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請你快樂地——
　　一
　　我是一只魚，一只擁有著高貴皇家血統(tǒng)的人魚。 
　　從海洋產(chǎn)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家族，便無可爭議地統(tǒng)領著這片藍色的土地。 
　　也許正因為如此吧，我的耳邊總縈繞著一種莊嚴的聲音：“記住，你是海洋的主人，你是神圣的公主，我的女兒……” 
　　于是，我的生命如同行星一般，步上了早已被恒星預設好的軌道。 
　　我安分守己地待在空曠的水晶宮里，安分守己地閱讀著人魚家族的圣經(jīng)。只是偶爾落寞地看著窗外，看深綠的海水永遠一成不變著，看著自己窗上的影子，孤獨著…… 
　　偶爾我也在想，是否人魚生下來就是為了死亡，是否未來不可知的生命就如同現(xiàn)在一樣——我，為什么而活？ 
　　終于，我步入了來到這世上的第十個年頭。生命于我而言，幾乎是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我之所以特別記得這十歲生日，是因為它讓我第一次接觸到一個字——人。 
　　那是在我生日宴會上，當嘉賓盡情暢飲時，龜丞相驚慌失色地跑了進來，對父皇耳語一番 。 
　　“人！”父皇凝重地吐出這個字， 嘴唇竟有些哆嗦。 
　　我從未見他如此害怕過。在我的印象中，父皇是神，是一切的主宰——而人，竟讓他恐慌 得失去了一如既往的鎮(zhèn)定。 
　　“人是什么？”我好奇地問母親。 
　　“人是陸地的主宰，不，也許還有海洋�！� 
　　從那一瞬間開始，我的心里萌生出一種愿望，見見這種生物，看看他是否真比父皇還偉大 。
　　原本緲無目的的生活結束了，生命里似乎多了點什么，在生根，發(fā)芽，成長

　　二 
　　“父皇，我想去海洋上面看看另一個世界！” 
　　十五歲生日那天，我終于提出了這個已壓抑了五年的問題。我惴惴不安地看著父皇，等待著意料之中的責備。 
　　“為什么？”父親竟平靜地問我。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父親竟問我為什么，他竟容許我這么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 
　　“不想整天面對同樣的事物，我想……” 
　　“可是，人魚法律規(guī)定，公主只能待在宮殿之中�！饼斬┫嗉泵Υ驍辔�，暗示著我不能繼續(xù)說下去。 
　　我沉默了。 
　　“讓我想想�！备赣H留下了這么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從那以后，我再未提這么一種怪論，而宮殿里的人亦是如此。 
　　三 
　　然而，這種表面上的寧靜最終依舊無可避免地被打破，竟源于一條小丑魚。 
　　那是一個平凡得毫無特質的黃昏，海水泛著神秘的藍熒熒的光，我依舊像往常一樣準備靜默人魚圣經(jīng)。就在坐下的那一瞬間，我注意到了它。似乎也在那一刻，他也同樣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盡管隔著厚厚的水晶玻璃，我依然看到了他眼角的淚痕——似雪花一樣白皙，與這深藍的一切格格不入。 
　　“你為什么哭泣？”我走了過去，用腹語感應著他。 
　　“我是不是很丑陋？”他并沒有回答我，而是以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反問我，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無語了，我無法回答他。他有著卡西莫多般的模樣，幾乎無法用任何人魚語言來描述。 
　　“那是因為我違反了人魚法律，私自浮出了水面�！彼f，“結果，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巫師用符水灑遍了我的全身�！� 
　　“別哭了�！蔽也恢撊绾伟参克抑�，他原本是天宇系的魚族，那是一類僅次于人魚類的同樣高貴的魚族，是光彩照人的。 
　　“不，我不應該哭泣，我看到了天堂了�？v使失去美麗又如何，我應該滿足了�！彼窠�(jīng)質地自言自語，眼神里滿是滿足。 
　　“藍天，白云，紅房子，成群的飛鳥在飛來飛去…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神往…”他陶醉了，陶醉在如夢如幻的美景當中。 
　　“再見，美麗的公主，我走了，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也許，我再也不會回來，可我無悔。” 
　　他就這樣，從我的視線里模糊，直至消失。 
　　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天神派來指點我的，要不，固若金湯的水晶宮怎能讓他進出自如。上天，你是否要讓我知道，實現(xiàn)自己荒謬的想法是要付出代價的。不過，我不害怕，我一定要去！ 
　　第二天，父皇召我過去。“女兒，你還是想去海面上嗎？”“是的，盡管這違反了人魚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但我還是要去�！� 
　　“你決定了么？” 
　　“是的，我不會后悔的。” 
　　“很好，你比我勇敢�！备富屎鋈恍α�，“我小時候也曾想過去海上看看，可我卻沒有勇氣說出來，因為——那意味著要被割去舌頭。我無法承受這種致命的痛苦，因此，我選擇了放棄。而你，我的女兒，你能承受么？” 
　　“能！”我義無反顧的回答。 
　　于是，我被送到了人魚國最大的巫師那里，進行這殘酷的懲罰。 
　　三 
　　終于，我終于看到了海洋的表面，我這才知道，原來世界是如此的五彩繽紛。我為之傾倒了。什么割去舌頭的痛苦，一下子忽然變得無所謂了。 
　　忽然，一只巨大的輪船向我駛來，它在沉淪，在走向毀滅。可船上的人似乎并未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依舊在狂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看到這種張有兩條腿的動物。原來，人與人魚僅僅有一點不同，他們沒有尾巴，而我們有。 
　　終于，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已處于生命的邊緣。他們開始四下逃竄，開始驚慌失措了。我輕蔑一笑，我以為人是世界上最受上帝眷惜的，沒想到…… 
　　“大家別慌，讓女人和孩子先走，紳士們請退后�！币环N近乎天籟的聲音傳來。我循聲望去，原先空曠的甲板上忽然多出一個人來。他很英俊，很特別的英俊。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描繪出這種讓人心動的英俊，我只知道，從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我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移向了他。他指揮若定著，仿佛天生的王者。 
　　“王子殿下，請您立刻上救生艇吧，您比任何人都重要。”他身邊的仆人輕聲說道。 
　　“不，我不會丟下大家不管的�！彼闳粵Q然地回答。 
　　船在一點一點地被水吞噬，他依然似泰山般屹立在那里�！暗钕�，快走吧�！逼腿藦娦袑⑺暇壬А� 
　　這時，船轟隆一聲，完全溶入了大海，連同那艘他坐的小船。 
　　“殿下落水了，快來人啦！” 
　　我下意識地游了過去，輕輕托起了他 。他握著我的手，“你是誰，海的女兒嗎？”他輕聲問道。 
　　我沒有應聲，只是笑了笑。 
　　他也微笑起來，然后緩緩閉上眼睛----海水將他嗆暈了過去。 
　　我游到岸邊，輕輕地將他放在了一塊巨石旁。然后，走開。 
　　因為父皇交待過，人類是一種很危險的動物。 
　　“殿下在這里，殿下找到了！” 
　　我笑著注視著他，直至他醒來，直至他的目光開始尋求。 
　　從那一刻起，我發(fā)誓，要做一個人。 
　　四 
　　“女兒，你瘋了，你是海洋的公主，你是水晶宮的明珠，你為什么要做人呢？”母親不解 。 
　　我輕輕地在紙上寫道： 
　　“為了一個人。” 
　　“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喜歡的人�！� 
　　“你真傻……” 
　　第二次，我來到巫師的魔法房。她割去了我最美的尾巴，然后給我兩條長長的腿。 
　　就這樣，我走上了岸，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好像針刺般，入骨的痛。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就這樣毫無目的地走上了另一個世界。因為我相信，我一定會找到他，一定會。 
　　五 
　　無數(shù)次的無工而返，無數(shù)次的失落，讓我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然而，在同一瞬間，我又告訴自己，憑直覺吧。直覺告訴我，神會支持我的。 
　　我不能說話，我不能多走路，在人的世界里我舉步維艱。為了生活，我不得不開始工作�？墒�，我又能做什么呢？ 
　　跳舞？當我第一眼見到這張招聘啟事時，我立刻否決了。我能么？我的腿能容許這樣瘋狂的折磨嗎？不，所以，我不會考慮的。然而，我仔細注視著這張紙時，我笑了——原來，是為皇室跳舞。 
　　記得那位仆人曾叫過他-殿下——他是一位王子。如若我為他跳舞，我不就可以在見他了么！ 
　　毫不猶豫，我報名了。 
　　應聘的人很多，我足足排了一整天的隊才得到面試的機會。但我有把握，因為我用心在跳，我用我全部的生命在跳，我相信，這種愛，是任何人都能感覺得到的。我縱情地舞著，每跳一步，疼痛都在我的體內(nèi)流竄， 隨著血液四下流竄。王子，為你而疼，我心甘情愿。 
　　“就她了！”主考官指著我說。 
　　我微笑著接過聘書，走了出去，然后，眼前一黑。 
　　六 
　　“宣舞女進殿！” 
　　這是我第一次入宮，從見到皇宮的第一眼起，我終于相信，人是最偉大的動物。它比人魚王國的水晶宮還要美上一千倍，一萬倍。 
　　王子，我來到你的家了，我甚至看到你了，你就在大殿上，你就在我的左前方。為何你愁眉不展，為何你只對著桌子而不看舞蹈？也許你有什么煩心事吧，別一籌莫展的，也許當你看到舞蹈時，你會開心點。 
　　我舞著，舞著人魚國特有的舞蹈——飛天夢。王子，你知道么，你就是我的飛天夢，為了你，我縱使忍受著針刺般的疼痛又怎樣，我義無反顧。 
　　一曲終畢，掌聲如雷。王子似乎被掌聲驚醒，從思考中回過神來，他終于注意到了我。王子，你還認得我么，我是海的女兒啊！我在心里呼喊著，心似乎在滴血。 
　　就在我離開的一剎那，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他。 
　　他的目光投來的是驚訝，疑問，似乎，還帶有一點點的喜悅。 
　　“是你么，海的女兒？”他迫切的眼神在詢問。 
　　“快走吧，去領賞�！鳖I班的太監(jiān)在催促。 
　　我走向了通往宮外的大門。王子，也許，你我之間永無再見的機會了。不過，我無悔。 
　　七 
　　我在流浪。流浪在人海。 
　　飛天舞，一次就足夠了。我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辭去了舞者的職業(yè)，又開始了無目的的流浪。 
　　海洋，又見海洋了。我一下子撲入了這熟悉的懷抱。回到家的感覺真好。只是，現(xiàn)在的我，永遠也進不了水晶宮的大門了。那時任何人類都不能發(fā)現(xiàn)的地方。對我，亦是如此。 
　　我開始了以捕撈為業(yè)，將每天潛水得到的珍珠貝殼之類換作了人類的錢，就這樣，日子從指間流過。 
　　八 
　　“湘，有人找�！� 
　　我疑惑地轉過身去——在人類社會，我似乎沒有多少認識的人，會是誰呢？ 
　　一個陌生的人向我走來：“瀟湘姑娘，王子殿下想請你去一趟皇宮。” 
　　九 
　　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 
　　盡管我此前曾設想過與他邂逅的無數(shù)種可能，盡管我曾想過自己那時該如何面對他的話語。可是，當著一刻真正來臨時，我卻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想努力地說出話來。然而，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的吞入肚中——因為，我不會講話。 
　　“你叫什么，海的女兒嗎？” 
　　“你是救我的那個女孩嗎？” 
　　我無語，淚水如泉。世界上最悲哀的是莫過于此，面對著自己最喜歡的人卻只能無言以對。我打著手語告訴他，我不會講話。 
　　“你說，你不會講話？” 
　　我點了點頭，咬緊了嘴唇。 
　　他的眼里流露出了失望，那種若有所失的失望。 
　　“我以為是你，我以為是你來了，原來，是我認錯了�！� 
　　他遺憾的低下了頭，“為什么，為什么上天要送來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孩！” 
　　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中閃爍著淚花。 
　　“對不起，我能請你留下來嗎，當我的侍女好不好？”半晌，他終于抬起頭，幾乎懇切地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王子，既使你不認識我了，我還是會留下來，只要能看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留在了皇宮，因為他的請求。 
　　十 
　　我成為了王子的侍女，說是侍女，其實，他什么也不讓我干，只讓我靜靜地站在那里聽他說，說自己的煩惱，說自己的快樂，他跟我分享著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因為我長得像我，因為我不會說話，因為我使這皇宮里唯一不會泄漏任何秘密的人。我只會靜靜地聽，靜靜的笑。 
　　“你知道嗎，你長得很像她，一個我素昧平生的女孩。”他笑著對我說，“我并不認識她，甚至，我只是在快昏迷時見過她一面�？墒�，我就是這樣喜歡上她。沒有任何理由的喜歡�！�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總不驚異的流露出與平時判若兩人的笑容，是一種溫馨的笑。 
　　“你說，我是不是很傻�！彼送遥又肿匝宰哉Z，“我叫她海的女兒，我以為她是海洋的結晶。第一次見她時就是在海邊，她親盈地托起落水的我，將我送之岸上，然后，微笑的離開�！� 
　　“我至今都記得她的笑，純真的不帶一點雜質，久久地生長在皇宮之中，我見過的笑容似乎都是諂媚的笑，陰險的笑，而她的笑，那么美麗，那么純潔……” 
　　我?guī)缀踔舷⒘�，王子，你知道嗎，那個你心目中完美的女孩已經(jīng)不完美了，她失去了聲音，她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的痛！ 
　　然而，我不可能說出，他也永遠不會知道。也許這樣，對他，對我，都是一種幸福吧。 
　　十一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 風也一樣平靜地刮。我漸漸習慣于王子的傾訴，甚至迷戀上了他的話語。因為那是對我一個人說的，是屬于我的。雖然我知道，王子，是屬于另一個公主的。 
　　“湘兒，父皇要我娶鄰國的公主，婚禮就在下月初八，我，我該怎么辦？”王子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幽幽地說。 
　　我忽然聽見自己手中的絹帕倒地的聲音，軟軟的，那樣無力。 
　　我這才明白，有些是，是宿命。譬如我注定是人魚，譬如，我注定會失去他。 
　　十二
　　王子最終還是娶了那位公主，他說，這是他的命，誰讓他生在帝王之家，他永遠也無法擺脫命運的束縛。 
　　婚禮那天，我也參加了，新娘很漂亮，那么耀眼，奪目。擁有這樣的新娘，我想，王子，你會很快樂的。你快樂，我便也快樂。 
　　而我，則離開了那個皇宮，我不希望王子面對我而回憶起那個海的女兒，那不應該是他所可以想的，從今以后，他的心里，只能容下國事，天下，以及那位新娘。 
　　王子，請你快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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