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臟兮兮的男孩子目光灼灼地看定我：“你說的都是真的么？”

　　“當然！只要你信！”我悠悠然搖著紙扇子。

　　“那么……”他低頭看看手里的饅頭，咽著唾沫，手指關節(jié)在料峭的春風中神經(jīng)質(zhì)的微微彈動，“只要我獻上這一個饅頭，我就能得到更多？”

　　看吧，貪心的孩子，這一頓尚無保證，就惦記著下一頓，那么必然的，連這一頓偶然的幸運你也不配擁有了。

　　果然，滿懷希冀的男孩高高擎起雙手，被他十指握過的地方隱隱透著灰黑的饅頭脫離了他的身影，全然暴露在天光之下，男孩稚氣未脫的聲音興奮至顫地祈求著：“上天悲憫！我獻出這一個饅頭！原您賜我每頓都有饅頭吃好了！”

　　我輕蔑地笑著，看著那一個灰蒙蒙的饅頭，它正以肉眼可以察覺的頻率抖動，一刻不停，而且越來越劇烈。一個卑微的愿望！不值得被眷顧的愿望！它的主人注定一輩子抱著這樣的愿望患得患失，直到他明白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老天爺，沒有人可以滿足任何人關于每頓都能吃上饅頭的許諾，即便有，那也不是以一個饅頭為代價便能換來的。

　　一個身形佝僂的乞丐扶著墻挪了過來，他蓬亂的滿頭發(fā)，像極了一團恣意堆放的干草，上面落滿了灰塵，在陽光中泛著干枯的黃色。他的面容籠罩在頭發(fā)的陰影里，完全看不清楚，只有光溜溜的下巴像是刀刻出來的，還掛著幾道新鮮的傷口和參差不齊的胡茬。他張開裂痕縱橫的嘴巴，突出沙啞的語聲：“你要是不吃，能把它給我么？”他靠在墻角，靜靜等著男孩的回應，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看男孩究竟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請求。也許他并沒有把這視為一個請求，只是隨口的問話，答應與否與他無關。但是看著他露出來的嶙峋的手腕，我明白，這并不是一句跟“吃了嗎”一樣的招呼，這個饅頭對他來說是生命延續(xù)的必需品，他滿心期盼的恐怕就是一個肯定的答案。

　　男孩遲疑了一下，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睫毛泛著金色，這個奇怪的滿不在乎的乞丐，在他向老天提出請求之后問他要他想要敬獻給上天的那一個饅頭，用一種不注意聽就不會發(fā)現(xiàn)的輕微的沙啞的語調(diào)。那么，是不是說，他會是老天爺?shù)目简災兀?br>
　　他微微一笑，捧著這一個寄托了他很多很多頓飯的“犧牲”堅定地向著滿頭亂發(fā)的乞丐走去。乞丐的眼光透過額前糾結(jié)的亂發(fā)，緩緩抬起，像是一盆將熄的炭火隨著撥弄明明滅滅。

　　男孩停在乞丐的眼前，捧在胸前的饅頭滯了一滯，但是，在老天爺面前可不能顯現(xiàn)出不虔誠，不能顯現(xiàn)出沒決心，他最后決絕地遞出饅頭的時候好奇地看了看乞丐的臉——他們足夠近了，近到亂發(fā)擋不住男孩的視線，他帶著敬畏的目光落進乞丐略帶倉惶的眼睛里，乞丐局促地道了謝，匆匆轉(zhuǎn)身去了。

　　男孩終于完成了他從一個蓄意耍弄他的人那里聽來的荒誕儀式，他回頭感激地望的時候，茶寮里再沒有了那個悠閑搖著紙扇，說話總是神乎其神的青年。于是他有些恍惚，覺得剛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場夢而已，因為所有的證據(jù)度已經(jīng)離開了，再沒有什么能夠證明他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直到感到腹內(nèi)的饑餓感一陣緊似一陣，他才相信了自己已經(jīng)奉獻出了唯一的口糧，但是出于對老天爺?shù)男湃危�是勒勒褲腰帶，挺胸抬頭的轉(zhuǎn)身去了，在他的觀念里頭老天爺不是不允許被懷疑的！

　　南川覺得自己的一生都過得很糟糕，誰讓他生在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過得很糟糕，因為在他十歲那年，出了一個魔王——他把地獄搬到了人間。從此，整個天下陷入瘋狂的屠戮，只要是和前朝扯上一點關系，就要慘遭屠滅，時人個個自危，路遇以目。

　　南川眼看著走過的一座座城里最高的，第二高，第三高的，最排場的，第二排場的，第三排場的，種種種種達官貴人出入的建筑里，一個個平常挺胸凸肚，眼睛過頂?shù)募一锒急蛔ミM了靳王的大牢，那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大塔，每天塔頂冒出滾滾的濃煙。數(shù)以千萬計的人們給抓了進去，但是從沒有能出來的，那里是絕放不下那么些的人的，所以大家都說，那高塔其實就是一個焚尸爐，滾滾的濃煙里都是屈死的冤魂！所以那片天空永遠都是陰沉沉的。

　　茜兒總說我們往南走吧，一直走一直走，為了離焚尸塔更遠，越遠越好。

　　如果說沒人能從靳王的洛城牢里出來，那么茜兒就是個例外。她保住了性命，代價便是整宿整宿睡不著覺，盯著暗處發(fā)呆囈語，她怕煙，聞見也不行，神經(jīng)質(zhì)的躲避著官軍。南川總在想，如果真的到了一個沒有官軍沒有濃煙的天涯海角他和茜兒是不是就能好好生活了，如果沒有靳王，天下是原來的樣子，雖然是當乞丐，恐怕還更自由些。

　　南川很可憐茜兒的，原來是那樣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貴族小姐，現(xiàn)在像驚弓之鳥一樣的活著——這是亂世之間他唯一的安慰了。只有這時他才可以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成為作乞丐時想都不敢想的成為世家小姐的唯一依靠。所以當茜兒拉著他的衣袖喃喃念叨說：“他們就追上來了……我們逃不掉了……我還是要死了……”的時候，南川就想著，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沒有因果循環(huán)么？否則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又有什么業(yè)障在身？

　　南川跑出他們藏身之處的時候，他真的有些后悔，他應該這樣離開茜兒么？她是那樣不舍得自己啊，我走了，她與誰為伴呢？不過他也沒時間多想什么，就已經(jīng)被追兵擒住了。

　　南川有時覺得自己是個挺幸運的人，很小的時候就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很神的青年人，他講的故事很短，很有意思。后來，他一個小乞丐竟然遇上逃難的小茜，得以與之相依為命，共赴天涯。而現(xiàn)在，他又見到了令人聞之色變的靳王。

　　陽光輝映殿前丹墀，南川仰頭看殿檐，覺得真是好高好高啊。而空蕩蕩的殿上，只有靳王坐在冷幽幽的殿角，在穿堂的陣風掀起的紗簾的縫隙中，依稀可辨靳王扶首而坐。

　　他的聲音也是冷冽的：“你為什么冒充那丫頭？”微啞的嗓音像是流水，冷冰冰從簾子里流出來漂浮在空中，南川聽在耳里周身冰涼。

　　一切已經(jīng)注定了……如果不是那一個饅頭，就沒有現(xiàn)在的亂世了。

　　父親你說過，只要存善念就會有善報的。而您為官清廉勤懇，只是因為得罪了小小的德陽公主就要被監(jiān)禁，這是什么道理？我救了一個餓壞了的乞丐，而他后來竟然毀了這個天下，這又是什么道理？

　　——初，帝入天殿，尋前朝帝子德陽，一犯冒之。獲，殿審，犯僭，帝慍，令左右立劈焉殿上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