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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題目和這歌詞是屬于一部電影的,講的當(dāng)然不是我要說的故事,但是確實也和今天的主人公有些關(guān)系。因為小秀秀的童年是屬于城南那片天地的,而李叔同又和她是同鄉(xiāng),所以不能不說這歌詞里含著那樣一分味道,讓秀秀聽到了,自然會想起那鍍著一層迷幻顏色的年代。
城南指的并不是城里,而是舊城的南門外,那里有一個地方被稱作“南市”。這是許多北方人都耳熟能詳?shù),尤其是熱衷曲藝的老人們。南市原來的名字就更加希奇了,叫做“三不管”,官家不管,周圍兩個租界的洋人也不管。有錢有勢的人家都知道那里住的是貧民,是難民。但是那個年代秀秀自然是沒有趕上,馬三立撂地攤說相聲的場面可不是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樂子,甚至他的父母親也只是聽說罷了。所以那時候南市再沒有什么貧民、難民,更不會三不管了,那里有的只是一樣的市井生活和秩序,有的是一樣的兒時玩伴和記憶。
秀秀和我是相識的,有時我甚至在想,那個小小的女孩子和我前生是不是有著很大的干系呢。還是不羅索了罷,今天要說的可是那個城南的小秀秀。秀秀出生的那個年代很特別,中國動動蕩蕩的走了還沒有多遠(yuǎn),人們對那種歲月也沒有今天的態(tài)度那樣清晰:或者懷念,或者痛恨,或者擺出一副冷冰冰的臉孔,總之那時的人有那時的生活態(tài)度。
我常常和秀秀打趣,說她也有機(jī)會當(dāng)一回林妹妹的。因為她原本也應(yīng)該有那樣一個外祖母,一樣擁有一所古書里才能讀到,如今要花門票才能參觀的宅院。秀秀不睬我,其實她知道那只是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假設(shè)罷了,因為她居住的只是一個大雜院,她要跑去街角的公廁方便,她可沒有那么多的幻想。既然她沒有親見那種繁華,又何必時時地地的將它放在心上呢。
小時候的秀秀當(dāng)然不會懂得什么是紅樓夢,什么是大宅門。只是常聽外祖父嘴里說什么紅黃藍(lán)白黑的旗子,頭腦里就會出現(xiàn)一些彩綢在空中獵獵飄揚。因為當(dāng)時她還很小,不可能懂得那便是滿洲貴族的代名詞,也不知道這些在建國伊始的北京城里會意味著什么。秀秀的外祖母是不吃牛、羊肉的,甚至連當(dāng)時難得一見的烤鴨,也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其實那并不是外祖母出于什么苦心作出來的舉動,而因為她實在是惡心。外祖母曾經(jīng)跟秀秀繪聲繪色的講起過家里常吃的冬瓜都是要雕花的,但是小秀秀沒有想象力,猜詳不出一身都是毛刺,圓滾滾的冬瓜是怎么成為一朵花的。
所以如果說過去的時光是一個固定著的門框,而現(xiàn)代是一扇自由開合的大門的話,那么秀秀的時代就是那堅固又不起眼的門樞。
幼時的秀秀最喜歡聽長輩們講故事了,而無論是母親講舊宅里的棗樹、影壁,還是祖母講村子里七夕的風(fēng)俗,她都樂于靜聽,而那背后富貴抑或是貧寒的家族背景,于她是一分概念也沒有的。
母親跟她說起,從前像她那么大的時候,院子門前的門墩是自己的玩具,喜歡坐在上面消磨時光。秀秀回到祖母家住的大雜院時,依樣也坐在門前的條石上曬著太陽,看著小街上過往的行人。雖然也打發(fā)了一個上午,可是她很失望,以為母親騙了她。也許是母親忘記了與她形容,那北京舊宅門口的石墩上面,有多么生動的浮雕石獸,而門前的大街又是一番什么景象了罷。
祖母在庭院中擇菜的時候,秀秀總是蹲在一邊,揀剩下的青菜葉子和小石子一起烹調(diào)自己的菜肴。祖母削茄子的時候,她就聚精會神的看著刀鋒的游走,嘆服那垂下的長長的茄皮居然不會斷掉。祖母若是看見她的樣子,就會故意撕下一小片茄皮來,貼在她的額頭,涼絲絲的嚇?biāo)惶?br> 空中飛下輕巧的一片黃翼,秀秀湊了過去,她不知那是什么。拾起來給祖母看,祖母告訴她這是飛蛾的翅膀。秀秀再問時,祖母會說那是被鵲兒吃了。秀秀問鵲兒什么樣子,祖母會指著天空,神秘的跟她說,晚上帶你看星星時,你便知道了。秀秀不依,追問到底時,便逼出了祖母那娓娓道來的好故事。鵲兒吃飽了,會到天上去搭橋,好讓牛郎和織女見上一面,牛郎挑個扁擔(dān),擔(dān)著一雙兒女,去會她的妻子……秀秀聽得很認(rèn)真,于是和祖母約定,晚上到院外的街上去看鵲橋。
晚上,祖母要到街對面的于家打麻將,秀秀打著手電筒,牽著祖母的手一同走過那深淺不一的小路,出了院子。那時的街不比現(xiàn)在,昏黃得就像專門給人看星星的,夜空也分外晴朗,都能辨得出星星在眨眼。
祖母說,在鄉(xiāng)下,七夕的時候,只有男孩子才會爬到屋頂躺著望星星的。女孩子應(yīng)該到葡萄架下,用塊紅布蒙在頭上,據(jù)說那樣能聽到牛郎的私語,織女的哭聲。心馳神往的秀秀仰頭尋著那對可憐的夫妻,烏漆漆的天上,每顆星星都在閃著幽幽的藍(lán)光。
“他們都說了些什么?”秀秀好奇的再盤問的時候,祖母便將左手里托的大花茶碗換到右手,“夜里有狐貍,女孩子都不敢去的,就算能聽到,也是狐貍在叫!币幌氲胶诒穷^、亮眼睛的小猛獸,秀秀不敢問了,也不敢一個人回院里去了,只好央祖母送她回去。
秀秀很小的時候喜歡挖下墻上酥酥的石膏塊來,在地下寫寫畫畫。一面墻在她的努力之下,不消一個月,便露出了本來面目。不過好在那只是間廚房,并沒有惹來大人們的責(zé)備。但是從小秀秀就喜歡寫字,甚至還有自己的象形文字,用許多有情節(jié)的圖來講故事,自言自語。所以父親在她還沒有上學(xué)的時候,便送她去學(xué)寫毛筆字了。
先生給她講狼毫、羊毫的區(qū)別,秀秀回來一樣的講給外祖父聽。老人家很高興,于是秀秀得到了一支加健中白云,青黃的筆桿,上面還有小斑點。舅舅也神秘兮兮的送了她一樣?xùn)|西——一個像胭脂盒子一般大小的銅墨盒,光滑古舊,上面鐫著龍飛鳳舞的幾行字,還畫著一叢蕭條的瘦竹。“□□抄的時候,你猜我藏哪里了?磚縫!”秀秀雖然不理解,但還是覺出了那是舅舅的愛物。秀秀也喜歡那厚實壓手的感覺,更喜歡它泛出的涼涼的、幽幽的墨香。但是她舍不得在里面加上海綿,倒上她的那筒墨汁,因為她覺得那廉價的刺鼻味道只適合留在塑料瓶里。
別以為有著古怪脾氣的小秀秀,是一個思想多么成熟的孩子。她去學(xué)寫字的時候,還是會故意將墨涂在隔壁男生的臉上,然后再讓他涂還給自己,這樣兩人就可以一同逃出課堂去洗臉了。當(dāng)先生識破他們的小詭計的時候,他們就要一一的回答很多問題了。然后先生還會在秀秀的身后,指著宣紙上秀秀辛苦臨出來的字,“螳肚,螳肚!比缓缶蛽u著頭,嘖嘖的離開了。
秀秀的童年是屬于一個城市的,或者說是屬于“南市”那方不平常的土地的。那屬性和整塊地域契合得很完美,一例都屬于那種繁華喧囂過后的寧靜,那種安于現(xiàn)狀的平常心。就像秀秀曾經(jīng)見過全國知名的演員從自家的胡同遛出來,像平常人一樣的逛著,和街坊鄰居打招呼。甚至秀秀的祖母家對面原來住著的那家人便是極有名的藝人,只不過大家都不以為那種出名有著怎樣的意義。
最近我和秀秀去了北京的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我對她說那是老舍的故居。她告訴我她家原來在宣武區(qū)也有故居的,那時的外祖父能夠用幾十袋米來幫一雙無家可歸的母女換一個小院?伤麉s保不住自己的家,最后全家住的屋子,床便占了一半的空間。不過她說外祖父比起老舍的下場還算好,起碼保住了性命。后來我們乘著興去人藝看了老舍的《北京人》,秀秀請的客,她高興,也許是高興那個年代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吧?墒,我還是覺得很沉重,因為文中的長輩大都故去了,但是秀秀心里還是很懷念那個有著迷幻色彩的年代的。
最后了,讓我唱完李叔同的歌吧:“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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