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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從落雁峰下來,天色已經(jīng)不大好了,云層壓的很低,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
雖然還沒有落雪,路仍然很滑,堅冰凍在盤旋修筑的青石道上,經(jīng)年不化,只有一層一層被新雪覆蓋,前面一段險峻棧道,靠山壁的一側(cè)鏈起數(shù)道鐵索,石釘鑲嵌木椽搭就,能落腳的地方很窄,倒像是刻意難為人。
從這里過去是條捷徑,只是手里還拎著只不大不小的酒壇,怕摔了。
在峰頂待的有些久,站起的瞬間腿麻的厲害,活動手腳,又耽擱了一會兒。
白梅花靜靜開著,出落的風(fēng)姿楚楚,香氣很遠很遠的散開,夏夷則多留了片刻,臨行前積雪壓斷了樹枝,想了想,索性將花枝一同帶回去。
折返回身,還是選另一側(cè)的石橋,這座橋來來往往許多次,當(dāng)時年紀(jì)小,清和抱著他一路優(yōu)哉游哉晃過去,身邊縹緲絲絲縷縷的云霧,仙鶴掠過頭頂,他往下看了一眼,很快把眼睛閉上。
后來走的多了,也就不怕了。
也是漸漸長大,誰那么好意思一直讓人抱著。
再過幾年,差不多該跟清和一般高。
畢竟是修道的地方,雖然人多,晚上并不會怎么熱鬧,遙遙望見很多院子里燈都亮著,只是沒人走動,大家各自待在房間里,要么看書,要么打坐練氣,覺得無聊,早早睡下也行。
于是一路竟誰都沒碰見,藏書樓也落了鎖,夏夷則想,的確是太晚了。
既走回觀里便不用趕那么急,夏夷則抬頭,天幕深重,輕而柔軟的細雪疏疏落下,沾在梅花瓣上,香氣愈發(fā)清冷。
夏夷則走進院子,空庭四面積雪厚重,并沒有一絲踩踏的痕跡,只留一條供人行走的小路,蜿蜒通至門前石階,廊檐下懸一對燈籠,暖黃的光靜靜鋪落在雪地上。
清和身邊也有照拂起居的小道童,只是這院子里的雪很少清掃,清和說留下好,這樣看著清凈可愛,花池子里也種著梅樹,是花色淡黃的臘梅,夏夷則覺得很襯清和。
他師尊一年到頭差不多都有事,太華觀在長安腳下,出塵入世,在外人看來也不是那么分明,清和原本散漫著,某年某日跟師叔南熏說笑,自稱‘俗人’云云,不知道怎么傳進掌門耳朵,被打發(fā)去做了這件事。除了你,旁人也不懂那些彎彎繞繞迎來送往的麻煩。南熏頗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清和略無奈,他出身確有些特殊,但還不到夏夷則的程度,改朝換代,什么不是煙云,年深日久,故人多是訪舊半為鬼的境況,只有他,雖然不存著修仙的念頭,形貌姿容仍是年輕模樣,骨子里隱約還有世家子弟一段風(fēng)流貴重的氣度。
清和管著的事,其實不少人都想做,只是做不來。言行舉止有分寸的沒他有身份,那邊看不上,比他身份更高的,一般不愛管閑事兒。
說的我挺愛管閑事兒似的。清和微微笑著,我身邊現(xiàn)在也有徒弟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懂不懂,爹是好當(dāng)?shù)拿,一個月里有二十八天在長安晃蕩,讓我怎么教徒弟,夷則把道德經(jīng)都翻爛了,進山門快小半年,就扔給孩子本書,這像話?
對面的人不說話了,好像是有那么一點點不像話,一點點心虛。
我說讓逸塵跟別人住一起上課習(xí)武,是你自己不樂意。
當(dāng)然不樂意。清和慢條斯理喝茶,那可是我徒弟,教歪了算誰的,我找誰算賬。
對面徹底安靜了,開出的條件照單全收,事務(wù)可以分一半出去,權(quán)當(dāng)歷練后輩,但訣微長老不能全然撒手不管。
不是特別重要的就算了。清和嘆口氣,比方禮部侍郎家老太太過壽或者光祿寺卿要給孩子抓周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兒,他又不是神仙,說句吉利話能管一輩子。
對面笑的幾乎沒抽過去。
——都是聽逸清師姐八卦來的。至于逸清自己是聽誰講的呢,她自己也說不清,后來夏夷則覺得,沒準(zhǔn)那就是她師姐眾多素材里的一部分,寫書寫的走火入魔一覺醒來分不清現(xiàn)實和腦補。
也不是沒問過他師尊,清和噴茶,說他真敢那么沒大沒小,掌門脾氣再好,也得氣的翹了胡子痛心疾首喊聲孽徒再一拂塵把他給掃出去。
清和收了夏夷則做徒弟,清和自己的師尊便是掌門,夏夷則進太華觀的第一天前去拜見,規(guī)規(guī)矩矩磕了幾個頭,掌門是個挺和氣的老人家,頭發(fā)花白,坐在炕上和南熏真人說話,順手挑了個紅彤彤的軟柿子給他。
年紀(jì)大了的人和小孩子都愛吃甜食,清和在旁看著覺得有意思,說他也想要,掌門說你瞎湊什么熱鬧,天冷,過去給我把炭盆挪來。清和笑著挽了袖子果真要動手,掌門又把他叫回來,南熏真人見怪不怪,夏夷則睜著烏溜兒圓的眼睛跟看戲似的,在宮里,誰敢這么放肆隨意。
敬不敬,心不心疼,不單是嘴上說的。清和教他,夏夷則也看出來了,掌門絮絮叨叨一大堆,誰都聽得出里頭關(guān)心的意思,他師尊這會兒籠著手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倒很有師徒的樣子。
掌門最后說,我都聽人說了,雖然往來應(yīng)酬是必須,你自己也當(dāng)心身體,別喝酒喝的沒了分寸,太華觀幾百年了還沒見過酒仙,別最后出個酒鬼。
南熏真人閑閑喝茶,讓小道童拿了個手爐給夏夷則暖著,外頭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山路不好走,夏夷則小臉凍得通紅,他行個禮謝過太師叔,扭頭看他師尊,清和笑著聽著掌門訓(xùn)話,也不知往沒往心里去。
那時他對宮外的一切還陌生著,只聽母妃說這個道號叫清和的高人會成為他的師尊,教他許多東西,陪他走很長的路,在宮里除了母妃沒有其他依靠,但他身后從此有整個太華觀。他被清和牽著手一路慢慢走上來,從沒見過這么高的山,但極目所望隱在冰雪與云霧中的峰巒似乎還有更高,清和說走累了,拉著他繞進路邊的亭子里歇歇,半山腰上風(fēng)并不猛烈,微微吹動精致寬大的袍袖,衣帶漫長,坐下末端便垂落在雪地里,清和這一天穿的很鄭重,他也一樣,站在師尊身邊還未及那人腰間,仰起頭看見清秀白皙的面孔微微含笑,目光春水一般柔暖。
頭頂搓綿扯絮一般不緊不慢落下新雪,清而沁涼,夏夷則整整衣裳,走過去敲門。
屋子里燈火晃了一晃,似是重新?lián)芰亮,他師尊果然還沒睡,矮幾挪在床上,小碟子里裝著不知道是蜜餞還是別的什么零食,被枕和兩本書撂在旁邊,清和隨便披件湖青的外衣,過來給他開門。
沒什么事又不見客的時候,清和散漫隨意的模樣令人發(fā)指,幾乎不像個道士。
夏夷則說要搬過來住兩天的時候略好些,也不過是正經(jīng)了一日三餐,修行到他這種程度,生活習(xí)慣包括生物鐘什么的,早已是浮云了的東西,但徒弟在眼前吃飯,做師尊的不修邊幅躺在床上睡覺,看著也不是回事。
何況還有酒。
夏夷則說,這一壇很有些分量,一個人喝不了,想來想去,還是帶著剩下的來找?guī)熥稹?br> 夏夷則說,東西不過尋常,但是月夜煮酒,對雪博弈,也算風(fēng)雅。
夏夷則說,師尊若是不喜俗物,不妨取出舊年自己珍藏……
夏夷則一本正經(jīng)的還要繼續(xù),被清和屈起食指敲在腦門上,只聽那人佯怒,這才是打的好主意。
夏夷則低頭輕笑,他已有十三歲,隱約可預(yù)見來日風(fēng)姿昳麗的少年模樣,行止也日漸穩(wěn)健持重,但在宮中數(shù)日間身心疲憊,回到這一處熟悉院落,便不由放松舒展著隨意起來。
熱水燙了酒,臨窗撐開一絲縫隙,兩只養(yǎng)在院子里的仙鶴被驚動,抬頭看了一眼,拍拍翅膀,重新將頭埋進雪白的長羽里。
風(fēng)似乎停了,月光穿過稀薄的云縷,傾在階前的碎雪上。
夏夷則轉(zhuǎn)過身,清和正將雪存壓斷了的樹枝插進一只供瓶里去,又折入半盞清水。
那背影看著清瘦,黑發(fā)漫長垂落腰間,并不戴冠,兩鬢攏起用簪子別著隨便挽了發(fā)髻,側(cè)過的半張容顏輪廓秀美,如霜雪色。
夏夷則拈著酒杯,同清和隨意說些宮里的事,這幾年師尊慢慢將事務(wù)交托給后輩,不大去長安走動了。
——也不過挑些不甚重要的說說而已。夏夷則并不愿意連累師門卷入那一缸渾水,深宮之中還不如染缸,只是辛苦了母妃,日日如履薄冰,此刻不知如何艱難。
他說的事,清和未必全然不知道。
清和想,他這個徒弟漸漸長大,來日京畿再聞風(fēng)聲鶴唳,不止后宮,更會牽扯到孩子身上。
難免多思沉重,為人師長的心情,大抵都是如此。
轉(zhuǎn)念之間,又是一樽清酒入喉。夏夷則喝的略多些,到底還年輕著,藏不住心事,幼年時受了委屈,總是一言不發(fā)躲進他懷里,似乎這樣會好受很多,有時竟不知不覺睡過去,也是清和抱了他安置著躺下。
他有十三歲了。夏夷則想,再不能像以前,看著讓人笑話。
曾經(jīng)滿心里念的是,長大了要保護母妃不被欺辱,然而這些年來都是別人在護著他,清和言辭間踟躕著,似乎并不愿意他接觸更多,這終年清冷的山間很好,很自在,但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是要回去的,太華是他此刻的庇佑,卻無法成為來日的歸宿。
師尊……心里有些煩躁,目光漸漸迷蒙起來,清和不動聲色將酒換成他素日里喝的茶,一盞灌下去竟也沒覺察。
清和打開窗戶,將剩余的酒折進臨窗的花池子里,簌簌輕雪搖動,自樹上震落他袖間,外面風(fēng)雪全然已經(jīng)停了,屋子里很暖,氤氳清淺的酒香,浮著些梅花的氣息。
清和喜好飲酒,酒量不差,夏夷則后來也頗有師尊的風(fēng)范,清和不覺得這有什么,而且夏夷則酒品隨他,縱然醉了,也絕不會鬧出什么亂子。
撤下矮幾杯盞,清和將帷帳放落,燭影模糊間望著少年沉睡的面容,雖然修道有成早無視歲月倥傯,此刻忽然覺得,這數(shù)年光陰其實也并不長久。
一段衣袖被牽著緊緊握在手里,夏夷則夢里說著什么,清和嘆了口氣,側(cè)身卸下外衣,輕輕蓋在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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