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意氣風(fēng)發(fā)，一身鎧甲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夾道的百姓們熱情地歡迎著凱旋而歸的將軍，紛紛被俊美如天神的容顏炫了眼。
　　男人微微笑著，向周圍的百姓們示意，不其然，便對上了人群中那雙溫柔的眼眸，一身淺色羅裳的女子見到男人的視線對上她的，便沖他微微一笑，男人有一瞬間的怔愣，隨即便微笑著回應(yīng)，他的視線忽然被女子肩頭的大手所吸引，順著那只手往上，他看到了一個華服男子，將女子摟在懷中，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東西，他急切而帶著點(diǎn)狼狽地轉(zhuǎn)頭，目不斜視地前進(jìn)，卻一直忍不住用余光打量著女子的方向，直到她從視野里徹底消失。

　　“所以，她嫁人了？”聽完男子的訴說，一身青衫的溫文男子輕輕放下手中的杯盞，含笑看著對面的人。
　　“她嫁人了，”對面玄色衣裳的男子平靜地端著酒杯啜飲，半邊身子閑閑地倚在窗口，語調(diào)低沉地回應(yīng)，仿佛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早該料到，她比我大了五歲，那一年，她已經(jīng)二十五，早就應(yīng)該是人妻人母了，只是不知為何，遲遲未嫁�！�
　　微微嘆口氣，青衫男子轉(zhuǎn)頭望向酒樓外面，密密的雨簾將視線阻隔，天地間籠罩著一片煙雨幻境，看來這場雨一時半會是停不了了。
　　這種天氣，還真的適合靜靜地在屋子里回憶前塵，和靜靜聽別人訴說往事。
　　伴隨著淋漓的雨聲，男子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yuǎn)：
　　“我們從小就認(rèn)識，她大我五歲，所以小的時候，一直是她在保護(hù)我，我從小就很懦弱，可是她不一樣，雖然總是淡淡的與世無爭溫柔的樣子，但是骨子里特別的倔強(qiáng)堅(jiān)強(qiáng)�！�
　　“呵，真是不可思議，原來戰(zhàn)場上英勇無敵的顧大將軍原來小時候是個膽小鬼。”
　　青衫男子微微支著頭，忍不住調(diào)侃。
　　對面的男子只是搖搖頭，許久才道：“你錯了，即使到了現(xiàn)在，在她面前，我依然會手足無措，變成一個膽小鬼。”
　　“啊啊，誰也不會相信吧，”青衫男子搖搖頭，輕呷一口酒，“我可聽宿花閣的姑娘們經(jīng)常提起你呢，她們可是一直夸您呢，憐香惜玉情場高手，不知惹了多少芳心萌動�！�
　　“啊，是啊，連我自己也不會相信，她就是我的魔障一般，在她面前，我所有的偽裝都被卸去，我以為我在宿花樓已經(jīng)練習(xí)地夠好了，可是一站在她面前，我就無法變成她夢中的英雄�！�
　　“啊啊啊，好了好了，不要再用這種幽怨的語氣訴說你的失敗了，后來呢？”青衫男子笑著打擊自己的好友。
　　對面的男人頓了頓，道：“我逃跑了，見也沒有見她一面，回到京城的第七天，我主動向皇上請纓，去了南疆�！�
　　“果然是膽小鬼�！�
　　“這一去就是四年，等到我回來的時候，一切又是物是人非，”男子抿了抿杯中的酒，眼神悠遠(yuǎn)，似乎是進(jìn)入了那個回憶之中，“依舊是四年前我歸來那日的景象，她依然一身素雅，但是面容憔悴，當(dāng)我們視線交匯時，她逃跑了——”
　　青衫男子一直注視著雨中酒樓外的街道，默默地聽著好友的訴說，視野中，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小黑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移動著，慢慢靠近酒樓，聽到“逃跑”之時，他愣了一下，轉(zhuǎn)過了頭，疑惑地望著對面的男人，然而對面的男人正望著窗外，突然便迅速起身，站在了窗前，見此情景，青衫男子也好奇地站起身，往下窗外，隨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脫口而出：
　　“嫂子？”
　　隔著雨聲，樓下的女子并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不過一旁的好友還是聽到了，轉(zhuǎn)過頭，淡淡道：“忘了說了，她當(dāng)初嫁的人是你大哥，所以，那四年里的事你也知道，你大哥死了。”
　　“嗯，后來她又回了相府�！�
　　青衫男子點(diǎn)點(diǎn)頭，神色有些復(fù)雜：“我有去看過她幾次，后來因?yàn)橐恍┦虑椋揖碗x開了京城，今日剛回來，之后的事情我便不是很清楚了，聽說，是發(fā)生了不少事……”
　　“嗯，其實(shí)……”一旁的男子想要說什么，但是注意力被樓下女子的聲音吸引過去。
　　只見女子抬著頭，望著酒樓上的人，招了招手，努力地喊話：“我看天突然下雨，想起你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怕你淋濕，就來看看，我們回家吧�！�
　　“嗯，”黑衣男子的表情異常柔和，嘴角甚至掛著淡淡的笑，隨即關(guān)切地叮囑“不要抬著頭，會淋著你�！�
　　女子聽話地正要低頭，突然像是瞟到了什么，又將目光放到了窗口的另一個人身上，詫異道：“阿景？”
　　聽到女子叫他，青衫男子笑著向她揮了揮手。
　　“你也在這？回得去嗎？”女子關(guān)心地詢問。
　　阿景溫柔地笑著，讓她放心：“沒事，我這幾天都是住宿在這家酒樓�！�
　　“喂……”一旁的男子微微皺了眉頭，“你不是今天才回來�！�
　　阿景笑笑：“替我保密啊，她會擔(dān)心的，你快去吧，不然她該淋濕了。”
　　“嗯�！蹦凶狱c(diǎn)點(diǎn)頭，算是告別，便快步向樓下走去。
　　阿景搖搖頭，忍不住嘆氣，轉(zhuǎn)而望向樓下，只見一身玄衣的男子已經(jīng)出來，女子趕忙迎上去，想要將傘撐過去，卻因兩人的身高差距而不得不微微踮起腳尖，男子細(xì)心地發(fā)覺了她的動作，迅速地接過傘，將傘整個罩在她的頭頂，而他的半邊身子卻是露在傘外，被雨水打濕，女子立刻發(fā)現(xiàn)了他的樣子，將他拉進(jìn)傘中，男子想了想，便將女子密密實(shí)實(shí)地圈在自己的懷里，防止被雨水打濕。
　　看著兩人的行為，阿景的笑容變得有些微苦澀，然而，在女子再次抬頭與他告別時，他迅速換上了溫柔如許的笑容，對她揮了揮手。
　　看著兩人越走越遠(yuǎn)，漸漸在雨中消失，他慢慢坐回桌邊，拿起酒壺給面前的酒杯斟滿，輕輕地將酒杯抵到唇邊，輕抿一口，放下，然后悠悠地起身。
　　謝絕了酒樓老板好心的挽留，站在酒樓門口，望著不見減小的雨勢，他想了想，便展開手中的折扇，撐在頭頂，迅速地跑進(jìn)了雨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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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少爺？您回來了！”剛跑到家門口，便撞上了正要關(guān)門的管家，管家一臉驚喜地叫了聲，隨即看到了阿景狼狽的模樣，“您怎么這幅模樣，快快快，快進(jìn)來，我讓下人給您準(zhǔn)備熱水喝姜湯，可別凍壞了身子啊，老爺要是在世，看到您這幅樣子，怕是要傷心死咯�！�
　　“德叔，我沒事的，我爹要是在世，也是要被您念叨死的�！卑⒕拔⑽o奈地看著自己最親近的老管家不停地絮絮叨叨，忍不住調(diào)侃。
　　“這話說的，少爺，我可是為您好啊，德叔我可是看著您長大的，何時見過您這幅樣子，德叔這心喲，都要心疼死咯——”德叔繼續(xù)念叨著，阿景搖搖頭，走進(jìn)屋里。
　　因?yàn)樗蝗换丶�，府里一時沒有準(zhǔn)備，迅速慌亂起來，雖然他一再表示今晚就不必忙碌了，但在德叔的操持下，下人們還是把一切都給他準(zhǔn)備好了。
　　“少爺，我進(jìn)來了�！鼻昧饲瞄T，得到阿景的同意，德叔端著姜湯便進(jìn)來了，一旁的阿景隨意地打量著自己許久未住的屋子，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接過德叔手中的姜湯，放在一邊桌上便隨意地說道：“德叔，今天我見到嫂子了�！�
　　“啊，少夫人啊，我也是很久沒見了呢，”老管家嘆了口氣，“上次見她還是半年前，那是她和顧將軍的婚禮，沒想到她還特地請了我去。”
　　阿景一愣，雖然有些猜到，但被德叔明確說出她成親的事情，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半年前啊……”
　　“是啊，那個時候少爺您正在外面，不知行蹤，少夫人，哦不，顧夫人聯(lián)系不上您，就請了我去，少爺啊，您以后可不能這樣了，您知道德叔我有多擔(dān)心嗎，這樣什么也不說就突然走了�！闭f著說著，德叔便又開始念叨起來，語氣中無限怨念。
　　“好好好，德叔我知道了，”阿景扶額，趕忙轉(zhuǎn)移話題，“誒，那您知道相府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吧？”
　　“唉，真是造孽啊，相爺被人誣陷通敵，相府遭到查封，少夫人一家被流放邊疆，我們林府也因少夫人的關(guān)系差點(diǎn)遭殃……”管家說著說著，似乎覺得不妥，便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少爺一眼，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便繼續(xù)說下去，“好在后來顧將軍得勝歸朝，圣上龍顏大悅，許他一個賞賜，顧將軍便提出了徹查相府冤案，將軍雷厲風(fēng)行，一月之間肅清了朝中一批亂黨，才是相爺沉冤得雪——”
　　之后，德叔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夜?jié)u深沉，阿景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德叔忙告了退。
　　德叔走后，阿景兀自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不過一年，竟已物是人非，就連窗外那片晚香玉，也垂垂蔫蔫，不似從前那般艷麗。
　　忍不住嘆了口氣，阿景吹滅了搖曳的燈燭。

　　德叔敲了敲門，然而等候許久，卻不見門內(nèi)有任何回應(yīng)，心中不覺升起了幾許困惑，耐著性子又敲了敲，終究是一片寂靜，德叔只好告了聲抱歉：
　　“少爺，我進(jìn)來了�！�
　　輕輕推開房門，卻不見房內(nèi)有人。

　　（三）

　　琴聲錚錚，阿景斜靠著窗前軟榻，一手支著頭，一手拿著折扇漫不經(jīng)心地輕搖，淡淡的熏香在室內(nèi)蔓延開來，窗外的玉蘭花因著昨日風(fēng)雨，散落一地，他微閉著眼，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她也彈得一手好琴，當(dāng)初在菩提寺，我便是被她的琴聲吸引，心想著這空寂山寺，竟還有此等人間仙樂。”
　　彈琴的女子微微一笑，手指一撥一收，結(jié)束一曲，纖長秀白的手指收回袖中，緩緩起身：“景少倒是風(fēng)流，佛門清修之地，還有艷遇。”
　　“話可不能這么說，那日我見她靜靜坐在玉蘭樹下，低眉撫琴，一襲白衣不染塵埃，倒是飄渺出塵，只道驚艷，卻是萬萬不敢有絲毫褻瀆之意�！�
　　阿景睜開眼，神色間似有感慨，看著女子走到香爐前，撥了撥，原本似有若無的香氣清晰了些，竟有些微微不適。
　　“那后來呢？”女子隨意道。
　　“后來啊，”阿景似乎陷入了往昔記憶，眼角眉梢不由自主露出了一絲笑意，“我們自是認(rèn)識了，果真是個玲瓏剔透的溫柔女子�！�
　　“誒？”女子嘆了口氣，似有些嗔怪，“景少這話就簡單了些，奴家想聽的可不是這些�！�
　　“我知你想聽的是什么，只道那些快樂的辰光，已是我僅剩歡愉，就當(dāng)是留給我自己最后寶物，我是萬萬不會說給你聽的。”阿景狡猾地一笑，隨即便蒙上了一絲哀愁。
　　“發(fā)生了何事？”女子身形一頓，疑惑地看向他，青衣男子已經(jīng)從榻上坐起，踱到了窗前，如玉的側(cè)臉氤氳在淺薄的憂郁之中，幽深的眼眸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許久，室內(nèi)一片靜寂，正當(dāng)女子以為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之時，男子微帶苦澀的聲音幽幽響起：
　　“沒多久，她就成親了……”
　　聲音頓了頓，女子張了張口，似想說什么，他已經(jīng)接下去說：
　　“……和我大哥，那年我外出游學(xué)，回來卻聽聞相府大火，虧得大哥相救，她死里逃生，那時她早已和大哥訂下婚約，沒多久，她就成了我大嫂。”
　　“……”女子不語，微微垂下了眼瞼，神情有些恍惚，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許久，女子嘆了一聲，走到桌邊，斟了一杯酒，遞給阿景，“倒是老天弄人�！�
　　“不，”阿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神色糾結(jié)，讓女子一愣，卻見他握緊了拳頭，好像在壓抑著什么，用力地抵著窗欞，“大哥明明都知道的！他都知道的！知道的……”
　　“……莫不是，有什么苦衷？”女子遲疑著開口，望向窗外，滿地玉蘭花瓣，零落成泥。
　　“何來苦衷？！”阿景的聲音有些拔高，情緒似有些激動，隨即，他仿佛整個人都泄了下去，臉色有些蒼白，“那夜他親口承認(rèn)了，他喜歡她，那一夜，那一夜……”
　　阿景的神色變得痛苦，又夾雜著濃濃的自責(zé)，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不再說下去。
　　“不要想了，都過去了……”女子靠近了幾步，將手輕輕覆到男人的手上。
　　“……都是我，是我！是我害死我了我哥！”阿景滿是痛苦，“如果不是我跟他苦苦哀求，讓他把她還給我，大哥也不會郁郁寡歡，到宿花閣買醉，就更不會遇到之后的事了——”
　　“其實(shí)，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注定，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女子美麗的雙眼似乎也染上了哀愁，像是想到了什么，聲音有些壓抑，“命運(yùn)弄人啊——”
　　風(fēng)忽然猛了起來，沒多久，竟又落起了雨，仿若斷線的珠子，越下愈大，打在窗欞上劈啪作響，濺濕了窗邊人的衣衫，然而兩人都恍若未覺，女子眉頭輕蹙，神思早已穿透了厚厚的雨簾。

　�。ㄋ模�

　　雨，下下停停，終是不干不脆，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濕氣當(dāng)中，遍野的青草，沾滿了雨水，顯得格外油亮，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朦朧而夢幻。
　　一襲寶藍(lán)色的衣裙輕輕拂過草間，仿佛綻放出一朵花，窈窕的身影撐著油紙傘，慢慢走遠(yuǎn)。
　　昨日景少的一席話，倒是勾起了她不少往事，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這里，然而遠(yuǎn)遠(yuǎn)的，她就看到前面已經(jīng)立著一道身影，油紙傘下，白色的身影，竟有幾分眼熟，她心頭一跳，遲疑了一下，緩步上前。
　　“你也來祭拜嗎？”
　　墓碑前的女子注意到來人，輕輕轉(zhuǎn)過頭，眉眼溫婉，在雨幕中有幾分不真切。
　　“嗯，倒是沒想到將軍夫人也有空前來，”女子語氣淡淡，似有幾分諷刺，她徑直走到墓碑前，蹲下，將手中拿的東西放下，是一簇芍藥，“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還來這種地方做什么？”
　　“呵呵，”白衣女子輕輕搖頭，忽而一笑，竟有些飄渺，“我倒還有一事未了�！�
　　“這一切本都屬于姐姐，那場大火，我竊了姐姐所有，如今，他人只當(dāng)我是你，卻不知你是誰，可是我終歸寢食難安，只好，請姐姐也替我好好保守秘密了——”
　　“我一直知你心狠，卻不曾想到竟是如此殘忍，”藍(lán)衣女子苦笑著搖搖頭，眼睛里帶著悲憫，“恐怕，有一事你一直不知吧？”
　　“……”白衣女子疑惑地看下，只看到傘頂。
　　藍(lán)衣女子忽然站起身，悲憫地看著她：“他其實(shí)，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了，卻假裝不知，執(zhí)意娶你，只是因?yàn)樗麗勰�。�?br>　　“……你胡說！”白衣女子聲音有些拔尖，搖頭。
　　“那場大火之后，他就知道你不是我，他假裝不知，只是不想捅破一切，他怕揭穿一切之后，他就失去了你，可是，他死也想不到，最終卻是他最愛的你，親手殺了他。”藍(lán)衣女子聲音波瀾不驚，然而眼角眉梢俱是悲哀。
　　“……哼，是又如何？終歸我愛的不是他，”白衣女子重新恢復(fù)了常色，眼睛里氤氳著溫柔，“我愛的只有姐姐最愛的那個人，為什么同是父親的女兒，姐姐可以擁有所有人的愛，我卻不可以？所以，我只想奪走姐姐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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