué)的母親,他是一定要留下來的。
到了故事的最后,他終于問他心愛的女孩,“還是執(zhí)意到回到南方嗎?”
女孩低眉順眼,嗯了一聲。
她說,“輝生,我們終究都是獨立的個體。”
他們都不過是紅塵中匆匆奔向未知方向的生靈,沿途中,會有無數(shù)個干擾因素左右他們的方向,可是,終歸還是自己的軌跡,塵歸塵,土歸土,毫無關(guān)聯(lián)。
他們相遇,碰撞,卻終于要天各一方。
不是因為不夠相愛,而是因為一場愛情終究點亮不了一場生活。
他們都知道,他們勉強在一起,留京或者去江南。憑著小兒女的意氣,在不是原本的軌跡上結(jié)成連理,像尋常夫妻一般為了柴米油鹽,為了雞零狗碎不停的爭吵,咒罵,埋怨,在這樣的過程中,把一生都花光。
他們都是理智得異常的人,知道他們原本想把一生活得豐盈,但那生活終歸會還給他們,滿地干癟的秕谷。
他沒有說什么挽留她,甚至沒有送她,她知道,他的姑娘就要奔赴下一長旅途了,那段旅程沒有他。
他想他愛過她,卻從來沒有擁有過她。他們誰也沒有擁有過誰。
這個故事似乎是荒唐的,可是生活原本要比故事狗血得多。
他后來在北京扎根,成家,立業(yè),半生奔波,卻面目模糊。
他后來的妻子,美麗也罷,溫柔也罷,把廉價的口紅粉底肆意涂抹在本來就蒼白的臉上,為了一毛兩毛的菜錢在菜市場上討價還價,他們與尋常夫妻無異。
他最好的年代終于遠去,淡若流水抑或是驚心動魄的戀歌都已是昨日黃花。他不知道他的女孩兒去了哪里,在這茫茫人潮中遇上了,也不過是與眾無異的一副面孔了罷。
只是他心里的那個紙美人,怕是要永垂不朽了。
記憶都已經(jīng)變得模糊,他記不清了很多事情,偶爾跟妻子說起這樣一個荒唐故事時,妻子表現(xiàn)得頗為驚訝,甚至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坐在床沿上的妻子笑了,“你忘記了嗎,你原本娶得人就是我!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