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涵——”
　　“小涵啊——”
　　從圖書館回來，秋桐站在門口一邊換鞋，一邊向屋子里喊。
　　屋子里沒有人回答，秋桐心一顫，真的走了。這些年，她毫不懷疑小涵會一直在這個家呆下去，一直是姐姐的妹妹。這時候秋桐發(fā)現自己錯了，錯的那么徹底。
　　她早該想到這一天的。

　　十五歲的時候，秋桐曾經被醫(yī)生診斷出腹腔有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囊腫。吃藥吃得她幾乎連飯都吃不下，可并不見好轉。伴隨著藥物反應秋桐的身體狀況反而變得越來越不好。
　　秋桐總覺得自己將要不久于人世，于是乎堅持著要領養(yǎng)一個孩子，名字是秋桐起的，叫做秋涵。這就是后來的小涵。
　　小涵那個時候小小的，大概是在一歲的樣子。小涵的到來似乎是給家里帶來了好運氣。那一年秋桐動了手術，手術很成功，秋桐又可以繼續(xù)著她的時間，不久又收到了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是她心儀的那所學校。秋爸爸也升了職。小涵就在這樣的快樂里長大了。

　　默默地走進房間，秋桐拉開書柜下的抽屜，滿眼都是五彩斑斕的洋娃娃，大多都是爸爸媽媽給小涵買的，也有些是秋桐掏的錢包。秋桐懶懶地關上抽屜，沒精打采的躺在床上。似乎感到一件軟乎乎的東西，秋桐驚得跳了起來，掀開了被子：“小涵！”
　　被子里的當然不是小涵，秋桐捧起床上那只布娃娃，緊緊地抱在懷里。這只名字叫“小東西”的布娃娃是小涵最喜歡的，一定要抱著它才能安睡。
　　高一的時候秋桐還不算太忙，有時會給小涵講睡前故事。講完《小紅帽》的那天晚上，小涵睜著大大的眼睛，不像以前一樣已經睡著，秋桐點點小涵的鼻子：“小東西，該睡覺了。”小涵聽話的把眼睛閉著，片刻又睜開眼睛，學著秋桐的樣子，對懷里的布娃娃說：“小東西，你也該睡覺了�！�
　　從此那只布娃娃就名正言順地被改名叫做了小東西。
　　秋桐高二，小涵就快兩歲了，小丫頭漸漸出落成了妖精一級的人物，小妖精抱著小東西靠在秋桐身上：“姐姐唱歌，姐姐唱歌�！�
　　秋桐正拿著歷史課本跟《馬關條約》死磕，完全沒工夫搭理小涵，她以后是要高考加考，歷史的。丟下一句“姐姐喉嚨痛，以后唱給小涵聽。”然后往后翻了一頁書。
　　小涵“哦”了一聲，寫滿了同情和理解，騰出一只抱著小東西的手（她本來是用兩只手抱的）在秋桐的肚子上揉著，邊揉邊念： “揉揉不痛，揉揉不哭。”那是小涵摔疼了的時候，媽媽常做的動作，秋桐被小涵揉得一臉莫名，半晌，小涵才反應了過來：“呀，這是肚子，不是喉嚨�！�
　　秋桐無語，乜斜了眼去看她，小家伙的臉上紅紅的。
　　可愛的小涵。

　　秋桐高三，一對夫婦找上門來，自稱是小涵的生父生母，要帶小涵回家。秋桐雖然生氣但也沒有辦法，爸爸媽媽也舍不得小涵，但人家畢竟是小涵的親生父母。媽媽提出說小涵在這個家畢竟呆了這么多年，一下子變了環(huán)境會不適應，先讓她在兩家輪流住一段時間。
　　小涵，第一次離開的時候蹦蹦跳跳的，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秋桐，卻難過得要哭。媽媽用力抱了抱秋桐：“阿桐，過幾天妹妹就會回來了�！�
　　小涵本姓吳，吳先生看上去是個很有錢的人，第二次來接小涵的時候跟秋桐說，小涵以后就叫做吳秋涵。小涵看見他就知道又要走，哭鬧了一場，躲在秋桐屋里不肯出去。秋桐，滿腹委屈，萬般不情愿地把小寒哄出來。吳太太一把把小涵拉進懷里，狠狠地剜了秋桐一眼，好像是她藏起了她的女兒吳秋涵。
　　七月的一天，吳先生突然來到了秋桐的家里，萬分客氣地感謝了幾句，把一個大皮箱推給爸爸媽媽，一整片今人眩暈的粉紅，說是小涵這些年的撫養(yǎng)費。又把一個小盒子遞給秋桐，那是一塊手表，金燦燦的，卻很素靜，素靜得讓人忘記了它的金色，顯然價格不菲。秋桐看著吳先生，突然有要把這一箱錢和那塊名表砸在眼前這個精瘦的男人身上的沖動，深深吸了口氣總算忍住。
　　高中畢業(yè)，秋桐一下子閑了下來，把大把時間消磨在圖書館，小涵當老師放假在家的媽媽照看。可秋桐回家時卻空無一人——二十三號，媽媽今天是要上課的�！靶『歉鴭寢屓W校了�！鼻锿┻@樣說服自己，盡管說這個說法可信度指數為零。吳先生說過二十三號來接小涵的，從此以后就不回來了。
　　秋桐從包里拿出剛剛借來的小說，努力不去想小涵，卻看不進一個字。滿眼看去，似乎寫的都是小涵、小涵……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小涵的哭鬧聲隨之傳來�！笆峭┬〗銌�？”打電話的是吳家的保姆，秋桐見過她，隨著小涵叫她陳媽�！靶〗阋恢倍荚诳拗憬�，怎么哄都沒有用。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桐小姐您看是不是能夠來幫個忙？”
　　秋桐把小東西塞進包里，“我知道了，我這就來。”
　　小涵的家在虹橋路上，秋桐很知道那個地方，高中三年這條路是天天要走的，一邊是老洋房，一邊是新別墅，吳家就在這樣子的富人區(qū)里。后來秋桐想小涵的時候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小涵是去過好日子去了。
　　要說秋桐是找到了吳家別墅，還不如說是秋桐找到了小涵的哭聲，門外陳媽已經等了許久："您可來了，快請進來。"
　　吳太太目光掃到了秋桐，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最后還是吐了一句：“進來吧�！�
　　“姐姐——”小涵看見秋桐，立即就從玩具堆里跳出來，隨著她的動作又帶出了一串叮叮當當的聲音。秋桐趕緊抹抹眼角，把跌跌撞撞跑來的小涵抱起來放在沙發(fā)上，又抱包里的洋娃娃拿到她的眼前�！靶|西！”小涵歡叫一聲就要一伸出手去抱。手腕上叮當作響，金光亂顫，是秋桐不久前給小涵編的手串鈴，和秋桐右腳踝上的兩顆鋃鈴正湊成了一對。抱著小東西的小涵一臉滿足，迎著陽光的小臉上依稀還閃著淚痕。
　　“姐姐。”
　　秋桐趕緊回過神來，“怎么了？”
　　“姐姐去哪里了呀，小涵要姐姐陪。”
　　“姐姐去給小涵帶小東西來了呀�！�
　　“那，那姐姐不走好不好？小涵要姐姐，姐姐陪。”
　　秋桐咬了嘴唇，原本想好的說辭在小涵再單純不過的問話下被敲擊得支離破碎毫無招架之力。
　　“小涵，姐姐，姐姐不能一直陪著小涵的。”
　　小涵一臉失落。“那……姐姐要來看小涵的對不對？”
　　秋桐這才找到一絲回旋：“對，姐姐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小涵長大了，姐姐就回來了�！�
　　“哦，”小涵很乖巧地答應，可聲音卻有著無盡落寞。
　　“小涵要乖乖聽話，不許亂發(fā)脾氣，要按時睡覺，好好吃飯。也不要到處找姐姐，不然的話，姐姐生氣了，就不來回來看小涵了哦。”
　　“嗯，小涵聽話，姐姐一定要回來�！�
　　“好，姐姐一定�！�
　　秋桐忙不迭地離開，小涵抱著小東西，串著鈴鐺的小手在空中揮舞。
　　“姐姐再會！”
　　秋桐趕緊扭過頭跑開，耳邊響起一連串鈴聲。
　　再見了，我的小涵。
　　淅瀝的鈴聲如影隨形，秋桐原以為是小涵跟來。誰曾想拐彎到了龍溪路仍能聽見這析鈴的鈴響，秋桐想起了自己的銀鈴，攏了攏額前的碎發(fā)，嘲笑起自己的異想天開。秋桐走得愈發(fā)地快了，銀鈴不休地響得清脆，不知什么時候秋桐忽然聽不見鈴音了，停下腳步一看，哪里還有鈴鐺的影子。腳踝上空空如也，連串著鈴的銀鐲子也沒有了，秋桐的心被生生地揪疼了，那鈴兒似乎是秋桐和小涵最后的一絲聯(lián)系。
　　“天也不要我去想小涵了�！鼻锿┻@樣想，“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她�！�
　　七月底的上海有臺風過境，才停了雨的天陰陰的，悶悶的，偶爾有一絲陽光從云層后透出來，反而有些許寒意。秋桐站在那里，心里也如這天氣一般，悶悶的，涼涼的。
　　“小姐�！鄙砗髠鱽硪魂嚹_步聲。秋桐遲疑地回過頭，十九歲的秋桐還不習慣“小姐”這個稱呼。眼前的男孩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很書卷氣的樣子。
　　“你的東西掉了�！蹦泻傞_手掌，小小的銀鐲串著小小的鈴，在陽光下閃著小小的銀光。
　　“啊，謝謝。”秋桐接過鐲子套在手腕上，手指輕輕用力，鐲子就收小了。秋桐再一次向他道謝。
　　“不用謝�！�
　　秋桐莞爾一笑：“那么……再見�！倍Y貌地向他頷一頷首。
　　男孩看著秋桐的背影，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朝著秋桐離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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