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師父。
　　師父出自萬花，二師父則是來自純陽宮。
　　不，準確的來說，我生長于萬花谷，成年之前未踏出谷中一步。對我而言，師父只是師父。否則，師父他也不會一直責令我用“道長”稱呼二師父。
　　現在想想，師父其實一直在努力維持著他和二師父二人之間的微妙平衡。滴水不漏，不著痕跡。當然這也包括了師父的緘默在心、不曾融于口的炙熱感情。
　　相比而言，二師父是個總是能令他人詫異的人。
　　第一次見到二師父是在師父的醫(yī)廬內。單薄身影，面容清癯。半躺在臥榻上，伸出手臂任由師父皺著眉頭把脈，有一大的沒一搭的聊著天。
　　“你再皺著眉頭會提前變老的�！倍䦷煾笌状蜗氚蔚羯砩系尼�，都被師父制止了：“別這樣又是把脈，又是針灸的。我真怕你給我把出了滑脈。”
　　“哼，你要是喜脈，我還要專門去道觀里給你燒一柱高香�！�
　　“我的病就是這樣了，你也別著急�！�
　　“閉嘴！我說過，你是我第一個病人，也是我行醫(yī)多年沒有治愈的唯一一個個例。我絕對不會放下。”
　　二師父一愣，轉眼看到抱著藥簍的我，立馬又笑道：“大不了你把你的徒弟給我。這樣我有個小郎中照顧，不是挺好的嗎？乖，快點叫一聲師父。這樣為師可以帶著以卿你早日會純陽了�！�
　　“�。磕憔筒荒芙o我省點心嗎？”師父揉了揉太陽穴：“我就這么一個徒弟，你也忍心？”
　　“真是冷血，我這可是第一次打了收徒弟的心思�！�
　　“你要是在我這兒住下，我保證你馬上可以收一窩徒弟�！�
　　“真是愛說笑。再不回去，我的耳朵又要被師兄嘮叨到生繭�！�
　　“純陽宮不多你一個，也不會少你一個。”師父收起藥箱，招招手示意我來到臥榻前：“你若能放下，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什么時候又能放下我……的病？”二師父拉過我的手，拍拍我的背：“小子筋骨不錯，留在學醫(yī)可惜了。哎喲，以卿跟我回純陽吧？”
　　“你……！別讓我對你失望！”師父深吸一口氣，把顯現在臉上的表情壓下來：“以卿，給我好好看著你二師父去，我去采藥了！”
　　“不要生氣了，小心老得快。我有徒弟伺候，自然會安心養(yǎng)病的，哈哈�！�
　　或許是潛心求道的原因，二師父的樂觀永遠讓人無法了解他的病到底有多嚴重。生老病死，人生苦短，沒有人像二師父那樣可以漫不經心的用來挪揄自己和用心醫(yī)治自己的師父。
　　每次這樣，師父自然是怒過、罵過。之后雖是心平氣和讓二師父在醫(yī)廬內住上十天半月，但師父明白，二師父早就在放棄自己僅剩的生命了。
　　終于，師父徹底的怒了。
　　那日，二師父沒有依約前來，只有一名與我年紀相仿的道童急急奔來。
　　“先生，請救救我家?guī)熜�！”道童淚涕交流，慌忙的遞上一封書信：“前些日子趕著回純陽，沒想到剛到長安，師兄便病倒了。期間一直昏睡不醒，還有嘔血癥狀�！�
　　“這樣啊，”師父從藥柜里拿出一瓶小瓶遞給道童：“我隨后就來，醫(yī)廬還有其他事要忙。以卿，你跟這位小道長去吧。先有個照應也是好的�！�
　　“先生，你……！我?guī)熜治Ｔ诘┫�，先生作為師兄的好友，怎能棄他不顧。”道童一愣，自是不相信師父會這樣平靜。
　　“自己都不愛惜的人，別人的關心對于他們而言就是暴殄天物。以卿，早些動身吧�！睅煾戈H上門，隱去了一聲一響。
　　道童想要再爭論上幾句，我按下道童的手，搖搖頭：“走吧。耽誤了時辰，自是對道長不利�！�
　　“哼！”道童一拂袖，怒氣騰騰而去。
　　人的雙眼永遠只相信自己看到。道童看到的是師父的薄情寡義，而我看見的是師父差點失手打碎最心愛的茶盞、拿出了先人遺留的靈藥、壓抑的聲線、微顫的雙手……一向不外流情感的師父害怕了，惱怒了。
　　此事了結許久之后，我獨自一人在回到谷中的醫(yī)廬。一片狼藉，遍地都是師父的瘋狂與執(zhí)著。珍貴的醫(yī)書被隨手扔在地上、與師伯師叔來往的書信碎成粉末，還有那些師父花盡氣力尋得的藥材胡亂浸泡在水中……唯一沒有被毀壞的物件，只剩二師父送給師父那把琴�？v使那把琴底座裂開、琴弦斷盡，師父也舍不得將它扔掉。
　　師父，有時候你真該放下。放下了、袒露了，你和二師父是不是會更幸福？
　　“人在哪？”那天傍晚師父便趕到了，滿身霜雪遮不住他越發(fā)犀利的目光。。
　　“剛剛吐了血，扎了幾針才壓住�！蔽蚁乱庾R的擋住二師父身前的血：“師父，道長才睡著。”
　　“死小子，多少年了還不改口……咳咳咳——”二師父支起身，抬手掐了我一把。：“啊，你來了。我看這次我真的挺不過去了，你也不要傷心。人各有命，活夠了，自然會走的，你是時候該放下了。”
　　“你給我閉嘴！你他媽的有本事尋死，就死的徹徹底底！”師父一把扯掉身上的玉墜，重重的擲在墻上：“悲天憫人？你只不過是個懦夫！這樣折騰自己又算什么事？”
　　碎片四濺，二師父輕輕擦拭掉臉上的血跡，仿佛心緒不曾受過任何波動：“那你又在生什么氣。這塊玉墜是你用與我劍墜相同的玉料打造，你不喜歡，何必毀掉。我還想將它們帶進黃土。”
　　師父發(fā)狠的撲過去，不顧二師父現在虛弱萬分，猙獰的抓住二師父：“我說過，即使你進了黃土我也要親手將你挖出來。什么黃土白骨，我也要守著你。你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你別想從我身邊逃出去！”
　　“放手吧，”二師父低垂著頭，不再言語：“以卿，你先出去。我那小師弟還在生悶氣，你去看看吧�！�
　　“是。”我盡量端走了屋內易碎物品。那兩人總是口是心非的折騰對方，不罷手不認輸，永遠進行著一場沒有盡頭的比賽。
　　“以卿，站住�！睅煾柑统鲆粡埶幏竭f給我：“把藥備齊放在門口，一周之內……不，三天之內不要踏進這間房間。三天、三天，這次我定能將你治好！”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三日是這樣的漫長。安撫好道童之后，除了提供補給外，我不曾靠近房間。沒人這期間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師父，我按點來了。”我推開房門，濃烈的藥味嗆了我好幾口：“咳，師父？師父！你還好嗎。”
　　“是，以卿嗎……？現在幾時了？原來已經到早上了�！睅煾缸谂P榻上，手里緊緊攥著二師父的手：“他睡了好幾個時辰了，這一覺他辛苦了，但也終于解脫了。來，以卿，過來扶我一把�！�
　　我看著師父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黑暗中走出，渙散的眼睛讓我一驚，趕緊沖上前扶住他：“師父你的眼睛！”
　　“沒事，只是高強度試藥的后遺癥。”師父輕輕遮住眼睛，苦笑道：“為了他，這一切都值得。只是……再也不能看見他了�！�
　　“我們現在就回去嗎？可是二師父還沒醒來。”
　　師父搖搖頭：“不用了，注意事項交代給他師弟便可，我們走吧。不然他醒來，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師父！這樣不公平！對你、對二師父而言都不公平！”我咬著牙，忍不住說道。
　　可是師父意外的堅持，用力的抓著我的手：“走吧，以卿。離開這里，也不要回谷中的醫(yī)廬了。找一個沒有他的地方，讓我安然度過此生，再不濟我還可以開個小醫(yī)館，醫(yī)術……是我的歸宿。他永遠都屬于純陽宮，我不能讓我局限了他的世界。”
　　“是，徒兒謹遵師父之命�！�

　　“以卿啊，為師不想再喝你的藥了。”師父端著碗嗅了嗅，忍不住訴苦道：“你又不讓我吃點糖解解苦，想當年為師待你這不是這般�！�
　　我挽起袖子接過被師父嫌棄的藥，嘆了口氣：“師父，莫怪徒兒不孝，要強行灌你藥了。外面還有孫大娘等著你復診。”
　　是的，我與師父離開萬花、離開長安已有兩年之久�，F在我們師徒二人在巴陵縣開著一家小醫(yī)館，雖是清貧點，但師父的心境也算是平緩了許多。
　　“我都沒著急，你急什么。我都說了已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瞎操什么心。”師父佯怒道：“還有我的琴了？”
　　“好歹我的醫(yī)術也算進步了很多。”我清清嗓子：“師父，你就這么薄情的對待為了你趕了兩天兩夜路的徒弟？”
　　“琴呢？”師父伸伸手，對我的抱怨置之不理。忽然他感到手上一涼，一雙溫軟的手也附了上來。
　　“說什么要我是你的，要一直守在我身邊。有本事兩年前你別逃啊！要不是以卿那個臭小子被我守株待兔，你是不是要躲我一輩子！”
　　這個朝思暮想的聲音突然在自己耳畔，師父還是愣住了，手探向身前人：“你……找到這里啦？”
　　“喲喲喲，現在惦記著我兩年前被你劃傷的臉了？還要什么破琴。亂玉墜，看你過得這么寒酸，以后你就跟著道爺過日子算了！”
　　“過日子？以卿，以卿！以卿你給為師說清楚！”
　　“呸，別叫了，那小子現在跑的比誰都快！你就好好抱著我就行了！”

　　那么，師父們的故事告一段落�，F在，有沒有人想聽聽我和那個他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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