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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束時間到
艙室里黑沉沉的,沒有一點兒燈光,只有些許月光從小小的窗戶灑進來,就循著這一點光,1900悄無聲息地走過一排排高聳的多層床鋪,尋找白天里他隔著窗戶見到的素昧平生的女孩。
然后偷了一個吻。
1900從來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這唐突的行為,也只是因為他想到,就去做了。
女孩若有所覺地驚醒,疑惑地睜開時卻什么也沒看到,她看了周圍半響,始終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便重新躺下睡了。
躲在床鋪支架后的1900松了口氣,正要轉(zhuǎn)身,忽地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旁邊一拉,壓在梯子上。
1900嚇了一跳,瞪著突然出現(xiàn)壓在他胸前的少女,少女的面貌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一雙大眼睛閃閃發(fā)亮:“我看到了,你偷偷吻她。”
她壓低聲音,笑的得意又熱切,好像贏了游戲索要糖果的小孩子:“也給我一個吻,否則我不會放你離開的!
1900驚慌失措又無可奈何,注視著女孩兒的面容,低頭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很淺很輕的一個吻,微微碰到,就想離開。
但她一把攬住他的脖頸,咬住他的嘴唇,深深的繼續(xù)了這個吻。
1900被吻的昏頭轉(zhuǎn)向、七葷八素,她才放開他,悄聲細語道:“再見了,鋼琴家!背樯矶ィ锶朊苊苈槁榈拇蹭。
1900抹了把發(fā)麻的嘴唇,頭也不敢回地逃到甲板上,悶頭跑回自己的房間。
他想把那當做一個意外,卻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忘卻。今夜剩下的時間本該給那個大膽又含蓄的、偷來的輕吻,1900腦中卻充斥著那個火辣熱情、意料之外的深吻,畫面反復回蕩,一再重現(xiàn)。
航行還剩下不短的時間,此后1900每次在船上看到那夜的女孩就會覺得嘴唇發(fā)燙。
突如其來的吻之前,他都沒有注意過那個女孩子,白天再次相見時,他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種大膽、放肆、特立獨行、自由自在的眼神。
她有一頭紅發(fā),海藍色的眼瞳,雪白的臉龐可愛的像個洋娃娃,活潑而快樂,是三等艙的女賓里跳舞跳的最好的,每次在船艙里或者甲板上,她跳起舞,總有大把的年輕人圍在她周圍,歡呼著:“露比!露比!露比!”
他能夠聽到每個人的音樂,也從未有什么障礙阻止他把他們的樂聲彈出來,此時才第一次感覺到這種障礙,像是什么話含在嘴里,羞于啟齒。
就像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音樂從唱片中播出來,他第一次感受到獨占欲,這是他的,他的音樂。
他聽到的露比的音樂,是否摻雜著那個吻里只有他感受到的部分,而不是像所有人一樣有意無意地坦然在世界中。
所以他不愿、不能把那一部分彈出來。
不被樂隊指揮叫到舞廳的時候,1900總在三等艙里為大家免費彈奏音樂,他隨手把看到的每一個人彈出來,隨手把蹦入他腦袋里的一段段樂曲彈出來,但他指下的音符從未觸及露比。
認出露比后他才發(fā)現(xiàn),每一次他彈奏時露比都在場傾聽,他不知道露比是否聽出這一點,有時候他們的目光相對,露比意味深長的帶笑的眼神,讓他只想奪路而逃。
1900幾乎沒什么時間去想那位他最初想吻的女孩,帕多安小姐。
船只靠岸的時候,1900才得到一個機會,和帕多安小姐搭上話,但他還未將禮物送出,洶涌的人流就把他們分開了。
1900說了兩次,想把這個關(guān)于音樂的禮物送給她,都被淹沒在喧囂的人聲中,他放棄了,沒有說第三遍。
人潮慢慢散去,1900默默佇立在原地,忽然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臂,“嘿,鋼琴家!
1900嚇了一跳,甲板上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了,“你怎么在這里?”
紅頭發(fā)的女孩笑的快活又溫暖:“我特意最后一個走,想跟你道別!
他突然決定:“我要送你一個禮物!
1900認真地說:“我會為你創(chuàng)作一首曲子,或許你不會聽到,但你知道它是存在的”
露比意外而欣喜:“謝謝你,海上的鋼琴家。”
她抓著他的手臂,墊腳給了他一個吻,這次是吻在臉頰上,“這是謝禮!
拿回那張唱片的時候,1900說他經(jīng)常后悔,一點都沒錯。
他應(yīng)該早一點開始彈,在露比下船之前就彈給她聽。
從前他為每一個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譜曲,隨心所欲地把那些曲子彈出來,不在意他們聽不聽得到,有沒有聽到。
這一趟行程里的兩個女孩,讓譜曲這個行為變得特別而有意義起來。
不同的是,給帕多安小姐的唱片最后被他掰碎了扔進垃圾桶,不會再有任何人聽到,而給露比小姐的音樂,他還從未彈出過。
那樂曲早已成型,在他心里,只在他心里。
1900以為除非他踏上陸地,否則不會有再見到帕多安小姐或者露比的一天,帕多安小姐還給他留下過地址,露比什么都沒留下,除了兩個吻。
當他試過走下維吉尼亞又最終放棄后,他想他再也不會見到任何一位女孩了。
僅僅過了半年,1900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露比,她的頭發(fā)剪短了,卷卷地搭在耳邊,顯得活潑又多情,笑容還是那么自由自在:“我特地買了維吉尼亞號的船票,不高興見到我嗎?”
1900突然說:“跟我來!
他帶她來到鋼琴邊,坐下開始彈琴。
這是給她的曲子。
露比倚著鋼琴傾聽,曲子的間隙里她喜悅地低語:“這是你眼中的我嗎?”
他沒回答,也沒停下,只是彈奏。
當他的雙手離開琴鍵,露比問:“我可以吻你嗎?”
1900有點驚訝,為她想吻他竟然會征求許可。
然后他說:“I wish!
她撐著琴鍵,俯身吻住他。
這是個漫長甜膩的吻,琴鍵在她指下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伴奏,好像應(yīng)和著他們唇舌糾纏的節(jié)奏似的。
麥克斯看到1900和露比約會時才叫驚訝,他還一心以為1900喜歡著帕多安小姐呢。
1900倒是問了:“為什么你要回歐洲去?”
露比輕快地回答:“我父母離婚啦,爸爸在歐洲,媽媽在美國,我輪流跟著他們!
“那么,讀書呢?”
“嗯?”
“陸地上的人不都要讀書嗎?”
“我初中在美國讀,高中在歐洲讀,大學分別在歐洲和美國申請了兩所學校,到一邊時另一邊就休學,所以我拿了兩個學位。”
“工作呢?”
“我父母各自都在做生意,我在哪邊就為哪邊工作!
她也問一些1900的事情:“真奇怪,為什么大家叫你1900,而不是叫你丹尼?你的全名是丹尼•博德曼•T•D•雷德蒙•1900不是嗎?我聽到樂隊指揮這么介紹你!
“或許因為丹尼是我父親的名字!
“我可以叫你19嗎?”
“好。”
“親愛的19,”露比凝視著他,露出得意又溫柔的笑容,好像在邀功,又像在安慰,“我每年都要往返于歐洲和美國,這是為了我父母,從此以后我只會乘坐這條船,這是為了你。”
1900喜歡在她的注視下彈琴,他在她的眼睛里能看到他出生的那片海。
每次兩千,一年往返五次,數(shù)不盡來來去去的旅客,來來去去的船員,只有她是為了他而在這里。
最開始她住三等艙,然后是二等艙、一等艙,當她開始住單獨房間的頭等艙,突然就有了個這樣的慣例——當露比在船上,1900會在她的房間過夜。
船上的人們都對此樂見其成,對露比格外親切,樂隊會在她走進舞廳時特別為她奏樂,大廚會為她特制大餐和甜點,調(diào)酒師記得住她的一切喜好,清潔工殷切細心,大家都理所當然地把她當成自家人。
露比說:“大家都喜歡你,每一個船員!
1900笑了笑:“我是出生在船上的!
“我也是!
1900看向露比,露比笑看著他:“媽媽去美國的時候懷著我,我就在船上出生,爸爸也在。那時候他們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決心一起到美國打拼,可爸爸適應(yīng)不了,最后和媽媽離婚,回到歐洲,接手了祖父的生意,從此我就一直在兩邊跑。”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海面,“或許因為在船上出生吧,我不喜歡陸地,陸地是固定的,哪怕在車上晃都有固定的節(jié)奏,而船是隨心所欲的,我經(jīng)常來回,不全是因為思念父母,也因為我喜歡海上!
1900感到微弱的共鳴,他一直以為他是孤獨的,只有他是個船上的人,其他都是陸地上的人,但這里,就在他身邊,也有個船上出生的,渴望大海不喜歡陸地的人。
他的女孩兒。
1900問:“你會覺得孤獨嗎?”
露比疑惑地歪頭,1900說:“只有我一個人從未上過陸地,從前我一直都覺得孤獨,你一個人在陸地上的時候,會孤獨嗎?”
露比微笑道:“我不會孤獨,因為我知道你在想念我!
麥克斯,1900唯一的朋友離開維吉尼亞號之后,露比又陪了1900好幾年,直到一次由歐洲至美國的航行。
每次1900都能提前拿到乘客名單,發(fā)現(xiàn)露比的名字,就到船頭去等她,盡管總被人群擠得跌跌撞撞,但還是喜歡露比撲到他懷里的那一刻。
那一次露比是哭著撲進他懷里的:“我爸爸去世了。”
船開動后她仍然在哭,1900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最后他彈起鋼琴。
憂傷的、充滿回憶的音樂聲中,她枕在他腿上,慢慢入睡。
那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前,他最后一次看到露比。
戰(zhàn)爭中他們失去了音訊,整個二戰(zhàn)期間,1900都沒得到露比的消息。
每一次船只往返,每一次人來人往,每一次在炮火紛飛、無人跳舞的時候彈琴,1900都在思念露比。
他記得露比說過的話,唯恐她會寂寞。
或許露比真的能聽到他在音樂中的思念,戰(zhàn)爭一結(jié)束,她就找到了他。
這很簡單,只要買一張維吉尼亞的船票就行,他從來沒離開過。
她還是那么漂亮,而且更加成熟嫵媚、不失英氣,跳舞還是那么出色,而且更加靈活迷人、英姿颯爽。
只是他們的日子不會回到從前了,維吉尼亞已經(jīng)太老、太舊,撐過了危機累累的戰(zhàn)爭,這是維吉尼亞號的最后一次航行。
這艘年齡有半個世紀的船,終于走到人生的盡頭。
露比悵然地撫摸著甲板的欄桿:“它的時間到了,任何事都會結(jié)束的!
1900沒有說話。
每個船員都帶著依依惜別的情緒,比以往更加賣力和認真的工作。沒有人為1900的去處發(fā)愁,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1900一定會下船,一定會跟露比走,甚至打趣他將來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不會下船,露比也沒有向他提起。
無數(shù)次他從琴鍵前抬起頭,看到依著鋼琴的露比注視他的眼睛,就知道,露比能夠理解他,她完全地理解他。
任何事都會結(jié)束的,這場航行、這艘船、1900的生命也是一樣。
露比下船時,1900站在船舷目送她,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樣。他緊緊握著欄桿,感到很歉疚,為從此都把露比留在一個人的孤獨里。
以前露比總會在下船后回頭看他,最初是蹦蹦跳跳地后退,向他揮手告別,后來是風情萬種的回頭飛吻,他在船舷向他的戀人脫帽致敬。
回憶往事讓1900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新的軟弱,取代對陸地的恐懼,讓他無法挪動雙腳。
他在沒有休止的琴鍵上彈不出任何音樂,那樣的他就沒有值得露比喜歡的地方了。
露比一直向前,沒有回頭。
船員們紛紛離開,各奔前程,家具等各種東西被搬走,包括1900的鋼琴,連房門等物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被拆除。
1900始終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他親眼看著工作人員將炸藥一包包地安置地在維吉尼亞號上的各處,想他的生命就會終結(jié)在其中。
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忍不住思念露比,或許當孤獨侵襲露比的一刻,她就會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
可是露比每一次都出人意表,在他完全不抱期待的時候驀然出現(xiàn)。
炸藥放置完畢的那天晚上,紅色頭發(fā)的女郎拎著小箱子急匆匆地跑上船,跑得鬢發(fā)散亂,而且一上甲板就踢掉高跟鞋,1900怕滿地雜物和木屑傷到她的腳,只好現(xiàn)身。
露比一見到他,就展露如花盛開的笑容:“我趕上了!我知道我一定能趕上……你看!”
她舉起小箱子打開一倒,一大堆資料和證件傾倒在他面前,然后她俯身抓起一張證書,舉到他眼前:“我的船長證!我贊夠了駕齡,買了一艘船,以后我就是船長了。到我的船上去吧19!還有你的鋼琴,我也買回來了!”
1900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露比已經(jīng)從激動的情緒和急促的呼吸中恢復過來,握住他的手,“這艘船的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沒關(guān)系,船的時間總會結(jié)束的,我那艘也會,到時候我們就再買一艘新船!
1900喃喃地說:“我們?”
“對啊,我們可以在船上呆一輩子!”
露比的藍色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好像陽光下的海面,“你彈琴,我跳舞,你不想嗎?”
1900除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把手放到他手里,他會意地抬手放上她的腰,他們踏了幾個舞步,1900抬高手臂讓她轉(zhuǎn)了個圈,裙擺飛旋。
這就像過去所有的日子里一模一樣,1900關(guān)于未來的惶恐突然全被打消了。
露比笑著站定,突然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也該結(jié)束了!
她每一絲表情都雀躍飛揚、自由自在:“1900先生,你愿意和我結(jié)婚嗎?”
露比滿帶憧憬地說:“成為正式的、真正的夫妻,將來還會有孩子,它會在船上出生,你在風浪里教他彈鋼琴,怎么樣?”
1900知道他該說什么了:“I wish!
他和露比手牽著手下船,第一次踏上大地,1900沒有去看近在咫尺的城市、無邊無垠的大陸,只走過港口的一小段距離,看到維吉尼亞號的殘害隔壁的另一艘船。
船身上印著巨大的“1900”。
“這是1900號,我用你的名字命名,”露比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的船!”
1900著迷地看著它,這是他下半生生活的船,這是,屬于他的愛人的,他的船:“那么我……應(yīng)該做什么?”
“船上的鋼琴師,”露比揚起個動人的笑,“船長的男人!
1900確實這么做了,延續(xù)他在維吉尼亞號上的生活,區(qū)別在于他現(xiàn)在不睡在底艙的宿舍或頭等艙客房,而是船長室。
當他完全習慣了這艘新船,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房間、每一個無形的琴鍵都徹底熟悉,一天他正在彈鋼琴時,露比推開舞廳的門,輕快地走進來,站在他身后,扶住他的雙肩:“19,我給我們的船上樂團招了個小號手,你看怎么樣?”
1900從鋼琴后抬起頭,看到跟在露比身后走進來的麥克斯。
他曾以為是永別的朋友,拿著一把擦得锃亮的舊小號,滿帶祝福笑容地看著他們。
一切都會結(jié)束,戰(zhàn)爭也是,孤獨也是,分離也是。
于201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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