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是一只堅強的荊棘鳥

　　媽媽近兩年得了嚴重憂郁癥，常常感覺活著無趣，死亡是一種解脫，更是另一種形式的重生。

　　媽媽的憂郁由來已久，也難怪，這一輩子漫長歲月積聚的悲傷都得不到化解，在70歲這年還是看不到一家人團聚美滿子嗣繁榮的跡象，想必活到100歲也是沒什么希望的，而媽媽沒什么文化，對于人活著是為自己而活的理論聽不懂，一輩子都活在一種生不逢時無能為力的際遇里。能不憂郁嗎？

　　以前年少的時候我是不相信命運的。沒有幾個人在年紀輕輕就會相信命運，那等于一早就承認自己是個弱者，但現(xiàn)在我相信。所謂的命運，就是生命中某些好的機會或者壞的機會，在人生最重要的幾步，象只金蛋一樣不偏不倚地砸到自己的頭上。然后，你的人生要不順風順水大刀闊斧往前走，要不陰雨綿綿走一步滑三滑，摔得鼻青眼腫，最多也不過落個身殘志不殘的崇高榮譽，這就是命運。

　　媽媽的命運剛好屬于后者。
　　媽媽今年70歲了，3歲的時候，外公因為一場意外的疾病去世了，丟下年幼的媽媽和舅舅，外婆一個女人實在沒辦法，就改嫁了后來的繼外公，寄人籬下生活了幾年時間，10歲那年，正碰上中國入食堂鬧饑荒的年代，外婆因為要節(jié)省村里分下來的可憐的糧食給幾個孩子吃，活活餓死了。從此，舅舅帶著媽媽回到了原來的一貧如洗的家，兩個孩子就象兩片隨風飄零的樹葉。卻意外而幸運地存活了下來。

　　媽媽每當回憶往事的時候，象在回味一部十分沉迷的老電影，里面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對白都一字不差地一一道來，而且每次都是按同樣的順序講來，你甚至根本就無法打斷她，有些故事我從小到大一直聽，聽到我都能背得出來這一段完了以后接下來那一段是說什么了。但是只要你真的打斷了她，她就得從頭到尾重新來過一次。所以，有時候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是件十分催眠的事，最好是晚上睡在床上聽，這樣聽著聽著我睡著了她也不知道。
　　每個時代的女孩找老公都帶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媽媽說，她少女時代做夢都想要有一臺縫紉機，就因為別的女孩子找了個外面有工作的老公，可以買得起一臺縫紉機，媽媽也想要，就這樣帶著這個美好的夢想嫁給了爸爸，因為我爸那時在外面有工作，可惜，媽媽這個可憐的夢想并沒有實現(xiàn)，爸爸一直沒有給媽媽買過縫紉機，直到哥哥娶了媳婦進門，爸爸才最終給兒媳婦買了一臺縫紉機，那臺縫紉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堆爛銹鐵，媽媽當年的夢想顯然已經(jīng)過期，早已過了對縫紉機熱切盼望的年齡，一個愿望在心里太久地沒有實現(xiàn)，過了那個點那個愿望就會自動消失，兒媳婦本不是心靈手巧之人，對縫紉機更沒有興趣，只不過為了在陪嫁時顯擺一下。這臺縫紉機縮在墻角，似乎在諷刺媽媽當年那個小小而虛榮的夢想。

　　媽媽因為一臺縫紉機就這樣嫁給了爸爸，注定了這場婚姻是個錯誤的悲劇，爸爸遠在他鄉(xiāng)任教，怎么也算個有點土豪的“知識分子，”媽媽是個吃苦耐勞的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在整個一生中，爸爸在心里都認為媽媽是不配他的，漫長的婚姻生活里，他們的關(guān)系都是不平等的。人與人之間最大的悲哀就在于雙方都認為和對方交流是在對牛彈琴。爸爸和媽媽卻十分幸運地撞上了這種悲哀。

　　媽媽自從嫁給爸爸以后，就從來沒有快樂過，因為媽媽不僅碰上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還有一個十分難對付的婆婆。再加上一大家子大大小小10多口橫眉冷對的姑嫂叔子，個個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奶奶是個很聰明能干的大家長，但奶奶不喜歡媽媽，因為爸爸經(jīng)常在奶奶面前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對媽媽的不尊重和趾高氣揚。奶奶自然看得到，孩子都是自己的好。這也并不全是奶奶的錯，輪到我可能也會這么做，奶奶家是個大家庭，五男二女，七子團圓，但這熱鬧景象是別人的，媽媽什么都沒有。

　　原來做“小媳婦”的日子可是委曲求全的日子，一個女人嫁給夫家以后，自己在丈夫家的地位完全是由自己在自家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決定的。爸爸本來就認為媽媽不配他，奶奶這一大家人就更加瞧不起媽媽了，當然這其中也有包括媽媽聰明的婆婆，媽媽自從進了奶奶家門，就在奶奶的安排下包攬了一家大小10多個人的洗衣做飯，而且凡事小心謹慎，大氣也不敢多出一聲，直到現(xiàn)在仍然落下一個深重的病根，干活的時候一定走在最前面，吃飯的時候一定走在最后面吃家人剩下的，想用自己的勤勞善良換取夫家人對自己的刮目相看。但這談何容易？特別是舊時代的女人？如果自己的男人不把自己看重，你就是天天幫婆家人做牛做馬，也沒有人會真正心疼你，因為，婆婆不是媽，婆家也不是娘家，你身上流著別人的血液，你痛，他們不痛，何況最該疼你的那個男人對你視如草芥，你還指望這些和你本無任何親情愛情友情的一大家子人對你要如何關(guān)照？這不是明擺著胳膊往外拐嗎？你看看八國聯(lián)軍攻打中國的時候沒有？就算你中國又是割地又是賠款，有誰認為你的主權(quán)受到侵害了嗎？人類的天性只是欺軟怕硬，看到弱者跌倒恨不得再踩上幾腳撒上幾泡尿，弱小，就該挨打。人類的同情心和善良本來就是十分有限的，何況在一個大勢已去孤立無援的境況下。

　　可是，就是在這樣殘酷的環(huán)境下，媽媽卻不幸懷上了哥哥，本來自己都還在無依無靠狀態(tài)下掙扎的媽媽，卻以為母憑子貴的哥哥到來可以改變自己一直以來悲催不堪的命運�？墒牵蟮牟恍揖驮诤竺鎭砹�，奶奶一家人都沒有正眼瞧過媽媽日漸隆起的肚皮，每天扛著繁重的勞動，吃著家人剩下的那點飯菜，饑餓難忍加上心情過度憂郁，哥哥生下來就生性懦弱，比別人的反應慢一拍，他似乎承載著媽媽那還未曾完成的悲劇，此集還未結(jié)束，下集已經(jīng)上演。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哥哥一生下來雖然長得很象爸爸，但卻全家上下都不待見哥，他們看哥哥的眼神和看媽媽的眼神沒什么兩樣。哥哥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感覺全家上下一股冷颼颼的殺氣，把他幼小的心靈那一點點的自信殺得一干二凈，從此他認為自己事事都不如別人，從小就象個被人呼來喚去的小棋子。長大以后，除了繼承了媽媽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美德之外，也繼承了媽媽忍氣吞聲任人宰割的命運。因為從小的冷眼和輕視讓他早習慣了忍受。哪怕是毫無尊嚴的忍受。

　　哥哥雖然生性怯懦，但男人的本性還是喜歡漂亮一點的女人，本來作為一個膽小怕事魄力不足的男人，娶個丑點的女人顯然后半生會安心許多，但哥哥不愿意，天下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他也是男人，他也不例外。嫂子年輕時有幾分姿色，農(nóng)村人嫁女兒看中的不是這個男人本身，看的是男人的家庭，仗著爸爸在外面工作，又是獨子，在一個全家種田種地的農(nóng)村人眼里，我們家當時顯然也成了一個山溝溝里的“小土豪”了，嫂子家硬是把當年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而今面目可憎人神共憤鬼見鬼發(fā)呆的女兒嫁到了我家。

　　就這樣，媽媽多年的媳婦終于成功地熬成了婆�？偹憧梢蚤L長地舒了一口氣，鋪滿皺紋的臉上終于開出了朵朵幸福的花。
　　可是，上帝沒有你想象的那么仁慈，它怎么可能讓媽媽懦弱的兒子那么容易得到幸福的甜餅呢？上帝從來都是這樣，它在送給你一件美好禮物的同時，早已標好了價。如果你感覺有意外，請你小心享用。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媽媽多年做媳婦的委屈和淚水還在心里流淌，就迎來了新一輪的“新媳婦翻身農(nóng)奴做主人”的春風，當年的婆婆一聲令下，全家上下一片呼聲，可是輪到媽媽做婆婆的時候，媳婦早已不是當年的媳婦了，婆婆又怎么還能是當年的婆婆呢？這過渡時期的婆婆，新媳婦的待遇沒嘗到，老婆婆的福利也全部取消了，能不糾結(jié)嗎？
　　可是，人生添堵的事情遠不止這些。人生就象一個茶幾，上面放著的，都是杯具，有些杯具是別人的，有些杯具是自己的，只是，每個人的杯具不同而已，這個如花似玉的新媳婦，卻是集聚了新媳婦的全部缺點，不具備新媳婦的任何優(yōu)點，除了臉蛋長得好看一點，外加一顆不安分的心，其他一無長物。新媳婦沒有受過教育，家里也沒有什么教養(yǎng)，所以說出來的話句句雷人，做出來的事件件驚心。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是可憐的，同時也是可怕的，因為她沒有底線，也沒有普通人該有的羞恥感，如果本性又不善良，那就會往人性惡的方向迅速發(fā)展，媽媽認為吃苦耐勞勤勞儉樸的美德，在新媳婦眼里不值一提，媽媽認為自己認可的“養(yǎng)女二面花，好丑二面遮”是和諧，新媳婦卻一點芝麻小事都往幾米外的娘家去投訴，弄得娘家一大堆不明是非的農(nóng)民工背起鋤頭舉起棍子三天兩頭上房揭瓦。兒子生性懦弱，根本控制不了局面。爸爸這一生從來沒有維護過媽媽，哪怕是在外人入侵的時候，無論是非對錯，他都是堅決是站在與媽媽對立的一邊，從來沒有以一個正常的家長身份解決過任何問題。這是一個女人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最大的悲哀。這個女人的悲慘命運就算是他一手造成的，在他看來，卻與他毫無關(guān)系。因為，沒有愛的婚姻本身就是罪惡。它會把人性里面惡與丑的一面強烈地激發(fā)出來，美好的那一面被清掃得蕩然無存。

　　媽媽本以為可以順風順水享受幾年做婆婆的日子，卻過得愈發(fā)絕望起來，因為原來做媳婦的時候雖然感覺痛苦，但至少還能看得到希望，以為有一天還能成為夢想中的婆婆，現(xiàn)在歷盡風雨，卻沒有一丁點見到彩虹的跡象，這種打擊，是致命的，人最怕失去希望。任何一種改革都是殘忍的，都是踏著一大批人的靈魂和身軀上才得以前行的，所以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媽媽恰巧就一個婆媳變革時期的犧牲品。

　　媽媽老了，卻看不到命運有任何轉(zhuǎn)折的希望，媽媽活得很努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想自己的人生能打個漂亮仗，可事與愿違，心里還是不服輸，但是回天無力，人生走到接近尾聲，卻與媽媽的初衷背道而馳。這是一種完全失控的命運，有時我想，如果媽媽能晚一些出生，如果外婆外公不那么早去世，如果媽媽不嫁給爸爸，如果媽媽不生下哥哥，如果。。。。。媽媽一定會象其他所有的女子一樣，有一段幼稚但充滿了幸福的童年，有一些雖然貧窮也許內(nèi)心富足的日子，有一個越走越依戀的人生伴侶，有一張雖經(jīng)風霜但充滿寧靜和慈祥的臉，有一個雖有殘缺但仍無怨無悔的人生。。�？墒�，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jié)果。

　　我真想靜靜地陪在媽媽的身邊，再聽聽她這一生從未停止過的嘮叨，媽媽，我知道你太不容易，你的委屈太沉重，你的愛恨太強烈，你的責任太沉重，你的善良太軟弱，你為這個家付出得太多，你被掏空了所有的力量卻依然沒有人看到你心里的哀傷，象一只泣血歌唱的荊棘鳥 ，傳說中的荊棘鳥一生只歌唱一次。它不停執(zhí)著地尋找心愛的荊棘樹，最后把自己嬌小的身體扎進一株最長、最尖的荊棘上，和著血和淚放聲歌唱，曲終而命竭。而你，卻用自己的血和淚唱了一生的時間，你比荊棘鳥更堅強，這些，那些不愛你的人看不到，我看得到，妹妹看得到，你那個懦弱的兒子也看得到，我們親眼見證了媽媽所有歲月里的風霜與泥濘。你的痛苦和愛恨我們感同身受。我們陪著你，一直都陪著你，不離不棄，你對我們很重要，因為是你把我們帶到了這個世界，是愛，讓我們不再害怕身處這個殘酷的世界，我們要一直牽著你雖然干枯但溫暖無比的手，直到有一天我們也老得不能再老。。。
　　答應我好嗎？媽媽。答應我讓我牽著你的手，直到很老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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