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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
逍遙王走進小小店堂里,玉冠上一粒明珠曳然生潤,搖晃微光,襯出五官分明英挺。
柜臺后少女摸索著支起油燈,上好桐油小心盛當中,又摸到火刀火石,嚓嚓地忙碌不停;鹗行┦艹,只肯短暫亮出火花,映出認認真真一張小臉。
跳躍中,唯那眼底永無波瀾。
“客官買墨嗎?”
突然打破的沉默驚走逍遙王剛生起一點遺憾,少女微微側頭過來,額前垂一綹發(fā),烏溜溜。不能見物雙眸正對上小店不速來客,隨著話聲,驀地生動起來。
就像是,嗯,就像是這滿屋的桐油墨香味道,太多錯雜層疊,倒成純粹。
“聽聞歸墨軒主人家調墨一絕,特來拜尋!
少女畢生精于墨道,不能明眼識人,只有以耳辨之。
那語氣是她從未聽過。溫玉攏在綢緞里,觸手綿軟,拈在指尖則滾磨成砂。又帶一點堅硬,硌著疼,不是全然沒有棱角。
“月團!彼浑[瞞心中想:“你的聲音,像月團!
昔有徐氏月團墨,紋銀三萬不肯出。
既要舞文“弄墨”,功課是不能不做一點的。逍遙王就淡淡彎了眉眼:“姑娘盛贊了!边@才真真是話里勾了香,聽著教人熨帖。
仿佛看見來客小小自得,少女也跟著笑,是與年齡相符的俏皮水嫩,且刁鉆:“墨分千種,論細、輕、黑、清,便生變化無數,然成色只第一重。再是器具,單說硯臺的石品打磨,又是一重。待用時,研墨之法,筆力高低乃至其時心性,細微差池,都算不上極品!
不大的手掌極白,覆在柜臺食指輕敲成圓,像是心上敲出癢,薄繭沾染經年的香:“好墨易得,心境難求,無外緣之一字。客官想要的,是什么?”
用詞頓一頓,問的是墨,似乎不是墨。
不是問人者有所問,是被問者有所想。
逍遙王抿一抿薄唇,忽然丟了答案。
丟了一個本不是答案的答案。
“姑娘就是這般刁難客人的么?”不自覺肅了表情,話里卻含著笑,不見惱怒:“罷罷,先行告辭,來日再訪!
轉身走出店門時,衣背上錦繡金龍?zhí)ぷ∠樵,栩栩如生欲要破衣而去,忽的又停了腳步,留下話:“不過總有那一日的,是不是?”
主弱臣強年頭,逍遙王立幼君,持朝政,朝臣們日日三呼萬歲,也不知拜的是乳臭未干九五,還是龍椅下首同樣明黃一把椅子。
逍遙王還不是皇帝。不過總有那一日的,是不是?
都怕手段,更怕人。
除了歸墨軒的主人。
“犀角挫粉,用玉碾子研細,藤黃先擱一擱,日頭好時多曬曬去水氣。嗯?這麝香真好,市面上等閑買不到,你哪里弄來?”
少女沖著白撿來的下人高高興興使喚,一面兩手闔住十余粒一般龍眼大小珍珠摩挲驚嘆:“有了這些東西,調出來的墨定然都是極好的!
等玩夠了,才掏出真絲帕子循聲遞過去,歉意:“累得很么?”說是歉意,狡黠藏起在長長睫毛下,要遮掩,又不肯遮掩。
身形再纖瘦,年輕的臉頰仍帶一點兒肉,陽光下透著細茸茸的粉。
來的回數多了,總遇見少女低著頸子忙碌,先天缺憾倒成就格外的敏感,眼中自有她的干凈天地。
她有心境。制出來的墨比別家都好,再上等的原料,不過錦上添花罷。
幾時,輪到逍遙王做此等徒勞事。
慢慢地,發(fā)現新的趣事般,搭手幫襯些雜活。
長此以往,總不催促,終有那天少女給按住手臂,碰觸有意無心,疑惑明明白白寫在輕皺小臉上。
“極品好墨吾所求,亦姑娘所求,若能親手得制,倒不知滋味幾何。這等欣愉,姑娘可忍心獨嘗?抑或姑娘另有思量,怕我偷師么?”
一句不擇胡言,遂成今日局面。
白檀、丁香、龍腦、地榆、黑豆……
一樣樣數過去,數到天穹璀璨東頭偏到西頭。
黃蓮、紫草、茜根、五倍子……
養(yǎng)尊處優(yōu)雙手也生得極白,是高山雪蓮,被無數腐根滋養(yǎng)出清冷美麗。比世上絕大多數女子更漂亮,執(zhí)筆執(zhí)刀,殺掉許多的人。
倘若不是身為女子,是否就不必犧牲這許多性命?
隨即就逗笑了自己。身在其位,從來情勢逼人,何時真有英雄造時勢。
蘇木、胡桃、烏頭、牡丹皮……
唔,這哪是制墨,倒像是開了藥鋪子。
數到最后,院里只剩二人。漸漸,天地只剩二人。
第一次吻住少女雙唇,氣息皆慌亂。蓄謀太久,來得太快,還原逍遙王本來生澀面目。雙臂圈住了人,不知要放在肩頭,或該摟住腰肢,上上下下無措。
她亦年輕著。額頭光潔,眉眼深邃,緊張繃住面皮上蒸可疑的紅。
小皇帝卻飛快地長大了。
十四歲尚不能親政,但已經可以用一場大婚,牢牢捆住逍遙王不易掌控的利益團體。
而原打算大婚之日送出的墨寶賀貼,因著至今未得的好墨、因著被少女回手摟緊,執(zhí)意加深的纏綿親吻,理所應當地消失了。
各地進貢來的用事,內務府呈上清點單子,先遞到逍遙王手中;实坌兄估锶坏暮⒆託,變聲中嗓子帶點啞,毫無心機:“皇叔可有看中的,盡管挑去!
逍遙王不推辭,待吃過茶,方伸指尖點中一處:“東坡曾道歙硯‘不留筆,滑不振墨,二者德相兼’,稱其‘天下之寶,硯苑之冠’。每每讀及此處,皆多神往,說不得,只好請皇上割愛了!
說話間滿屋侍人都屏退下去,皇帝親自提筆在單子上勾畫出來,笑道:“潤而不滑,扣之有聲,撫之若膚,磨之如鋒。這一方犀角紋姑姑既瞧得上,想必都是好的。”
私下里,他總這般叫她,刻意親近。
和試探和示威。
耐心到底不夠。
“皇上長大了!毕萑氤聊,最后抬起手想要摸一摸稚氣臉龐,轉念間又作罷。
“侄兒不明白姑姑的意思!
當然不明白,你只看到一方硯臺尚且要忍耐退讓,似往時。而逍遙王想要的,不過是硯臺本身,恰來日。
恰許許多多,若真能有的來日。
反是歸墨軒,開到了盡處。
少女簡單一件素色錦衣,穿出活潑。纏枝桃花木盒藏手心,再歡歡喜喜捧面前,恬然全不在意:“鋪子關掉也沒什么。反正我這一生,再做不出更好的墨來!
墨色透凈,微泛著紫,淡淡一縷香。少女愛惜摩挲,香味便一絲絲繞上指尖,牽引人觀之。
醉之。
“真可惜。本想著也為自己做這樣一塊墨,添置到嫁妝里,教夫家人一輩子不敢瞧我不起!奔僖獗г估飵追终嫘膶懷劢,再印到薄涼雙唇上,桃色帶暖。
“那這方硯,是我第一份聘禮!
“王爺不怕被我揭穿身份么?”模樣可以騙人,聲音也可以騙人,總有東西,騙不了人。
是她從未騙她。
“那沒法子。只有從此將你看牢了,寸步不離守著,免得壞了本王大事!鳖^一回在少女面前身份壓人,說的還是些胡話。
丈許生宣徐徐展,觸手細滑。
屋里炭燒得旺,不生煙。
一應用具都是好的,少女立書案旁,手腕輾轉來回,凸出一點腕骨線條。墨漸漸濃,筆未落,先有詩章流動出來。
“這是第二份聘禮!痹聢F般的聲音含住醉俯耳邊,輕輕的。
氣度成書。眼界即境界,當政者精于筆墨的不少,逍遙王可算得一個。
“憑這份手藝,哪怕天涯孤身去,也夠養(yǎng)活你!睖\墨淡而不灰,層層疊疊漾去。
少女眸子轉過來,似要望穿眼前人:“你要走?”
肯么,能么?
青巒一抹成翠,在遠方。仿佛歸處,有淡淡香。
“你不信?”
荷尖一點暈清宵,驚走魚兒欲咬鉤。
銀霜炭偶爾呲幾聲響,掩住尖細破空聲。
匕首薄且脆,斷裂在逍遙王指間時,尚存留溫度。
被少女貼身藏了太久。幾個時辰,幾天,幾月。
隱瞞住整場愛戀情濃。
“這是答案嗎?”
原來她不信她。
從未有人見過逍遙王真正發(fā)怒的模樣。
筆停半空,啪嗒,一點墨落紙上。
另只手捏住少女腕子,一樣攥緊了發(fā)抖,卻不肯弄疼。
是因為我嗎?
真是個溫柔的人。少女一臉惋惜,如游魚脫出掌握,剩下半截匕首沒入自己胸膛。
“我信。”
只是皇帝不信。如今的妻族資本,亦足夠支持他“不信”。
而我也沒辦法叫別的人相信。
懷抱軟軟,額頭抵住頸子,一點涼擴大,再擴大。
少女不管,別有在意。
一滴墨。
“落在哪里?”
“荷葉邊上!
“再畫只蜻蜓上去吧,好好的畫,輕易不要毀了!毕胍幌,又笑:“兩只!
“好!
等到畫完,手牽著手,一件件指給少女看:“這個是我們的屋子,籬笆是新鮮青竹的味道。湖里的荷花,一到夏天就全開出來,你摘蓮蓬,我摸藕節(jié),做出來的蓮子粥清藕湯肯定很香。還要有副最好的魚竿,那樣一來,你得先學會幾樣魚的做法了……”
勾一勾眉梢:“嗯,我學也可以!
“真好!
“是啊,這是第三份聘禮。”
本國風俗,求親禮三入門,遂訂終生。
一求夫妻和順,二求無難無災,三求白頭自在。
“真好!鄙倥骸暗鹊侥抢,先買魚竿和船,再買食譜。先說好了,做菜我是不會學的……等我把鋪子結束了就去……”
眸子終歸黯淡,額前垂一綹發(fā),烏溜溜。
我這一生,再做不出更好的墨。
也遇不見更好的人。
“大膽刺客,莫以為一死便了!卞羞b王慢慢等到墨跡干透,仔細卷起來,放進涼透的小小懷抱:“我們的帳,且沒有算完的時候!
總有一天,那個曾經抱住自己脖子全心撒嬌的侄子,會成為值得放心的皇帝。
只是自己再等不得。
“奈河前,等一等我!
帝少時,王叔逍遙篡朝綱,舉國怒。帝遣盲女,以匕相擊,事敗身亡。
盲女擅墨,進獻于王,香色動人,王曰‘天下之冠,無出右者’。未知其遇血化毒,呼吸入腑,七日后,王薨。帝遂臨朝,改元歸墨。
“墨無毒!蓖ㄏ喌哪贻p天子伏在書案上,揉著眉心自嘲一笑:“毒的是朕這顆帝心!
一座陵寢,埋著兩個人,一個秘密。
“你說,皇叔中毒,是無心,還是有意?”
身旁小太監(jiān)多年心腹,跪地不敢言。只聽皇帝發(fā)問,又不像是在問,唯有壯起膽子規(guī)勸:“皇上,到時辰早朝了!
天亮得快。
等皇帝換上新制龍袍出了殿門,打掃小太監(jiān)手腳麻利拾掇案上散亂文書,拂塵靈巧撣去灰塵。
偶爾的,手肘輕輕碰一碰案角纏枝桃花木盒,偏了原來位置,很快地又扶回去。
盒中有墨,名曰香魂。
屋外蜻蜓成雙,立荷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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