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昏黃的床頭燈亮了起來。

　　床上的人睜開了空洞的眼，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坐了起來，不斷重復(fù)的一天再次開始。

　　鏡子里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看上去他頂多四十多歲，但兩鬢已經(jīng)有了些灰白，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細碎的皺紋，讓他的面無表情看上去格外嚴肅和冷漠。

　　他一絲不茍地穿上了自己的西裝三件套，又緩緩梳理著自己的頭發(fā)，似乎對于自己的著裝格外考究一般，有些潔癖地輕輕拍了拍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西服。

　　“霍布斯先生，請問您起來了嗎？”門外響起了一個男人的敲門聲。男人似乎很懼怕他嘴里所說的“霍布斯先生”，聲音顯得小心翼翼。

　　“嗯。”房里的男人輕輕哼了一聲。

　　得到這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男人松了一口氣，推開門，將餐車推進了那個簡單卻十分干凈的房間里，默默地擺放著餐盤。

　　這里是一所監(jiān)獄，一所由霍布斯親手建立起來的監(jiān)獄。這個監(jiān)獄的前身，似乎是一個名叫“村莊”的地方，一個享受著陽光和悠閑的沙漠中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至少那些個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瘋子是這樣說的。

　　他們被關(guān)在這個監(jiān)獄太久太久了，每天睜開眼永遠不會見到藍天，冷漠和壓迫折磨著他們的神經(jīng)，所以他們瘋了，傳播著一些瘋言瘋語。

　　位于海上的監(jiān)獄前身是一個沙漠里的小鎮(zhèn)？男人，包括監(jiān)獄里所有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句話。

　　“147號犯人依舊在瘋言瘋語嗎？”霍布斯坐在餐桌前，慢條斯理地拿起了餐巾。

　　“是的，霍布斯先生。”男人恭恭敬敬道，“我們已經(jīng)‘治療’他一個星期了，但是他依舊咬著牙不松口。”

　　“那就繼續(xù)，我們可不能放棄一個病人，你說呢？”霍布斯藍褐色的眼里不知是冰冷還是諷刺，“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去見一見那個瘋子�！�

　　“我馬上去安排，長官�！被舨妓鼓堑腿岬穆曇糇屇腥诵睦锶滩蛔〈蛄藗�冷戰(zhàn)，毫無疑問，典獄長大人已經(jīng)不準備留著那個犯人了。

　　霍布斯眼睛都沒抬一下，繼續(xù)不急不緩地解決自己的早餐。

　　他有過很多名字，不過大多都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消失在記憶里。不知多少年以前他曾被一個女人稱作約翰·里斯，接著是一個男人，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男人用著故意疏離的語氣稱呼他“Mr.Reese”的歲月。在他選擇“威拉德·霍布斯”之前，他還曾使用過邁克這個名字。

　　在命運面前永遠沒有公平。他的生命里失去了太多的人和物，以至于到現(xiàn)在，他都遺忘了自己到底是誰，或者說，自己應(yīng)該是誰。是那個“Man In a Suit”的約翰·里斯？還是那個在失去了哈羅德·芬奇之后在Summakor公司偽裝成監(jiān)控者的邁克？亦或者是“The new Village”的管理者2號，現(xiàn)在的威拉德·霍布斯？

　　所有的身份，在失去一個又一個重要的人之后，都變得如此蒼白可笑。

　　所以，在面對147號犯人憤怒的指責(zé)時，霍布斯笑了——

　　“我背叛了上一任2號的寄托？”霍布斯帶著嗤笑的神情，輕蔑地看著這個自己之前的好朋友，擺了擺手，打發(fā)了站在房里的獄警，只留下他，以及147號犯人。

　　“147，你真的知道2號的委托是什么嗎？”霍布斯坐在147面前的桌子上，如貓捉老鼠般帶著玩味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147的手被鎖在了桌子上，所以無論他怎么掙扎，也碰不到霍布斯的一絲一毫。“重新建立一個村莊？保護好村莊所有的人？為村莊的人民服務(wù)？不，你太天真了，147。”

　　“你到底想說什么！”穿著囚衣的男人惡狠狠地盯著自己面前變得完全陌生的男人，深凹下去的臉頰和紅腫的眼眶證明了他所受到的虐待。

　　“我想說什么，你還沒明白嗎？”霍布斯的目光變得憐憫而又嘲弄，“2號所謂的寄托，只是想讓我將這個村莊維持下去，只是想讓我繼續(xù)把你們?nèi)缤宦犜挼墓芬粯雨P(guān)在村莊里，保證沒有一個人妄想著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我如他所愿地做到了，只是扯下了虛偽無聊的偽裝，將這么多年來所有2號都在做的事情光明地擺在你們面前，這難道不是最正確的？”

　　“……你……你在說什么……”147的聲音有些顫抖。

　　霍布斯突然站了起來，繞到了147的背后�！皼]錯，在村莊之外，確實有另外一個世界存在，這是每任2號都知道的事。其實所謂的‘村莊’，只不過是一個潛意識世界，而你們這些犯人，哦，不對，應(yīng)該是你們這些‘村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全部都是一些人渣、精神病患者或者有威脅分子。我把你們這些潛意識關(guān)在這里，是為了治愈你們，幫助你們，改變你們�？蓱z的147，身在里世界的你，敢說你真的沒有感覺到，身在表世界的自己嗎？”

　　“……不……這不可能……”147渾身顫抖起來，他想轉(zhuǎn)頭看著站在他身后的原6號，現(xiàn)任2號，可是他顫抖的身體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這不可能！”

　　他大吼著，得到的只是身后男人的輕笑。

　　“你所愛的人是假的，你們那可憐死去的女兒是假的，你們以前的生活也是假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既然全部都是虛假的，為何還要繼續(xù)掙扎著向那些根本不知道或者忘記了發(fā)生了什么的犯人說什么之前村莊的事呢，147？”霍布斯將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放在了147的肩上，突然低下了頭，在他耳旁緩緩道——

　　“以及，你真以為，所謂的2號是代表人民公仆，沒有1號的意思？不，你錯了，無論是在之前的村莊，還是現(xiàn)在的活人墓，1號一直都存在著。他是做夢者，一直都是，維持著這個里世界，而我們2號所要做的，不過是在這個里世界里發(fā)揮想象力去建造和改變罷了……”

　　147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看著慢條斯理地走到對面位置上的霍布斯，張了張嘴，過了好半天才從嘴里憋出一句話：“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霍布斯嘴角帶著輕笑地看著他，藍褐色的眼睛深不見底�！耙驗椋阋呀�(jīng)失去控制了。很遺憾，147，我不能讓有威脅的人，繼續(xù)存在�！狈路鹫鏋�147可惜一般，霍布斯嘆了一口氣，拿出一條手絹優(yōu)雅而又仔細地擦拭著自己的手掌，仿佛自己手上沾了鮮血一般。

　　驀地，147瞪大了眼，額頭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子彈大小的血窟窿，“砰”的一聲砸到了桌子上。

　　霍布斯像是沒有看見這個神奇的事情一般，叫進來自己的手下讓他們打掃干凈后，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審訊室。

　　他幾乎將活人墓的所有都告訴了147號，但是唯有一點，他沒有告訴他——里世界和表世界是同時進行的，里世界中潛意識受到的刺激和改變，可以馬上在現(xiàn)實社會中反映出來。同樣的，如果現(xiàn)實社會中主體出了什么事，例如死亡，潛意識同樣也會有所反映。

　　霍布斯眼底的冷漠，正如現(xiàn)實中，他一身西裝站在147尸體前那樣，冰冷、無神、孤寂。

　　這些年，他用機器——芬奇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找出了一個又一個有威脅的人，將他們的潛意識關(guān)進了活人墓，試圖改變那些“社保號碼”。他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離開了自己，他只能用這種方法，孤軍奮戰(zhàn)。

　　杰西卡，卡拉，卡特，小熊，芬奇……他心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全部都離開了。當(dāng)他陷入迷茫中無可自拔，被Summakor公司丟進村莊，成為失去了記憶的6號的時候，自己所愛的313又選擇了永遠沉睡，維持著這個里世界的運轉(zhuǎn)。

　　也許，這就是詛咒吧……霍布斯說不清楚是笑還是哭地搖了搖頭，路過一個被緊閉的鐵門，腳步停住了。

　　他知道這被防盜門緊鎖在里面的人是誰，因為是他親手將她關(guān)在里面的。

　　維持里世界和表世界的做夢者，永遠沉睡的職業(yè)，逃避現(xiàn)實的職業(yè)。

　　霍布斯微微抬起了手，又驀地放下。

　　走道上再次響起了冰冷，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

　　他的路注定孤身一人。

　　他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將深色的意大利定制西服掛在了衣架上，微微扯松了領(lǐng)帶。

　　辦公桌上放著六只蝴蝶標本，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

　　現(xiàn)在，這些才是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霍布斯沒有開燈，他靜靜地走到桌前坐了下來，看著桌上的蝴蝶標本，昏暗遮住了他的臉。

　　良久，手指微動，他緩緩拿起了其中一個標本，放到了唇邊，閉上了滿是復(fù)雜與死寂的陰沉雙眼，低柔的聲音帶著無限溫柔與寵溺，卻又如此的小心翼翼，飄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情人節(jié)快樂……”聲音以顫抖結(jié)束。

　　黑暗里沒有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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