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拿起筆，琢磨了半個時辰該如何回信，住帳篷就是這點不好，里頭隨便干點什么，透過燈火影子便濃墨重彩落在外人眼里，變故生的突兀軍中一切從簡，就算是指揮區(qū)的高層也不可能給單獨弄個屏風(fēng)過來，風(fēng)吹的旗子嘩啦啦響，巡夜的天罡守衛(wèi)走過路過無不好奇瞅上一眼，秦?zé)脒@干什么呢，營區(qū)那么大一個個裝模作樣盡往這邊湊，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百草谷和天墉城有仇，半夜三更悄悄聚一塊兒打算夜襲人家的執(zhí)劍長老。

　　就……好奇唄。

　　好奇你個兵馬俑。秦?zé)瑩]揮手，一個鼻子一張嘴兩只眼跟咱沒啥不同該干嘛干嘛我說守山南的小心著最開始發(fā)現(xiàn)的陵墓缺口就在那。

　　一幫人哄的散了，秦?zé)D(zhuǎn)身繼續(xù)巡視，經(jīng)過紫胤的住處自己沒忍住瞥了眼，那影子落在帳篷上晃晃悠悠，雖然扭曲了些，仍能看出是很高大頎長的身材，站誰跟前誰壓力山大，白天的時候還要戴冠——簡直人神共憤。

　　秦?zé)胩澋盟约簜�子不算低，天罡的頭盔也還爭氣，雖然毛毛頂?shù)奶嗯钇饋砣菀捉o人賣萌的錯覺。

　　里頭的人忽然起身將手里的東西扔下，繞著桌子一二三開始轉(zhuǎn)圈，秦?zé)瑪?shù)著，轉(zhuǎn)到第四圈的時候停步。
　　在犯愁呢。秦?zé)吹贸鰜�，抱臂閑站著感慨一句，要是他他也愁。
　　不過也未必……秦?zé)耄撬�，他才不會不好意思�?br>
　　/

　　紫胤又喝完了一杯茶，晃晃空的茶壺，要取水得去外面，早已過了睡覺的時辰，他習(xí)慣規(guī)律的日子，最近生物鐘錯亂的不正常，略郁悶。

　　按說，修行了上百年的道士，不該為這點小事上心，但眼下的確是睡不著了，頭發(fā)落下來擋著眼睛，紫胤看著仍然空白一片的紙箋沉默，一邊在桌上摸索著終于碰到簪子，簪子是清和給他的，原本戴慣了的青玉發(fā)冠不知丟在太華觀的哪處。

　　可能落在后山了。記憶中清和的表情十分淡定，要回去找么。

　　……胡鬧！紫胤又甩袖子，扭頭直接不想理他。

　　的確是胡鬧，不過追究責(zé)任也是兩個人的事，清和悶笑著，回頭送你新的吧。

　　一模一樣的發(fā)冠天墉城里還有，清和覺得奇怪，他活這么久只見過人屯布料屯糧食，紫胤是個容易懷舊的人，都是道士，清和有時還閑情綽約的注意一下裝束，配飾細(xì)節(jié)無一不雅致美好，紫胤的話，常年穿著藍(lán)，唯一亮色是腰間深紅的絲穗，清和知道同款同色的衣服紫胤的箱籠里還有一堆，但連發(fā)冠居然也分毫不差，只能感慨一句幸好這人天生底子不錯，穿什么都顯氣質(zhì)。

　　鑄劍的時候不這樣。紫胤有意無意的道，清和琢磨一番，也對，劍爐旁溫度高的嚇人，又要鍛鐵又要淬火，寬袍大袖是會覺得累贅，只是腦補紫胤鑄劍的場景，又有點想象不能。
　　跟尋常劍師一樣。紫胤再沒多透露，后來清和去天墉城辦事順路給他送東西，聽說那人正在劍廬，當(dāng)即趕過去了。
　　差點沒認(rèn)出來。
　　清和給撲面的熱浪逼出一身汗，紫胤呢，煙熏火燎的，手上搭條毛巾。

　　趕緊出去這地方你待不慣。也不見客套一下，推推搡搡的自己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吃了閉門羹，帶他來的天墉弟子特別善解人意，低眉垂眼裝什么都沒看見，天墉城內(nèi)不比太華山冷，清和打算在外頭等，順便四處看看，然而直到辦完事從掌門的住處喝茶聊天轉(zhuǎn)了一圈紫胤仍舊沒回玄古居，差不多是午后，清和躺在紫胤的床上小睡了一下，覺得床板太硬而褥子偏薄，晚飯時分紫胤終于回來了，一句話不說，拿了干凈的衣服先換洗去，再出來時被清和盯著看了半晌，渾身不自在。

　　怎么了……
　　清和搖著頭笑，取出只雕飾簡潔的盒子給他。
　　玉石的光澤在燈下溫潤通透，清和說原料是一塊紫翡翠，他回去翻出來覺得合適，當(dāng)即拿去讓人剖開制了這支發(fā)簪，樣式也尋常，想來紫胤不會討厭。
　　紫胤仔細(xì)看了看，品相不錯，沒用在劍上可惜了，他正缺一塊合適的靈石。

　　/

　　紫胤摩挲著簪子，玉石握久了漸漸沾染人體的溫度，這東西他日常仍然不怎么用，清和無所謂，東西送出去了便是紫胤的，就算賣了也不打緊。

　　又想起對方半認(rèn)真半玩笑的囑咐，只是不能轉(zhuǎn)送旁人。紫胤沒那么無聊，當(dāng)面道聲謝隨便收了，丟發(fā)冠的事從此揭過不提。

　　紫胤又將筆握起來，帳外有人正急吼吼的說話辦事，聽聲音是百草谷那位姓秦的百將。
　　紫胤低下頭，紙箋上比方才有了進展，然而‘清和吾友’四個字的稱呼，怎么看怎么欲蓋彌彰……大概。
　　想起白天的事，紫胤取出那人的來信，邊緣顯見印著幾個深深的指痕。
　　紫胤冷著一張臉，決定先不回信了。

　　秦?zé)暑I(lǐng)星海部的天罡到達(dá)驪山，距離百草谷的黃桷樹出現(xiàn)異常已是近一個月后的事。

　　深埋地底上千年的人俑復(fù)活究竟什么樣，他是從來沒見過，但看完偃甲鳥帶回的戰(zhàn)報，情勢似乎只更加嚴(yán)峻，補給軍備一車車的運送過去，以及源源不絕的援兵。

　　谷中的墨者最初在跟冠月木溝通過后，稟告將軍當(dāng)即聯(lián)絡(luò)了諸修仙門派，畢竟封印之事非兵家所長，距離最近的自然是太華，遠(yuǎn)一些的有天墉城和太和宮等等，至于云游四方的高人逸士要看運氣，無論如何，幾乎是一夜之間，驪山渭水周遭的村落市鎮(zhèn)都出現(xiàn)了裝束異常之人，不少民居被征用，秦?zé)�，這莫不是要打持久戰(zhàn)的節(jié)奏。

　　百草谷的軍隊規(guī)制，星海部原本不算一線，如今也被派去支援，秦?zé)荒懿欢嘞�，連夜出發(fā)順便押運補給，一路平安，到了目的地先找管事的人，交接?xùn)|西聽從分配。

　　暫時輪換守營吧，順便了解一下情況。

　　秦?zé)瑔柫司湔嬗袕?fù)活的兵俑出來傷人啊，對方說，你沒見外頭太華觀一幫妙法流的弟子來來往往，真被傷到了，能不能救回來聽天由命拼人品，解尸毒的丹藥還在煉制，太華觀那邊沒應(yīng)承說百分之百沒問題。

　　那……就是說隊伍里已經(jīng)有人死了？
　　死挺慘。管事的人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全是紅血絲。讓你的人都留點心，那些鬼東西晚上出來，白天還不打緊……哎這些材料我用不著，是天墉城要的，你把單子拿去給那邊看，東西都點清楚了。
　　那邊？誰？
　　紫胤真人。就人家的執(zhí)劍長老，白頭發(fā)，個兒挺高的，你去了就能看見。
　　秦?zé)D時肅然，沒別的原因，這個名號他聽過太多次了。

　　/

　　百草谷與諸門派的營地很好區(qū)分，門派與門派之間也容易辨識，看著裝打扮，聽說話的口音，秦?zé)宦纷咭宦酚^察，穿紫的是天墉，穿青的是太華，太和宮一水兒的黑，秦?zé)靼�，越是接近陵墓的所在越危險，防守的人也基本都有兩把刷子，但指揮區(qū)難道不是應(yīng)該設(shè)在相對安全的地方？自然，如果高層們都胸有成竹高深莫測著，那是另一回事。

　　秦?zé)恢�，畢竟是江湖門派，行事風(fēng)格不比天罡部隊一板一眼，束手束腳反而失了靈活，最重要的封印須勘察過實地才好研究，傷者也必須及時救治，所謂的‘鬼東西’出沒除了時間完全沒有其他規(guī)律可循，已經(jīng)逃出陵墓的三三兩兩散在山野間，于是諸如太華觀的弟子也隨軍待命。秦?zé)攘粼隈v地替換之前的同僚，后來又親自撞見幾次，那些兵俑完全沒有意識，肌骨如鐵刀劍加身不覺疼痛，泥殼剝落露出內(nèi)里銹蝕的甲胄和干癟枯槁的皮膚，尸氣濃郁似霧，當(dāng)初竟是活人被黃泥包裹周身扔入窯中活活燒制而成的殉葬品，想來令人不寒而栗，便是在這數(shù)千年之后，山南的墓葬區(qū)封印潰散出現(xiàn)漏洞，沉積久遠(yuǎn)的怨氣紛紛逃逸而出，驚動無□□回的亡靈傷人無數(shù)。

　　素日在軍中跟同僚們大大咧咧慣了，問清地點，秦?zé)谕庾詧蠹议T，沒聽見回應(yīng)，一旁守軍也覺得奇怪，說他半夜換的崗，從早上到現(xiàn)在沒見人出入，秦?zé)�有別的事，一時沒多想咳嗽了聲掀開簾子就進去了。

　　進去了，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

　　的確有個白發(fā)高個兒的人在，隨便披件中衣跪坐在矮幾前翻閱似乎是圖紙的東西，但還有另一個人，道士裝束，手里握著把桐木梳，雪白漫長的垂發(fā)自指間滑落，道士微微俯下身子，嘴唇湊在那人耳側(cè)，不知道正低聲說些什么，眉睫相觸目光交匯，好一副清雅溫柔的面孔。

　　秦?zé)嬷劬D(zhuǎn)身就走。

　　/

　　到底是天罡，反應(yīng)能力和分析能力都足夠迅速，當(dāng)事人來不及面面相覷，秦?zé)挠白右言谌芍�，不忘扔了句實在抱歉在下走錯地方了。一路風(fēng)中凌亂的回到自己的軍帳，想起事情沒辦早晚還得去一次，秦?zé)睦矬@濤駭浪的，比當(dāng)年看見程廷鈞給聞人羽洗尿布唱搖籃曲還要震撼。

　　吃罷晚飯高層們小小開了個會，秦?zé)踩ィ诎俨莨人能娿曋皇蔷又�，但駐地的偏將是曾經(jīng)的上司，頗看好這個晚輩當(dāng)即決定讓秦?zé)�，目的是長長見識順便混個臉熟。輪到跟天墉城太華觀兩邊的高層們見禮，紫胤真人不茍言笑的，好在臉上并無慍色，反而是那位訣微長老，雖然神態(tài)溫和可親，莫名其妙看的他后背直發(fā)涼。

　　第二日，第三日，風(fēng)平浪靜任何插曲都沒有發(fā)生。

　　秦?zé)闪丝跉�，然而這方是情理之中，用成年人的腦回路考慮這件事不難理解，退一萬步，即便真如他所想又如何呢，秦?zé)救瞬⒉话素�，那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一個蒼云白雪一個清風(fēng)明月，單純視覺上也是十分的養(yǎng)眼。

　　交接?xùn)|西時又打過照面，原是駐軍里一批新近分發(fā)的刀劍質(zhì)量存在問題，撞上秦陵那殺人機器一般的兵俑根本扛不住，百草谷出錢，天墉城派出一部分弟子提供技術(shù)幫助，雖然降低了回爐的標(biāo)準(zhǔn)仍舊被嫌棄了十成十，鄰近住民盡數(shù)被遷移到別處，村頭巷尾叮叮當(dāng)當(dāng)鎮(zhèn)日響著打鐵聲。那位紫胤長老鑄劍之術(shù)天下聞名，對照自己之前列出的清單檢視秦?zé)瑤淼腻懺觳牧�，龍飛鳳舞刷刷簽過字，這一關(guān)總算得過。

　　一群人站在劍爐附近，紫胤自己無需動手，興之所至順便科普專業(yè)知識，眾人開始聽的還頗有興致，然而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燦然夕照中有倦鳥歸巢，滿地烏金鑌鐵光芒沉沉，一回頭紫胤仍舊在‘十分淺顯’的科普著，幾道目光在側(cè)交匯繼而無聲交流了半晌，沒人敢提出先走的建議，還是訣微長老說時候不早了，晚上不安全大家先散了吧，該吃飯的吃飯該輪班的輪班。和風(fēng)春水般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這一處，秦?zé)笆中卸Y，清和笑了笑，攜著意猶未盡的同僚先行離去，經(jīng)過身邊輕拍了一下秦?zé)募绨颍f道，后生可畏。

　　究竟是哪里可畏，秦?zé)聊サ桨胍谷匀粵]有十分明確的答案，但訣微長老的深不可測已成既定事實，聞人羽這么說是因為聽多了江湖中夸大其詞的傳言，秦?zé)脑�，直接面對面見識了。

　　/

　　兩道身影沿河岸不緊不慢的往回走。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沒有人說話，這條小路十分僻靜，一側(cè)種滿蔥綠的菜蔬，村中的農(nóng)戶遷走之前都得到一筆錢充作臨時的安置費，因為不確定危險什么時候能解除，考慮實際情況百草谷索性連著果園菜地一起‘租’了來——荒廢著也是可惜，軍隊里有懂得務(wù)農(nóng)的兵士，撥出一些專門打理，正好省下部分糧草。

　　遍地叢生淡紫的豌豆花與小□□，這些植物并不溫柔，泛黃的葉尖刷過衣袖又擦過手背微微麻癢，田垅盡頭墩著棵很老的柿子樹，遠(yuǎn)遠(yuǎn)望去垂果累累，清和停下腳步說，有點餓了……

　　是饞了吧。紫胤看他一眼，無人采收，樹枝承受不住日漸沉重的份量，許多柿子砸落在附近的草叢里，清和問他要不要，紫胤說，晚上不準(zhǔn)備吃飯了？

　　哎，稍微嘗一下，你看長得挺好的。清和摘了兩枚到河邊洗洗，塞給紫胤一個，紫胤順手接了，只覺得這個人哪里似有些不尋常。

　　吃柿子也有講究，這種熟透了不能直接咬，剝掉一點薄薄的果皮開個小口，然后吸掉——
　　太甜了，甜的有些膩。紫胤想，柿子很軟，果肉飽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清和慢慢吃完了走去水邊洗手，然而許久沒有站起來，發(fā)冠上的飾帶有一段浸在水中也沒有覺察。
　　怎么了。紫胤跟過去，印證了適才的擔(dān)心，是不是白天那封信，太華觀要你回去。
　　清和微瞇著眼，目光落在對岸，那邊泊著仿佛是廢棄的漁舟，衰朽踏板被叢生的荒草掩蓋。

　　清和點了點頭，我那小徒弟出事了。
　　紫胤落在他肩上的手便停了一停。
　　清和低聲道，我那徒弟的身世，你是知道的。
　　紫胤說，究竟出了什么事，方不方便告訴我？

　　這條河并不寬廣，只是渭水的一脈支流，靜靜載著深秋的枯葉落花一路遠(yuǎn)去，赭黃淡紫浮動于清淺水面，又見蘆花如雪，趁夜吹落了一地霜白。

　　你是要去找他，還是——，紫胤道，先起來吧，我們回去，回去慢慢想辦法。

　　清和的手仍然濕漉漉的，紫胤拉他起來，這里很清凈，不用顧忌給什么人瞧見，繼而聽見那人說，他已經(jīng)想過了，先進宮面圣，再回一趟太華山，妙法長老把自己鎖在丹房那么久，也不知道解藥琢磨的如何，他回去正好看看進展。

　　——可別自己先急魔怔了。清和低著頭笑，紫胤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

　　要我跟你去么。只差一點紫胤便將這句話說出來，然而兩個人都知道，這根本是不用考慮的事情，于公于私答案皆是否定。

　　紫胤還沒有見過夏夷則，但聽得多了，自然明白那位三殿下在清和心中的位置，天墉城遺世獨立不染紅塵，太華觀卻不一樣，出世又入世，當(dāng)年隨著今上轉(zhuǎn)戰(zhàn)南北蕩妖平寇，天下太平之后也不曾激流勇退，清和曾奉赤霞祖師之命于軍中隨駕數(shù)載，比起旁人在皇帝跟前多少更存了幾分情面。

　　與人情無關(guān)。清和搖頭，神情冷淡著，我的徒弟我自會管教，夷則是什么樣的孩子，我比誰都清楚。

　　這份管教，聽起來更接近護短，完全沒將金鑾殿上那一位放在眼里的樣子，紫胤看得出，清和是難得的生氣了。

　　也不難理解，朝夕相處十多年的情分，未必越不過深宮中所謂的血濃于水。

　　是人家的家事，關(guān)系到了帝胄血脈，更是天下事，暗流洶涌越想越令人覺得糟心，清和的打算是盡早不盡晚，回去交接清楚手頭的事務(wù)半夜便動身，法陣的設(shè)計主要是三個人負(fù)責(zé)，青崖與黛殊都還在，他會跟門下弟子交代，回去的這段時間太華觀若有要事便去找紫胤，天墉太華世代交好，由執(zhí)劍長老代為決斷。

　　一切有勞了。仔細(xì)想想沒什么遺漏，清和鄭重其事的拜托下來。
　　紫胤想到一個問題，晚上御劍沒問題么，清和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嘴角忍不住輕輕一挑，紫胤放心，我不是路癡。

　　清和走的時候，用的是紫胤的佩劍。
　　清和許多年不用劍了，手中慣執(zhí)一柄麈尾，斷裂的兵刃塵封起來，沒有想過修復(fù)，也不見他有意重新挑選，雖然清和與紫胤相熟，紫胤甚至可以為他特別鑄造一柄。

　　清和固執(zhí)起來的時候，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紫胤略略覺得可惜，他被冠以天下御劍第一人的稱號，但更了解清和，年輕時偶爾切磋劍術(shù)，記憶中輕云流雪一般的風(fēng)姿，直到今日依舊是令人懷念的。

　　劍芒瑩瑩如冰，只一瞬便消失眼前，紫胤獨自站了片刻，轉(zhuǎn)身回營去。

　　在下……去給馬添些草料。秦?zé)人砸宦�，面對面撞見，兩個人都生的高大，影子被近旁的火光照著斜斜拉長，又聽見誰扯著嗓子喊，秦老大將軍喊你議事哎剛才還在人跑哪里去了你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紫胤默然，秦?zé)�，前輩…�?br>　　紫胤側(cè)身讓路，秦百將請便。

　　/

　　銅角聲在清寒的風(fēng)里響過三遍，聽起來不似往日明亮，夜里已經(jīng)落下很重的霜，清早起來，跟人說話嘴邊都冒著白氣，天罡們革甲里的衣裳早換成夾的，槍兵拖著沉重的武器在晨曦里演練，吼聲如雷，紫胤掀起簾子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會兒，又抬頭觀望著天色，再過不久大約會下雪吧。

　　那可不是件好事。角落里傳來聲音，不過聽語氣，也不如何擔(dān)心的樣子。

　　所以說，圖紙已經(jīng)基本敲定了？

　　差不多吧。青崖先生嘆了口氣，秦陵真正的面貌尚不為人知，這一回較量沒有深入地宮也不算正面交鋒，發(fā)現(xiàn)的越多，憂慮的便越多，以今人的眼光窺探數(shù)千年前的力量，更要壓制，他畢生興趣在此也不免稍覺壓力。

　　清和不在，紫胤原本只是接下最后法陣啟動時護持的任務(wù)，日常除了監(jiān)督百草谷兵器的鍛造幾乎沒什么事，于是三個人整天湊一塊兒，算算年紀(jì)都挺大的，跟晚輩們說話有代溝，還是關(guān)起門來專心致志做事好了。至于清和臨行前交代的，太華觀的弟子都很懂事，沒什么要他操心的。

　　黛殊在等水燒開，茶葉不好買，這剩下的一些還是她下昆侖山時帶的私房。
　　黛殊說，你們兩個，喝不喝啊。
　　青崖說，要濃一點的，提神。
　　紫胤搖頭，你們自便吧，我不用。
　　黛殊說，青崖你別管他，紫胤是給別人的好茶葉慣壞了。
　　青崖想了一會兒，哦。
　　青崖扭頭盯著紫胤，你有好茶葉怎么不拿出來。

　　紫胤開始不說話，青崖用繪圖的筆戳他，紫胤轉(zhuǎn)身就走，沒兩步再走回來，他不知道清和把茶葉放哪里了，光天化日的，跑去人家住的地方翻箱倒柜看著影響不好。
　　黛殊沖好了茶，紫胤把杯子放在青崖面前，你愛喝不喝。

　　/

　　斥候營在這種地方用處不大，畢竟兵俑完全沒有自身意識，不懂得行兵布陣也就不需要特別偵查，大部分被遣去協(xié)助工兵，剩下幾個接管村外的驛站，每天坐在院子里端著個竹簸箕剝玉米，等著喂來來往往的信鴿。偃甲鳥雖然好用，但他們只熟悉百草谷里的，這種高精尖的玩意每家設(shè)計幾乎都不一樣，一個不小心弄爆靈力樞紐毀了信，且不說延誤事情，大家為一個共同的高尚的目的聚在一起無畏戰(zhàn)斗，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給旁人知道了，面子上掛不住。

　　于是路過閑聊的秦百將無意中撞到一只罕見的偃甲鳥，經(jīng)過觀察確定這只鳥來自太華山，糾結(jié)的神情就比較好理解了，可是傳信的工具已經(jīng)給他弄壞，秦?zé)柑彀l(fā)誓，他只是擔(dān)心師妹聞人羽幾個月了杳無音訊一時激動還以為是飛來找他的伸手就以攔截暗器的速度把鳥捏在手里，喀吧一聲，斷了根翅膀骨。

　　怎么這么不禁用呢。

　　秦?zé)H沮喪，賠禮道歉不難，問題在于他近期對營中那兩位先天級別的道長感觸十分微妙，寫信的人雖然不見得就是清和，但收信的必然是紫胤無疑，無論如何，他躲不掉。

　　紫胤頭也不抬的，沒事，你念吧。

　　……��？

　　必須說身邊有兩個天才，在非專業(yè)人士的紫胤眼里，青崖和黛殊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手中緩緩展開的卷軸足有一人高，以秦陵周遭的地貌水文做基礎(chǔ)，上面圈圈點點勾畫無數(shù)他略知一二或者完全不懂得符號公式，有的代表做法時道壇的方位，有的重點指出哪里的水井需要填埋，樹木需要伐去，五行生克陰陽混沌，復(fù)雜嚴(yán)謹(jǐn)堪比一張星象圖。

　　紫胤正忙著，和青崖一人一邊，黛殊在跟百草谷一位將軍做盡可能簡潔的說明，技術(shù)攻關(guān)完成，實地操作起來她怕人家看不懂。

　　紫胤告訴秦?zé)�，鳥的右腿是機關(guān)，能打開腹部的暗盒，信就裝在里面。
　　大家都看他，紫胤莫名其妙的，清和臨行前跟他說的，大約是丹藥的研究有了什么進展吧。
　　秦?zé)c頭，不知為何隱約有些激動，戰(zhàn)場上他破壞性的能力一向出類拔萃為同僚所稱羨，現(xiàn)在手一抖直接把鳥腿給拔掉了。
　　居然沒爆炸。

　　秦?zé)仓^皮無視周圍問號感嘆號省略號一齊加持的目光，將柔軟雪白的布料扯出來，原是寫在一方素絹之上，邊角勾勒小小的寒枝白梅，隱約一縷熏染的山水香。
　　秦?zé)戳搜鄞蝾^的稱謂，說，給執(zhí)劍長老的。
　　廢話。
　　秦?zé)^續(xù)，跳過‘見字如唔’念后面的。

　　……闊別月余，未知君尚安否，值吾落筆之際，太華以西落雁峰上梅花初綻，馥郁清芬，芳華如舊，憶舊時約伴黃昏，君言笑不若人前，燈月朦朧，雖無酒亦醉矣……

　　一屋子的人都安靜了，遍體生涼。

　　紫胤的表情大略可稱之為茫然，許是因為茫然的太過了，沒想起來要阻止秦?zé)�，于是黛殊讓接著念�?br>
　　吾去時秋風(fēng)絕于渭水，不日將歸，或可見白雪漫川，覆冰千里，古鈞日夜隨侍身側(cè)，雖木訥寡言，見之如見君，聊以相慰……輾轉(zhuǎn)不寐，舊卷重溫，悵‘歲月晚’之句，少時不解‘思君令人老’，何辜也？然此生終與君逢，是吾幸也。

　　紫胤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有些不穩(wěn)，青崖心疼他的卷軸怕掉地上沾了灰，輕輕咳嗽一聲，紫胤面無表情的，這什么意思？青崖以為是問他，還沒開口黛殊嚴(yán)肅道，也許重要的事情在后面呢。紫胤看她一眼，不動聲色調(diào)整過情緒，讓秦?zé)^續(xù)。

　　秦?zé)瑳]忍心看他家將軍現(xiàn)在什么表情，悄悄擦了把汗。

　　……日前所憂，吾已有頭緒，君亦可寬心，時聞坊中歌《寒衣曲》以為樂，渾噩得享太平，戲言軍中苦疾，忿然以對，徒嘆奈何，君當(dāng)重自身，詞疏筆乏，未及思慮萬一，霜重露白，無人相囑，君猶記添衣否？……

　　別念了。紫胤說，連著聲音一起不對勁，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黛殊原本扭著頭不知道專心在看哪里，肩膀輕輕顫著，此刻終于稍微嚴(yán)肅了態(tài)度，問秦?zé)Ｏ碌倪�有沒有什么，別盡撿不相干的，秦?zé)f似乎沒有，結(jié)尾也就兩句話，好像是詩。
　　青崖常年浸淫在圖紙堆里IQ很高而EQ略低，當(dāng)即十分好奇，什么詩啊。
　　秦?zé)摽诙觯号顛u還須結(jié)伴游，一身難上碧巖頭。
　　紫胤說，煩請秦百將閉嘴。

　　/

　　紫胤到底沒給清和回信，驪山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那人輕裝簡行遵守約定的日期回來了。
　　沒說什么，但也沒怎么熱心，清和不知道書信的事，紫胤常年一張清湯寡水的面孔，除了略微親近之人，誰也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生氣。

　　清和有些奇怪，笑著問他，是不是沒給你帶茶葉你生氣了？
　　幼稚。紫胤借著案上一盞微弱燈火在看書，清和說，那是出什么事了。
　　紫胤欲言又止的，清和看見夾在書頁中露出一角的紙箋，松了口氣，還以為你沒收到。
　　……就是因為收到了……
　　什么？
　　紫胤搖頭，推過來一碟深褐色的蜜餞果子試圖轉(zhuǎn)移對方注意力。
　　清和看了看，說，不是你自己做的吧。

　　柿子太多了，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可以削去皮做柿餅吃，一層層晾到果肉上鋪滿了糖霜似的白，分發(fā)到各處當(dāng)零食，咬一口甜的發(fā)膩。

　　就剩這些了，給你留的。紫胤裝作不耐煩的樣子，目光停留在書頁上。

　　清和站在一旁，看見他頭發(fā)上別著的紫玉簪子，低頭輕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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