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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今年元宵。
不負此番前來,阿井終于看到了那個最絢爛的夜晚。燈市,廟會,游人如織。不是青山上的香那樣迷惘的上升直至消失的絢爛,而是他最可望而不可及的繁鬧。
這似乎很好。盡管吆喝聲此起彼伏讓人頭疼,雖然來來往往摩肩擦踵人人行色匆匆。
“年輕的公子哥兒,猜個燈謎玩玩兒吧!毙∝溝虬⒕械健
阿井覺得新奇,他扯了扯身上的新衣服,還從來沒有人這么叫過他。
他在隱士師父的家中度過太多年月,那模糊的凡世之間迷離的影影綽綽幾乎一度忘懷。
師傅遠離紅塵的原因起先他不知道,但他現(xiàn)在有些明白了。山下的世界是癮,讓人著魔地急著墮落。美食,美景,美人兒,都如此勾人心魄。
阿井望著燈影,戀戀不舍地走入市集旁的一道昏暗小道。他雖喜歡這些,但是夜深已久,他本已經(jīng)誤了時辰,再不回去,師傅大概又要著急了。
小道是青瓷碧瓦的兩座房屋之間的細小間隙,只有兩人并肩而行的寬度。在黑夜之中,一進入,那燈市的喧鬧就恍若隔世一般變得隱隱約約,只有明朗而繁密的燈籠的光,讓人看得清晰。阿井邊走邊回頭,不經(jīng)意間腳下踢到了一個軟軟的物什。
阿井嚇得一跳,險些摔倒,細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外面昏暗的燈光微微地照在那個他踢到東西,衣衫襤褸,一頭蓬亂的頭發(fā)幾乎蒙住了臉,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下反射出外面的亮。是個比他年輕些的少年,已經(jīng)有了喉結(jié),模樣也算周正。他靠在墻角邊,一動也不動,更不理阿井,只是頭靠著墻好像在癡癡地望著外面的燈。
這好像是兩個世界,一個繁華而喧鬧,盛世太平,節(jié)日的光輝照在每個人的臉上,氤氳著透亮,流轉(zhuǎn)著幸福。而在小道之中,這個乞兒只能渴望而無法接近,他在冰冷的墻壁邊注目著那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霧的盛景。他只有望,可無法參與,也無力生活在那樣的世界。
阿井覺得他和自己一樣可憐,明明迷戀卻不得,能看到卻夠不到。他看著小乞丐的臉,記起了一二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青澀但是有一股生氣,雖然和師傅在山上居住常年只有自給自足不和人往來,寂寞,但還是蓬勃。少年輕狂的勁頭總是讓師傅搖頭。
可是這個少年,明明有一雙透亮的眼,眉宇間又自帶著討人喜歡的清秀。但或許是面上臟兮兮的緣故,總是死氣沉沉地望著前方。
阿井很喜歡這個少年,雖然他的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雖然他的衣服破爛不堪。
“不好意思,剛剛不小心可能踢到你了。”
“……”
少年仿佛沒有看見阿井一般,仍保持著他的動作,也不答話。
“我叫阿井,住在那邊那座青山上。冒昧問下,你叫…?”
“……”
少年還是沒有任何動作。他看都不看阿井一眼。只是看著燈市的方向,但是也并沒有對阿井的問話顯示出任何不耐煩的表現(xiàn)。
阿井看著少年。
那遠處的燈光照的他臉上忽明忽暗。少年的面龐上蹭了灰,不均勻地分布著。但能看出少年的面型,是少有的秀氣卻不顯女氣的臉龐。這樣的面容,似乎不難找到好心人的幫助。若是財力有富余,大概很多人家都愿意養(yǎng)著這個乞兒,或做個小廝,或成個書童,總之供著一口飯吃。但他現(xiàn)下卻流落街頭,面黃肌瘦?赡苁怯幸恍┎荒苤魏玫牟“Y之類。
阿井探出手去撫了撫他的肩和胸,都是皮包著骨頭。大概是很久沒吃頓飽飯了。他暗自思忖:這個少年大概是個啞巴。這樣也才能解釋為何他兩次問話少年不回,也可以理解為何他被拋棄流落街頭。
阿井幾乎是有點愛憐地看著少年,“你是不能說話嗎?”
“……”大概這問句粗糙而不禮貌,戳中了少年的心事。他仍舊是原來那副樣子,不點頭也沒有搖頭。
阿井絲毫不顧及少年臟兮兮的臉,他見少年一直未答話,而是偏著頭靠墻依舊望向那個方向,于是捧著少年的臉讓他看向自己。
少年沒有管阿井的動作,順從地隨著手的動作,終于正視著阿井。他的頭依舊依靠在小道兩邊的房屋墻壁上。目光里缺少了燈火的折射,是深深的黑。黑,也冷,冷到了骨子里。
阿井也直視著他,誠懇道:“我沒有任何想要侮辱你的意思,相反我很喜歡你,想要幫你!
“你,是不能說話么?”阿井頓了頓,又一遍問道。
少年的眼睛好像缺少生氣,不過毫不退縮也不回避,直視著阿井。雖然眼神沒有變化,但是阿井好像看到了他內(nèi)心的倔強和隱忍。
阿井懂他,他能想象少年生活的艱辛,也能想象少年受到的凌辱。
讓人心疼的少年。在元宵的佳節(jié)里,不能和父母兄弟圍坐著吃湯圓,也無法體會有師傅關(guān)愛的阿井能夠下山看廟會燈市的樂趣。
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在離著鬧市最近的幽深僻靜的小巷子里,望著燈火繾綣。
他渾身凍得冰冷,卻始終也沒有離去,只是遠遠地望著。
阿井輕輕地撫上了少年的頭發(fā),動作很輕柔。他順著少年臟亂結(jié)綹的側(cè)發(fā)向下,完全不在意少年有多久沒有洗過澡。
少年不能發(fā)出聲音,也沒有掙扎。他好像是默認了阿井這個陌生人的幫助和喜歡,順從不動彈,任阿井的動作。雙眼一直都望著阿井。好像在發(fā)呆,又好像在凝視。
阿井看著少年,他的面容在灰蒙蒙的一片下,在幾乎沒有光亮的黑暗下,那么模糊不清。但是阿井卻覺得他很好看,別樣的好看。尤其是嘴角那里,似乎是先天的形狀,薄薄地微微上翹,好像在笑。好像從出生開始,這嘴角就這樣。嘴唇過度到嘴角的弧度永遠這么柔和而美麗,盡管被剝奪了聲音,盡管被親人拋棄,盡管不能溫飽,受盡了事態(tài)炎涼。唇已經(jīng)從水潤的紅變成干裂的白。嘴角卻依然仿佛不服自己的命運,沒有妥協(xié),一直上翹著。頑強得去笑。
阿井湊上前去,吻了吻少年的嘴角。
冰涼的,有點兒軟,沒有味道。
雖然冰涼,但阿井覺得這仿佛比廟會燈市上的點亮黑夜的煙火,比映出如晝的光芒的燈更加溫暖著他的心。
阿井的心很暖,和少年對視著。他從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但是映在少年的眼里。
少年沒有任何動作,默默地看著阿井。阿井很高興,于是他覺著少年雖然沒有表示,心里大概也是開心的。
他去握住了少年垂在膝蓋上一直沒有動過的手。他的手冰冷冰冷,阿井把它們揣在懷里,貼在心窩上。
少年沒有反對,但是有點兒僵硬,好像很不習慣,盡管他并未表現(xiàn)出來。但是阿井感覺到了,阿井稍稍有些失落。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個年紀,正是最害羞的時候。少年經(jīng)歷了很多,所以對一切都是淡淡的,不表達自己的意思、也不動作。這似乎是他的保護膜,只有在這個保護膜的保護之下,他才能在這個殘忍的世界里頑強地活下來。但是少年也不過只是一個少年,在這個保護膜下,內(nèi)心或許也會害羞,會不好意思,會渴望美好。
“你,你餓了么?”
“……”
“我身上還有點兒干糧。”
“……”
“吃一點兒吧!
“……”
阿井有些無奈,他把干糧掏出來,想要塞給少年,但是少年似乎并沒有接受的意思。他掰開少年不愿意張開的被凍得僵直的手。把干糧放到他手心上用力握住,讓少年不得不握住了這些吃食。
“我明白你不愿意接受,但這不是施舍。你現(xiàn)在又冷又餓,很容易生病的。先吃點兒東西吧。”阿井溫柔地放低聲。
少年看著他,持續(xù)著沒有表情的樣子。就是不動,也不吃東西。
“乖。”阿井學著自己小時師傅哄他的口氣說。
“……”
“好吧好吧你不吃你不餓,但是現(xiàn)在凍成這樣子了不能否認你冷了吧?我抱你取取暖,你不會拒絕吧!
“……”阿井默認這是許可的意思。
于是他靠近少年抱了上去。果然,少年凍得就像護城河面結(jié)的冰,手腳都是僵的。但是一想到少年雖然一直冷卻無一點兒表露,阿井有點兒心疼。少年受苦受凍無法訴諸于言語,就連用行動乞求他人幫助也不肯,甚至不愿意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痛苦。而是自己一個人隱忍著,慢慢的挨過一個又一個長夜。
阿井抱著少年,忍不住想象著未來。他決定以后要讓少年改掉這些壞毛病,求師傅收留他,讓他和自己在一起,讓他學會照顧自己,然后寵著他,順著他,讓他再不是這個在黑夜之中被隔絕在繁花勝地之外只能用堅韌抵抗著嚴寒的少年。
于是他緊緊地抱著少年,慢慢慢慢就要這么睡著的時候。慢慢慢慢,燈市散去人們安寢的時候。遠遠地突然傳來師傅的叫聲:“阿井!阿井!”
阿井突然驚醒。這是這么多年以來他第一次下山,本身人生地不熟,就慢了很多,又遇到了少年,居然就這么忘記了要在亥時前回山的承諾。
他站起來,低頭看著一直倚在墻邊靠著墻沒有合眼的少年,夜已經(jīng)如此的深,他依然倚著墻角,在此時居然也望著前方好像隨時保持者警惕的樣子。
阿井嘆了口氣,蹲下身與他對視:“我?guī)煾竵碚椅伊恕N規(guī)阋黄鹱吆貌缓!?br>
“……”少年直直地望著阿井的眼睛,沒有拒絕。阿井喜出望外,趕緊拉他起來。可大概是少年做的太久,腿坐麻了,人也被凍得有些僵直,在被阿井一拽的情況下差點兒就要倒下。阿井聽著師父叫的越來越急,心里也有些著急,就一把扛起了少年,奔向師父發(fā)出聲音的地方。
“師父,對不起!我晚了,”阿井氣喘吁吁,“師父我遇到了個乞兒,我們收留他好么。他大概比我小上兩三歲,但受了很多苦。求求您收留他好么。”說著阿井把少年放了下來。
可是少年竟然癱軟在地上,扶也扶不起來。阿井望著他,他也望著阿井,任憑阿井怎么著急的問他怎么了,他都不答話。
師父本想責備一下阿井,不過此時看到這個小兒倒在地上,阿井也十分焦急樣子,便俯身查看。
“可憐的孩子……”師父嘆息著“死不瞑目啊!彼麚u了搖頭。
“什么?。。。。。。!怎么可能?!。∷啦活?!他死了?!。!”
此時的阿井滿臉不可置信和驚詫。“他是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此時阿井已經(jīng)非常著急,他平時第一次質(zhì)問著師父,希望師父下一秒能推翻他自己的說法。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
師父安慰地拍了拍阿井的肩,“今早大概辰時到卯時之間,凍死的!闭f著,師父合上了少年死不瞑目的雙眼。
“早晨?!辰時到卯時?!!!”可是,可是自己見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大概是夜間酉時了!
阿井趴在少年的身上,瞬時間好像想明白了一切,原來他不說話不是因為他是啞巴,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不是因為要看燈火煙花,他望向自己不是因為想要凝目注視,他手腳僵直不是因為坐了太久,他的順從他不動作也不是他內(nèi)心對自己的默許。
巷子內(nèi)無燈的黑,讓一切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也讓少年的不正常變得朦朧合理。阿井不能相信,他們相遇時,其實少年早已凍死在墻根。
他喜歡的,是那個已死的少年,又不是那個已死的少年。
阿井緊緊抓住少年冰冷的尸體,僵直而真實,原來的溫暖的虛幻似乎早已經(jīng)迷散怠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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