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剛開始還不到一個禮拜，惴惴不安的神宗一郎和福田吉兆終于接到那個通知他們倆要去輕井澤避暑的電話。
　　“明早八點，新干線車站見——”電話那頭的人格外輕松愉悅地掛了電話，嘟嘟嘟的忙音響起來，阿福和阿神各自在家里扶著聽筒發(fā)了一會愣，然后認命似的開始回房間收拾行李。
　　啊啦，真是拿她沒辦法。

　　二、
　　阿福提前十五分鐘到了車站，卻遇到了比他更早過來的阿神，打了個招呼便下意識地低頭去看阿神的手，發(fā)現(xiàn)他果然和自己一樣提著同一家糕點店出產(chǎn)的面包和純牛奶。
　　“早餐？”
　　“嗯。不過我已經(jīng)吃過了�！�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淡淡對視了一眼，然后默契十足地伸出拳頭。
　　“老規(guī)矩？”
　　“嗯。老規(guī)矩�！�
　　“剪刀石頭布——”
　　阿福呆呆地看著自己伸出的剪刀，再看看已經(jīng)洋溢了一臉笑容的阿神伸出的拳頭，不甘心的同時免不了泛起一點點喪氣，不過到底是愿賭服輸，最后阿福還是把自己手上的早餐默默地收進了書包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阿福在猜拳這種全靠碰運氣的方法上向來輸多贏少，不過他卻也最喜歡這種算是公平的競爭方式。
　　七點五十二分，遠遠地聽到有人叫著他們兩人的名字。不約而同地偏過頭去找聲音的來源，頭發(fā)全部盤到腦后的女生素面朝天，明明穿著短短的牛仔裙卻不顧形象地邁著大步子飛奔至面前，大咧咧地踮起腳，一左一右地伸手勾住兩人的脖子，哈哈大笑，“嗚哇——比我還準時！”
　　快接近上班高峰期的地鐵站，人群越發(fā)地洶涌擁擠，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中鮮少有人對這學生模樣的少年少女側(cè)目。
　　也還好，沒有人留意到喧鬧中的那兩個亂掉的心跳聲。

　　三、
　　票是一起買的，座位號是挨著的，但是三個人卻要面臨兩兩成雙的位置。神經(jīng)大條的淺草涼把行李丟給兩個高大的男生然后隨便撿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就坐下來，接過阿神遞過來的早餐食指大動。
　　留下的兩個男生對著她身旁的那個座位虎視眈眈。
　　“繼續(xù)猜拳？”
　　“當然�！�
　　借著放行李的機會，阿福和阿神默默地交還眼神，統(tǒng)一意見后一點頭，偏了下身子錯開阿涼的視線，兩個人摩拳擦掌地開始今天的第二輪劃拳。
　　半分鐘后，阿福心安理得地坐在了緊挨著阿涼的那個座位上，坐在兩人對面的阿神，把臉撇到窗外去苦笑。
　　新干線開始搖搖晃晃地出發(fā)，阿神和阿福開始就著籃球的事情聊開，阿涼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吃完紅豆包喝掉牛奶，心滿意足地摸摸有些發(fā)脹的肚子，歪在座位上聽他們兩個人天南地北地扯。
　　似乎越來越插不上話了呢——阿涼搬家之后連見上他們兩人一面都困難，就算是曾經(jīng)多么要好的青梅竹馬也不可避免地錯開了生活軌跡。三個人每每聚一次會卻更不如說像是兩個男生之間的敘舊，少年們談論起她不是很懂的那項運動，神采奕奕的模樣實在讓人不忍心打斷。
　　那個時候還沒有很理解少女情懷的十三四歲的男生，并沒有意識到應該出于紳士或是禮貌應該照顧到女生而轉(zhuǎn)換話題，他們就一直這么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們所熱愛的籃球。也還好阿涼不似普通女生那樣嬌氣，也一直這么傻呵呵地聽著兩個男生津津樂道著那個她一頭霧水的話題。
　　終究是在慢慢長大了啊，阿神的喉結(jié)越來越明顯了——眼睛再漂亮也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女孩子了；阿福的手掌越來越寬厚了——終于能夠穩(wěn)穩(wěn)地抓住籃球橫沖直撞了。小時候明明總是自己高出他們半個腦袋，現(xiàn)在卻要費力地踮起腳尖才能摟住他們的脖子。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高中都過了一半了。
　　想到了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阿涼把一綹沒有扎好的頭發(fā)撩到耳后，淡淡地笑著。
　　連兒時笨手笨腳大大咧咧的小女生，也學著溫婉起來，偷偷埋下了不敢告訴阿福和阿神的小秘密。

　　四、
　　兩個小時的車程還是有些難熬的，阿涼首先忍不住困意，把腦袋靠在車窗上就沉沉地睡了過去。途中一個急剎車，車廂猛地晃蕩了一下，阿涼的額頭重重地敲上了玻璃，齜牙咧嘴地叫了一聲，卻完全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阿福側(cè)目，沒什么猶豫就把阿涼的摟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睡。阿涼蹭了蹭，說了聲謝然后又繼續(xù)睡得昏昏沉沉。
　　“笑什么�！卑⒏５闪艘谎坌Τ隽寺暤陌⑸�。
　　“沒什么�！闭笪Ｗ冒⑸裼醚凵褶揶戆⒏�，“只是覺得，阿福想這么做，想了很久吧�！�
　　“……要你管�！卑⒏Ｄ樕霞t了紅，隨即把視線撇到車窗外頭，“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嗯，我們都一樣。
　　都身處在靠海的神奈川。都是高大的個頭。都打著熱愛的籃球。都朝著同樣的目標……
　　——還喜歡著同一個女孩。

　　五、
　　“阿涼，下次可不可以不要來輕井澤了？日本還有很多地方好玩啊�！�
　　“不可以�！�
　　“為什么啊。”
　　“不為什么。”阿涼轉(zhuǎn)頭，看著臉上寫著不耐煩的阿福和一臉無辜的阿神，接過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賭氣似的腳下的步子用力地跺在水泥地面上，“那明年我自己來好了！”
　　“好啊，那你明年自己來�！卑⒏０欀�，偏偏這句不高不低的抱怨一字不差地落進還沒有走遠的阿涼耳里，她頓了頓腳，隨即腳步走得更快。
　　“笨蛋，你跟她慪什么氣�！卑⑸衽牧艘幌掳⒏５暮竽X勺，扯著他的袖子便緊緊地追了上去。
　　在阿涼的威逼利誘軟磨硬泡下，三人已經(jīng)連續(xù)四年暑假都在輕井澤度過，這里的風景都快看得要吐了，哪條街連著哪條巷子，閉著眼睛都能走到，連每次來這邊住的旅店都是同一家，簡直讓人郁悶。旅店老板娘的兒子與他們?nèi)艘菜憬缓茫皇情L年在國外，偶爾才回來那么一兩個月，母性泛濫的中年大媽都已經(jīng)熱絡得把這三個孩子看成是自己親生的。
　　尚還遲鈍的兩個少年，沒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除了對連續(xù)來了四次的旅游勝地感到無奈和厭煩，沒有感到什么不妥。但偏偏阿涼每次都像是第一次來，熱情不減反增，她那有些顧盼生姿的模樣簡直令人發(fā)指，眼神閃閃發(fā)亮，如同藏了一條璀璨的銀河。
　　“……你再咬著筷子發(fā)呆我就揍你！”阿福目露兇光地看著阿涼面前已經(jīng)冷掉的半碗飯，額角跳出十字。
　　阿涼嘿嘿兩聲，不怒反笑，湊過來低聲問，“你們說……阿潤什么回來啊�！�
　　“阿潤？”阿神搔了搔腦袋，“你怎么不直接去問老板娘？她兒子什么時候回來她當然知道�！�
　　老板娘就在這個時候把甜點端上來，聽到他們的對話熱情洋溢地問道有什么事情，阿涼卻莫名其妙臉紅，一口飯被嗆在喉嚨里，她面紅耳赤地咳嗽起來，丟下吃了一半的飯低著頭落荒而逃。
　　阿神和阿�？粗谋秤�，終于恍然大悟地開始想到了方面。
　　曾經(jīng)本以為還能繼續(xù)跟著他們一起瘋玩的儍丫頭，終究還是不知不覺中等來了青澀的花期。
　　明明是好事，蠢丫頭那條粗大的神經(jīng)終于開始像少女一下敏感纖細了起來，只是為什么少年的心里涌上了苦澀。
　　躊躇了好一會，兩人面面相覷。
　　“你去追還是我去追？”
　　“猜拳�！�

　　六、
　　阿福想著阿涼應該在房頂上，于是準備攀著梯子爬上去，
　　阿潤在這個時候推開院子的鐵門走進來，看到阿福，眉開眼笑地打了聲招呼。已經(jīng)二十四歲的阿潤，這次回來時臂彎里環(huán)著個嬌俏可人的女孩子。
　　他把女孩子推到老板娘的面前，“媽媽，我要結(jié)婚了。”
　　阿福突然一下慌亂起來，抬頭看著房頂，原本好端端坐著的阿涼猛地站起身，然而腳下一滑沒站穩(wěn)，踉踉蹌蹌地摔了下來。阿福跑過去接住她，慌里慌張地問她哪里傷到了。阿涼半晌沒接茬兒，慢慢抬起頭來，阿�？吹搅怂龘溟W著的黑眼睛里滿是亮晶晶的淚水。
　　這天半夜里，阿涼發(fā)起高燒。沒敢告訴老板娘和阿潤，阿福和阿神兩個人笨手笨腳地照顧了一晚上，但一直到天蒙蒙亮溫度都沒有退下去。
　　“不能拖了，送醫(yī)院吧�！�
　　“等等�！卑⑸褡ё“⒏５囊路罢l背她。”
　　就在他們一直分不出勝負地猜拳時，阿潤不知怎么地進到房間里來，看了看臉色慘白的阿涼，探過額頭后迅速把她背到了背上，回頭怒不可恕地把兩個男生訓斥了一頓，“等你們猜完拳她就沒命了！”
　　阿涼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床邊的阿潤，不管不顧就一把抱住，死活不肯撒手。
　　戳進手背血管里的吊針因為阿涼咋咋呼呼的動作而開始回血，疼得她抓狂，可就是咬著牙不肯叫不肯鬧。站在門口的阿福和阿神一同看著阿涼疼得臉色發(fā)白卻一聲不吭，淚水在發(fā)紅的眼眶里打了好幾個轉(zhuǎn)兒卻倔強地撐著不肯掉下，這個模樣著實有些滑稽好笑。
　　可是這一次他們卻笑不出來。
　　總以為阿潤喜歡溫柔的女生，所以開始她才收斂自己毛毛糙糙的性格。
　　總以為阿潤喜歡長頭發(fā)的女生，所以她才舍棄了清清爽爽的短發(fā)。
　　總以為阿潤喜歡素面朝天的女生，所以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肯濃妝艷抹。
　　阿潤阿潤，可是為什么你的未婚妻，是個蓄著短發(fā)畫著妝，嬌滴滴又熱辣辣的姑娘。

　　七、
　　輕井澤之旅提前結(jié)束。
　　阿潤揉揉阿涼已經(jīng)蓄至腰際的柔軟長發(fā)，“我會在日本辦婚禮，要來哦�！�
　　才不要來，才不要看到你跟你媳婦兒笑得甜甜蜜蜜的樣子……混蛋，為什么不等我長大……可惡，下次暑假我一定帶來一個比你還好的男朋友……本想賭氣說出這樣無理取鬧的話，最后卻還是抿緊了嘴唇乖乖地點頭說好。
　　四年下來的一次又一次的打擾似乎看起來更像一場漫長又尷尬的鬧劇，最后以在外人眼里看起來分外莫名其妙卻也合情合理的生病做收尾，收拾好行李匆匆又踏上回家的旅程。阿潤把他們?nèi)怂偷杰囌�，阿涼上了車，挑了另一�?cè)的位置坐下，直到列車開動都執(zhí)拗地不肯回頭看。
　　第N次猜拳贏得勝利的阿神挨著阿涼坐下來，抬手戳她氣鼓鼓的臉頰。
　　“阿涼，阿潤在跟你招手哦�！�
　　“不看�！�
　　阿福托著腮冷哼一聲表示對她這樣幼稚行為的不屑。
　　“切……又在鬧別扭了�！�
　　“要你管！”
　　阿涼氣急敗壞地踢了一腳坐在對面的阿福。要是平常阿福早就罵罵咧咧地跟她鬧起來了，今天卻出奇地安靜，她別扭地望一眼過去，看到了阿福狹長眸子里有著很特別的東西，柔軟而溫暖，如同一片沉靜而包容的海洋。
　　“混蛋！別拿那種眼神看我……我不需要安慰�！�
　　阿涼移開視線，卻又剛好撞上阿神的眸子，亮亮晶晶的，終于擊潰了她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阿神忍俊不禁地抬手摸摸她毛茸茸的發(fā)頂，軟下聲音勸，“好了好了，哭出來吧�！�
　　明明想逞強地說著“沒什么好哭的”，可事與愿違的是她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阿神耐心地拍著阿涼的背，她眼眶里憋屈的眼淚終于一發(fā)不可收拾滾滾而落。阿涼哭得前所未有的難過，氣都喘不勻。四年來壓抑在身體里苦澀微甜的情緒，沒有開花結(jié)果，反而釀成了讓人難以下咽的藥水，潑倒在她的傷口上，而直到今天才有了釋放的出口。
　　阿涼才明白過來，也許自己以后再也不會去輕井澤了——這次結(jié)束的不僅僅是一段旅程。阿潤沒有錯，阿潤的未婚妻也沒有錯，只不過是阿涼自己冒冒失失地闖進一個她尚還不能駕馭的空間，在不時宜的時間淋了一場大雨，患了一場感冒，不過時光熬成的湯藥總會治愈這個不大不小的病。
　　嗨，誰的暗戀能一帆風順呢？
　　而且最幸運的事，哭到累得半死的時候，一左一右有肩膀可以隨便靠。
　　“啊，你們能陪我來輕井澤，真是太好了。”

　　八、
　　經(jīng)歷了小小波瀾的暑假一晃就過去了，開學時節(jié)剛好撞上阿涼的生日。從小扎堆在男孩子里玩習慣了的阿涼對過生日是沒什么看法的，從來不像其他女生那樣變著戲法一樣地辦派對送禮物，她的神經(jīng)粗得沒邊界，嫌這種形式麻煩。
　　不過有兩個人并不覺得麻煩反而還樂在其中。
　　阿福特地在她生日的前兩天抽出時間去逛書店——還好阿涼總算有“讀書”這種稍微文靜又文藝一點的課余愛好，這就大大減縮小了讓他頭疼的選擇范圍。
　　跑了好幾家書店，總算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看到了一本精裝版的畫集，是阿涼想要了好久的書，盡管價錢貴得嚇人卻依舊很好銷，以至于前段時間都斷了貨。伸手拿起架子上唯一剩下的一本，熟料另一只手也伸過來死死地擒住了畫冊的另一邊。
　　抬眼——阿福細長的眼睛對上阿神圓溜溜的眸子，火光石電間產(chǎn)生了滋啦啦的電流。
　　“不巧，剛剛問了店員，說是最后一本了�！�
　　“老規(guī)矩，猜拳�！�
　　“愿賭服輸，不許耍詐�！�
　　“少廢話，快開始�！�
　　“剪刀石頭布——”

　　九、
　　“吶，阿福是喜歡阿涼的吧�！�
　　“少啰嗦，你自己還不是�！�
　　“阿福，我們再猜一次拳，贏了的人就去表白�！�
　　“好�！�
　　“剪刀石頭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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