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英的食堂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門口一個方形的收銀臺，柜里面預備著零錢，可以隨時付款。教書的人，傍午傍晚下了課，每每花四個硬幣，買一杯奶茶，——這是一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杯要漲到十個硬幣，——在門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個硬幣，便可以買一碟花生米，或者爆米花，做零食了，如果出到十幾個硬幣，那就能買一份套餐，但這些學生，多是來吹空調(diào)的，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制服的，才溜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飯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菁英的第三食堂里當伙計，Bysar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教書的，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學生，雖然容易說話，但嘰嘰喳喳吵不停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奶茶從罐子里舀出，看過杯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杯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Bysar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鮑伊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熱奶茶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Bysar是一副兇臉孔，教師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鳳到食堂，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鳳是在外面喝奶茶而穿制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標準；偏白臉色，眉間時常夾些傷感；一頭亂蓬蓬的金色長發(fā)。穿的雖然是制服，可是又臟又舊，似乎十多天沒有洗，也沒有熨。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圣經(jīng)詩篇，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發(fā)型亂，別人便從漫畫書上的“四圣獸”這半懂不懂的詞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燒雞。鳳一到食堂，所有教書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鳳，你今天又打雜了了！”他不回答，對Keshiko說，“來兩杯奶茶，要一份爆米花。”便排出九個硬幣。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和冥夢BL了！”鳳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們睡在一起，一整晚。”鳳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一起睡不能算BL……BL！……同人女的事，和我有關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創(chuàng)世記”，什么“新約”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食堂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鳳原來也是菁英畢業(yè)的，但終于沒有教書，又不會打劫；只好給校長打雜，換一碗飯吃。而且他又有一副好脾氣，便是吃苦耐勞。坐不到幾天，便連其他雜事一并搞定。如是幾次，叫他幫忙的人也多了。鳳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爾做些份外的事。且他在我們食堂里，品行比別人都好，就是老愛代人付錢；雖然別人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硬盤上，但不出一天，定然還清，從硬盤上刪去了那人的名字。

　　鳳喝過半杯奶茶，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鳳，你當真是菁英畢業(yè)的么？”鳳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個校長助理也撈不到呢？”鳳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哲學倫理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食堂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Bysar是決不責備的。而且Bysar見了鳳，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鳳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qū)W生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會畫畫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畫過畫，……我便考你一考。爆米花的顏色，怎樣調(diào)的？”我想，雜工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鳳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調(diào)吧？……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應該記著。將來做設計的時候，經(jīng)常要用。”我暗想我和Bysar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老板也從不給爆米花上色；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土黃加很多白么？”鳳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根修長的手指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這個顏色有三種調(diào)發(fā)，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鳳剛用筷子沾了顏料，想在餐巾紙上調(diào)色，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教會的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鳳。他便給他們一人一把。孩子吃完爆米花，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杯子。鳳著了慌，伸開五指將杯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幢谆�，自己搖頭說，“真的這么想要就干脆都給你們吧~”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鳳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父親節(jié)前的兩三天，Bysar正在慢慢的結賬，插上移動硬盤，忽然說，“鳳長久沒有來了。還欠我父親節(jié)的禮物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奶茶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在家發(fā)燒呢。”Bysar說，“哦！”“他總是被支去做奇怪的任務。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下雨不打傘。雨之谷那地方，去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吃退燒藥，后來是打針，睡了大半夜，才降了溫�！薄昂髞砟�？”“后來就退燒了。”“退燒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還得打雜。”Bysar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父親節(jié)之后，氣溫是一天熱比一天，看看將近盛夏；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無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學生，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杯加冰的奶茶�！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一個黑影擋在前面。嚇了我一大跳，那鳳便在柜臺邊坐著。他臉上滿是怒氣，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平常的衣服；見了我，又說道，“來一杯加冰的奶茶�！盉ysar也伸出頭去，一面說，“鳳么？你還欠我父親節(jié)的禮物呢！”鳳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明年罷。今天遇到莎樂美，倒死霉�！盉ysar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鳳，你搞BL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亂說！”“亂說？要是不BL，怎么會被錄音？”鳳低聲說道，“胡說，胡，胡……”他的眼色，很像懇求Bysar，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Bysar都笑了。我冰了奶茶，端出去，放在柜臺上。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四個硬幣，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汗，原來他一直握著拳頭。不一會，他喝奶茶，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握著拳頭快步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鳳。到了暑假，Bysar拔下硬盤說，“鳳還欠我父親節(jié)的禮物呢！”到第二天的中午，又說“鳳還欠我父親節(jié)的禮物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再說。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聽見——大約鳳的確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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