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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晚唐時期,書生于佑與宮女韓翠頻紅葉傳情的故事。
內(nèi)容標(biāo)簽: 布衣生活 正劇
 
主角 視角
于佑
韓翠頻


一句話簡介:晚唐時期,書生于佑與宮女韓翠頻

立意:

  總點(diǎn)擊數(shù): 1192   總書評數(shù):3 當(dāng)前被收藏?cái)?shù):2 文章積分:159,82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8169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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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行歌

作者:塵小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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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四季行歌

      她一直都在找一個人。
      整整一個春天,一個夏天,一個秋天,都在盲目而有些焦躁的尋找中過去,現(xiàn)在終于是冬天了。角落里的那只秋蟬已經(jīng)喪失了歌唱的能力,漸漸衰弱死去。
      她曾經(jīng)和它日日相對。一個聒噪不已,另一個以沉默伴隨,彼此有著綿長的默契。這啼叫中斷的那一天,她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從床塌上打起了簾櫳打算出行。
      “呵,竟然這么長了……”對著菱花鏡握住了一直順到腳底的發(fā)絲,她暗暗的嘀咕了一句。從朦朧暈黃的鏡面上看去,握在手里的像是長夜里絲絲糾纏的煙霧。若不梳理的話踩上去定會被絆倒。
      她撩開了幾縷發(fā)絲,纖長的手指從臉頰落下,到了嘴唇,然后是脖子,最后緩緩?fù)T陬I(lǐng)口的衣襟上。那里是一朵盛開的芙蓉花。她梳理好發(fā)髻,在褻衣外披上了數(shù)層顏色不一的絹衣,這樣看起來,那嬌小的身體也像裹在花瓣中的芯。
      再三的端詳過儀容后,她終于坐上了出門的步輦。并不知誰在前面駕駛,只是端坐在車廂中等待馬蹄轉(zhuǎn)過許多路口,許多許多個!暗玫谩钡穆曧懼,車身輕盈得像在空中飛翔一般,許久許久,到了一個路口終于停下。
      下了車,眼前的視野十分開闊。長而寬敞的驛道和成行青蔥的松柏,天色澄凈。遠(yuǎn)處一帶仍可見朱紅的宮墻,墻身上積著深深的雪,幾株臘梅在上方努力地探出虬枝。
      “終究是出來了……”還來不及多感嘆幾句,她便看到松柏下赫然立著一個人的背影。挺括的袍帶以及清雅的站姿,看來像個在朝的青年,手中卻不見覲見的公文,只握著一枝長笛,立在那里一片靜默。
      “啊,是你……就是你么?”她只覺得滿心惴惴的歡喜,卻又生怕會認(rèn)錯了人,一時間只是舉步不前。他像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便要轉(zhuǎn)過頭來了。
      “是的,是我啊……”淺淡的笑意,就在他轉(zhuǎn)過頭來的剎那,宛轉(zhuǎn)開放。他額頭下飛揚(yáng)的眉,他微挑的唇角,都在溫和的發(fā)線下層層涌開……她摒住了呼吸,終于要見到他了,終于——
      刷拉。 E然地,眼前像是被雪地所折射似的,明亮的、刺眼如銀針般的白光將視線洶涌地淹沒,涌起紛亂的盲點(diǎn)。
      “你,你……”她大驚失色,想要呼喊些什么,猛烈的風(fēng)聲立刻將一切聲音吞噬,肅殺的雪片在天地間狂亂的舞動,風(fēng)景在轉(zhuǎn)瞬間支離破碎,連同他模糊的臉。
      “不要走。!我好不容易才出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一時之間,她只能聽到自己竭力的悲泣聲。為什么每一次都是如此,究竟為什么?!
      ……

      冬會初雪
      “蘋兒,蘋兒!你醒醒!!”——不出意料,她又再度被喚醒了。
      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如常的夢魘。大汗淋漓醒過來的時候,她似乎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結(jié)果,對著茜槿焦慮的臉露出略帶歉意的笑容,“沒事啦。夢魘而已。”
      “最近你老是夢魘呢。今晨宮中的和詩會,不會有妨礙么?”茜槿仍然不無擔(dān)憂。
      她猛然想起自己肩負(fù)的任務(wù),噯呀一聲立刻翻身起床,急匆匆地梳洗。夢境中繁覆的程序省略了大半,由于冬季天冷的關(guān)系,胭脂膏都凍成了暗紅的一塊,需要用手掌的暖氣呵開。
      “要不要畫點(diǎn)梅花妝?”茜槿指著窗外,“看,昨夜天寒,梅花開了一大半,正好應(yīng)個景兒!
      “真的呢!彼氖种副緛硪呀(jīng)伸向了彩筆,沉吟了一下又放下,只順手從匣子里拈了一點(diǎn)鵝黃,貼在臉頰上。又把云鬢細(xì)細(xì)堆了上去,插上數(shù)只簪子,便打算動身了。
      茜槿只當(dāng)她是因?yàn)樘炖鋺写?xì)細(xì)妝扮,收綴好后兩人便和其余的侍婢們一起去娘娘寢宮外請安。眾人散去后,她被特意留了下來。
      “她韓翠蘋不過就是多識幾個字,會寫兩句詩,就被娘娘這么看重呢!”
      “不過,淑妃娘娘那邊也有人輔佐,不一定就比她差了……”
      侍婢們離去時幾句閑碎不甘的言語落進(jìn)她耳里,像是黯淡的蛛絲,抹去了也不覺得舒暢。娘娘隔著簾子吩咐她,去御花園剪幾枝梅花裝入美人瓠里,做為行酒令時的起興之物。
      翠蘋領(lǐng)命去了。寢宮距離御花園頗有一段距離,沿途經(jīng)過數(shù)間行宮,路上的雪雖然已被掃除了大半,仍然透著徹骨的寒意。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到了花園外的低墻邊,昔日的姹紫嫣紅已經(jīng)化為連綿的玉樹瓊枝,只有梅花帶著數(shù)剪或濃或淡的嫣紅,盛放于漫天漫地的雪野里。
      她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些修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枝條,陡然覺得有些乏味。江南是她的故鄉(xiāng),記憶里那片梅林的名字叫做香雪海,冬春交會之際,漫山遍野盛放如雪白的浪潮,只能顯出這深宮禁苑里寥寥數(shù)種的孤寂。
      此時拂曉籠罩的黑幕已消散,天空露出淡淡澄藍(lán),想來白日會是怡人的響晴。梅枝映襯在那明亮的背景之中,看起來跟夢里的情境依稀有幾分相似。翠蘋荷著花耙穿行過重重疏影的屏障,浮動的暗香淬染過衣裙,她想到了那個身影,清高落寞像一只鶴、卻又迷離得如一陣煙,還有那張尚未見得真切的臉,不由一陣悵然。胸腔里,幾句散漫的離歌,漸漸涌上來——
      “清晨簾幕卷清霜,呵手試梅妝。都云自有離恨,故畫做遠(yuǎn)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這歌中所言,是宮中流傳的一則傳奇。如此遙遠(yuǎn)而親切,是蘋兒少女時枕邊入眠的詩句。她毫不留戀垂垂暮年的宮廷里夸夸其談的合歌詩會,心里念著的只是那相距并不遙遠(yuǎn)的前身,盛唐時眾口鑠金的傳奇。

      春觀夜櫻
      “貞觀之后,便是英姿颯爽的女皇,祥瑞之氣披澤天下,各樣珍奇之物走過長長絲綢之路抵擋京城,你沒生在那樣的年代,自然不知道那有多么好……”這樣碎碎的念叨,開始源自家中的老嬤嬤,后來換成了宮中的回廊邊年邁的宮女。他們的白發(fā)上面顫巍巍地簪著紅花,看得叫人悚然心驚。
      在翠蘋的記憶里,最后一次去逛西門的集市,呼吸到天朝自由的空氣,是在一個暮春。
      那天,鄰居家的女孩兒一定要拉她去買采之齋新制的冰糖梅子。在街上走得幾步便有些汗透重衣,衣鋪里早早掛出了夏季的輕軟布料,長長水綠、桃紅的絹絲在風(fēng)里飄搖,直叫人后背癢酥酥的。
      她在貨郎的撥浪鼓聲里停了下來,伸手挑了一把梳子。桃心木帶著淡香滑過滿把青絲,發(fā)髻幾乎要散落下來。她軟軟梳了幾下,突然感覺到對面酒樓里幾雙躲閃的眼睛和熾烈的視線,臉上便微微發(fā)起燒來。
      “得得。 背林氐鸟R蹄一路挾卷著灰塵踏碎平靜,危險逼近時身邊似乎有個少年一把扶住了她,她還來不及道謝,高頭大馬逼到了身前,那上面一張肥白的臉正對著她,瞳孔里的光線從百無聊耐變成了捕獲獵物的驚喜。
      她不可能知道,那是圣上下派到民間四處獵艷選秀的太監(jiān)鄭公公。如果知道,她也許就不會在那一天的那個時刻去那個攤子前買木梳。
      有時候她會想起那個攙扶過她的少年,急促間她看不清對方的眉目,只記得她的身量只及他的胸口,撞到的衣襟上似乎有種淡淡的香熏。氣味與夢魘一樣混淆回憶,她后來便寧愿相信他也許就是那個夢中人,除開了這一次,他們在許久前已經(jīng)有過邂逅,甚至更早更早,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年紀(jì)。
      后來在宮中,她為著這模糊的牽念寫下詩句,然后悄悄丟進(jìn)到門前太液池里去。有段時間她著了魔,她每天都寫,那沾染著強(qiáng)烈思念的句子附著在花瓣上,紅葉上,紙鳶上,在流水中載浮載沉流向?qū)m外。
      某一日終于東窗事發(fā)。她被侍奉的嫣妃特意召見了。那是宮中如今最受寵愛的妃子之一,淑妃正是她的對手。
      她第一次單獨(dú)被召見,看見娘娘閑臥在庭院中低矮的織錦描金綿榻上,長長的黑發(fā)和衣裙飾帶似水流瀉。請安過后,娘娘并不回頭,只是低聲詢問——
      “那些花與紅葉上的詩句,是你自己所做的么?”
      “……是!彼蛟诒涞拇u石上,不安起來。宮中所有的女性,身軀和生命都是貢獻(xiàn)給皇宮和天子的,這些忤逆哀艷別有寄托的詩句足可要了她的命。但是她竟是不想跪下去叩頭如搗蒜,號啕大哭著企求贖罪。
      “我很喜歡。以后,你便留在我身邊吧!辨体穆曇羧崦牡统,她說話的時候,庭院中正有一朵潔白的櫻花飄墜,那還是女皇與倭國往來之時,遠(yuǎn)渡重洋的施舍品種。
      “……謝娘娘!贝涮O料不到會因禍得福,但面上也沒有多少歡悅之色。她看著已經(jīng)夜色漸濃的中庭,那些隕落似雪的櫻花和樹下那個躺在花瓣中的人,不知為何心中涌起了巨大而不詳?shù)念A(yù)感。
      很快翠蘋便成為嫣妃的得力助手。宮中時常有些飲酒詩會,她侍奉在嫣妃身側(cè),在擊鼓行令或者即景聯(lián)句的急智游戲中,不露身色的為主子效命。這樣的舉動自然會招致敵人,侍奉淑妃的蔡薇兒看著她的目光,從來毫無善意。
      蔡薇兒和主子的脾氣如出一轍,淑妃處處爭強(qiáng)好勝眼里難容沙礫,與賢良淑德的“淑”字頗有距離。但這樣強(qiáng)硬火辣的性格,某種程度上正和了那位孱弱無助的圣上的需要。
      翠蘋還記得第一次見圣上的時候,心里難言的驚訝——萬民景仰的天子裹在華彩的龍袍里,卻只得懨懨的神氣,言談舉止有氣無力,連相貌也不見得比鄰街的私塾先生英俊幾分。
      后來她逐漸習(xí)慣,習(xí)慣了聽來的傳奇在心中驗(yàn)證后甭毀,如同習(xí)慣每天清晨聽到鄰近的宮人們匆忙漱洗的聲響,侍奉完主子回來后燈下疲憊的嘆息,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里那悠長不息的更漏一次次轉(zhuǎn)過虛空。
      日復(fù)一日,翠蘋緩緩行走在宮中的各個角落,有時候閉著眼睛也能知道,這一角回廊曾是武皇醉酒之處,那一處軒榭是玄宗與貴妃觀望星子的所在,還有那含章殿前的磚石上,曾經(jīng)仰臥著梅花妝的美人身。它們記載著璀璨的傳奇,卻只向她袒露著忠誠冰冷的原貌,流年之間脈脈無語。
      翠蘋開始不記得上一次家里捎冰糖梅子是何年何月,她早就不吃采之齋的東西。亦不記得幾度看見嫣妃的庭院里櫻花開落。她知道的是,從一開始邂逅那個櫻花樹下溫婉的人,侍奉她便已經(jīng)成為余生最重要的寄托。她盡心盡力、勤勉忙碌,且不再寫詩。娘娘提醒過她,不要被別人發(fā)現(xiàn)那些字跡,她模糊記得最后一次向紅葉上題字,她寫了幾句大白話——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紅葉謝,好去到人間。”
      紅葉在水里翻卷,很快被浪沖至不可見的遠(yuǎn)方。

      夏望繁星
      歷來宮闈便是無事生非之地。
      流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盛行的,翠蘋并不知曉。但連茜槿都已經(jīng)忍不住竊竊私語時,她便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是怎樣都掩蓋不了的。
      早上給嫣妃梳洗時,她覺得自己心神不寧,手下便有些緊滯,梳子帶下幾縷長長的發(fā)絲。
      “蘋兒,弄痛我了!辨体鷾匮蕴嵝阎,一邊如常地咳嗽起來。翠蘋放下梳子,遞了香雪潤津丹過去,服侍嫣妃飲下。
      眼前的人沒有改變。從初識到如今,春去春來她一直都沒有改變。那如畫的眉目,臉上蒼白似雪的病容,連同因?yàn)榭人远鴰鸬募t暈,一切一切都沒有改變。唯一改變的就是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了,那是尊貴且受到眷顧的證明。
      淑妃卻開始迅速而明顯的衰老。她的修養(yǎng)欠缺,喜怒皆形于色,原本嬌艷的臉日漸扭曲。而所生的皇子不幸夭折之后,嫣妃自然成為了眼中釘。翠蘋有時候路遇不得不請安時,感覺到眼前這個人的怨毒,已經(jīng)如銳利的劍氣般撲面而來。
      “哼,你們的主子,指不定生下什么來呢!辈剔眱翰良缍^時不加掩飾的話語,聽得翠蘋一陣心驚。
      皇上來探望過嫣妃幾次。近年來關(guān)東旱饑,民間紛紛爆發(fā)起義,令他惶惶不可終日,廝混宮闈之心少了大半。有流言說,他已經(jīng)秘密建立了逃亡的行宮,一旦長安城內(nèi)有變即刻起程,三千家眷皆可棄之不顧。
      在各種蜚短流長聳人聽聞里,嫣妃的平靜反而顯得無比怪異,仿佛不知道自己處在宮內(nèi)謠言旋渦的中心。她如常和翠蘋觀賞著夏夜里愈顯燦爛的星河,喁喁細(xì)語。中天的月色一路長長地鋪下來,殿中泛起粼粼的水光。
      翠蘋只覺眼前的人溢滿月光的臉皮膚近乎透明,瞳孔里煙波流轉(zhuǎn),和初見時別無二致。雖覺得唐突不敬,她終究忍不住脫口而出:“娘娘,他們說,您是狐魅或花精轉(zhuǎn)生……真的么?”
      嫣妃笑得掩住了唇角咳嗽起來,細(xì)長的眉眼嫵媚得攝人心魄,“有一年……圣上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從宮中逃出去,在集市上救過一只白狐貍。”她頓了頓又問,“你怕么?”
      “不會!贝涮O呼出一口氣,一臉笑意安詳,“若真是如此,那娘娘便是我所親見的傳奇了。”
      那一夜,翠蘋在滿室的月光中安然入睡;秀敝g她聽到風(fēng)扣檐鈴,天地間起了白紗般的夜霧。雖然在斗室之內(nèi),她卻清晰地看見太液池中有焰火般的紅蓮開放,陣陣恍如仙樂的箜篌聲中,娘娘乘坐著浮于半空的車輦,穿過了回廊,朱門,城墻,輕飄飄地凌風(fēng)而去。
      她看著那景象,身體像被釘住了一般寸步難行。車輦迅速消失,只在身后落下紛飛的花雨。
      “娘娘,帶我走,狐魅也好花精也罷,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她悲泣著從夢中醒來,只剩得滿臉淚痕。
      而天明之際,翠蘋發(fā)現(xiàn)嫣妃真的消失了。她平常日夜看護(hù)著的床榻上不見了那蒼白的身體,只在屏風(fēng)前停了一只小小的蝴蝶。那或許是嫣妃留下的深邃的謎題。
      翠蘋心里空了一大半。她模糊的覺得,某種耐以生存的信念無聲無息的崩潰并散成齏粉,一直跟隨的夢魘就從那時候開始寸步不離。
      有時候她立在墻角輕輕哼著從前唱給娘娘的樂府曲調(diào),竟然聽到墻外有微弱的笛聲應(yīng)和。她貼著城墻,輕輕叩著中空的磚石,隱隱的聽到回音。不知道是誰立在墻的那一邊,那也一定是在遙遠(yuǎn)的數(shù)里之外。
      有時候深夜里對鏡梳妝。她想到某一年她在貨郎攤邊買木梳,烈馬的馬蹄兜起漫天的灰塵,身邊有人一把將她攬進(jìn)懷里,她慌亂之中就是沒來得及去看那張臉。
      或許那根本只是一場白日夢。那一天分明已是暮春,冰糖梅子不是在那樣的時令售賣。而鄰居的姑娘,早就在數(shù)年前出嫁了。
      她回想到初見嫣妃時,櫻花幕天席地墜如急雨的景象,心中分外不甘。那些花的璀璨就在死亡時明亮的瞬間,不像他們要在重檐廡殿的陰影里消耗許久。想到這個她就不能入睡。
      有時候坐在幽深的長廊邊,她看著穿廊而過的風(fēng),試圖從里面捕捉到那只飛走的蝴蝶。它會一直飛過重重閣樓,飛過道道門禁,飛過宮外甬道上那些新鮮的波斯菊,那里數(shù)年前曾停駐著過來探望的家人的身影。
      翠蘋終于如同嫣妃一般病入膏肓,開始咳嗽,咳血。身體一分一寸的虛弱下去。她臥在床榻上,手里緊緊握著貼身的錦囊,囊口懸掛的繩子已經(jīng)快腐爛了,那里面裝著幾樣?xùn)|西,自幼隨身的長命符,娘娘題字的錦帕,還有一把桃心木的梳子。她握著那個錦囊,在深夜看著天頂?shù)鸟窂],眼睛亮得出奇,似乎能直接看到漫天的星辰。茜槿在旁邊跟她說話,已是充耳不聞了。
      茜槿只覺得分外傷心。都說夏末是天地間鬼門大開、魑魅魍魎橫行的時節(jié),難道翠蘋也會就此死去……她想著從前剛剛認(rèn)識這位姐妹時,她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每天忙碌不停,閑暇時便在紅葉或花瓣上寫了詩句,悄悄丟到太液池里順?biāo)。那時候茜槿很想明白那上面究竟寫了些什么,為什么一個人只是寫下了字便能夠欲語還休似喜還愁,但到頭來也只是懊悔自己小時候只識女紅不識字罷了。
      天氣日漸轉(zhuǎn)冷,墻角的夏蟲變成了秋蟬,也有一些無法抵御低溫僵死了。這一天宮中負(fù)責(zé)監(jiān)管的女官知會了茜槿,幫翠蘋收拾好物品,后事完畢便隨之化掉,因?yàn)榇涮O的雙親已經(jīng)過世,并無可接收者。茜槿領(lǐng)了命,喂翠蘋吃過藥后,心下一陣煩悶,踱到殿外。
      連綿的屋脊之上,低垂的云翳是黯淡帶血的金紅,看起來分外刺目。茜槿突然看到那由護(hù)城河外流來的活水之中,一枚鮮紅的物事載沉載浮,上面隱隱便有班駁的墨跡。
      她覺得那該是與少女時的翠蘋重遇的契機(jī)了,她已經(jīng)多少年不見這樣的情景,以致于看到之時忍不住淚流滿面。而天地間風(fēng)云蕭瑟,又是一季秋日款款來遲。

      秋緣紅葉
      許久許久之后,翠蘋很多宮中相關(guān)的記憶都模糊了,需要向茜槿求證。
      她說到嫣妃化做狐精向自己告別時,被茜槿大大嘲笑了一番,說她完全是那時候病入膏肓燒昏頭了。
      茜槿對那個年頭印象深刻得歷歷在目,那一年是多事之秋,也是好運(yùn)的顛峰。
      夏季時,宮中的兩位娘娘相繼去世——嫣妃是生產(chǎn)時難產(chǎn)死去,而數(shù)日后有人從淑妃的枕頭下搜出了貼滿惡毒符咒的娃娃,平時便與嫣妃交惡、難以爭辯的淑妃后來被降罪賜死。
      圣上抱著嫣妃性命換得的孩子,悲戚不已。為了避免孩子像母親一樣死去,同時也為平定民間叛亂,他在孩子的慶生宴上大赦天下,死囚皆自天牢提出,代以流放之刑。賦稅削減,免除三年徭役。同時放后宮三千宮女悉數(shù)遣散入民間。
      圣旨下達(dá)之前,翠蘋奇跡般的好了起來。大赦那天她和茜槿一起攙扶著,走出了那個將自己禁錮了近十年的深宮,顫抖著踏出宮墻的第一步,兩個人摟抱在一起號啕大哭。
      一同出宮的姐妹紛紛尋找歸宿。當(dāng)年的垂髫少女已經(jīng)變成二十四五歲的婦人,雖然算不得人老珠黃,卻也是再耽誤不得了。
      翠蘋被京城同姓的富商韓泳收留,并由他牽線,將翠蘋嫁與家中私塾先生兼好友。此人姓于名佑,曾在京中有著微末的官職。
      翠蘋只覺得一切都像夢境幻影,曾經(jīng)那樣求之不得的幸福,居然這樣快就有了塵埃落定的歸宿。
      初見于佑的那一天,下了雪卻很難得的放了晴,天色看起來高遠(yuǎn)澄凈。韓泳家的朱墻碧瓦下積著深深的雪,幾株梅樹下赫然立著一個人的背影。他微負(fù)著手,一片靜默。
      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便轉(zhuǎn)過頭來了。淺淡的笑意,就在他轉(zhuǎn)過頭來的剎那,宛轉(zhuǎn)開放。他額頭下飛揚(yáng)的眉,他微挑的唇角,都在溫和的發(fā)線下層層涌開……她摒住了呼吸,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露出完整而清秀的臉,就那樣在觸手可及的眼前。
      ——就是他了吧。就是他了。翠蘋一遍遍的對自己說,她知道自己是再也貪心不得了,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她要陪著這個良人,安穩(wěn)終老。她微笑著走向他,手里暗暗捏緊了自己貼身的錦囊,把它藏到胸口更深的地方。
      認(rèn)識后沒有幾日,在韓泳的主持下,兩人順利成婚。
      于佑很滿意自己的這個妻子。不僅容顏秀美性格溫婉,更是能詩能文。他平日仍舊去韓家私塾授課,回來之后與妻子一起作畫,吟詩,下黑白子,柴米油鹽的日子過得很是愜意。這日一時興起,他便讓她進(jìn)了從小閉關(guān)苦讀的書房。
      翠蘋撫摩著那熟悉的筆水硯山,想起小時候讀書習(xí)文的日子,不由微笑。視線移到于佑的畫笥上時,她突然瞥見一團(tuán)鮮艷的紅影,剎那間只感覺心在突突跳個不停,在鎮(zhèn)定了心神將那紅影取出來時,攤在掌心的赫然是一枚紅葉,上面的墨跡清晰可辨——“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紅葉謝,好去到人間!
      于佑只覺得妻子盯著那紅葉良久,神情僵硬而怪異,不由有些害羞的把紅葉取了過去:“這是很久前拾到的,陳年墨跡了。”
      “在哪里……拾到的?何人所書?”翠蘋竭力不讓聲音顫抖。
      “在宮外的河水中,應(yīng)該是宮人所書。以前我常到城墻邊去散步,吹笛之類的,所以才會揀到。”于佑知道自己說的話多半有些離奇,又微笑著補(bǔ)充,“我喜歡的女孩兒被擄進(jìn)了宮中……這枚紅葉,不一定就是她所題,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
      “喜歡的……女孩兒?”翠蘋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亂響。
      “集市上一面之緣而已!庇谟由滦禄槠拮映云鸫讈,急急忙忙把紅葉投進(jìn)畫笥,“那是多年前的事情啦!”
      ——確是多年前的舊事。那一年從集市的人潮中回來,他曾默默描畫過那個少女的臉,天真嬌好卻又無比驚惶。他是看著那些人把她擄走的,他束手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比她還要狼狽卑微。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得了空便在森嚴(yán)的皇城外徘徊,讓思緒跨過那重重天塹宮門似海。他也日復(fù)一日的不曾停筆,未完的繪卷如雪片般將斗室淹沒,終于在落筆的時候,他再也想不起那張臉確切的眉眼。年歲虛長,終于說服自己娶妻的時候,他仍然巴巴的托韓泳給自己介紹宮中女子,心中模糊地存了可笑的期望,線香般一觸即斷。
      在流年里煎熬干凈的,不過就是心頭的閑愁。往事回顧起來再不堪,說起來不過這般云淡風(fēng)清。
      他卻料想不到,一貫溫婉的妻子緊緊執(zhí)住了他的手,隨后從胸口抖抖地掏出一個錦囊。他知道那是她貼身帶著的,卻不知所佩何物。翠蘋解開了囊口那換過了數(shù)道的繩子,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自幼隨身的長命符,娘娘題字的錦帕,桃心木的梳子,還有一枚卷起的紅葉。
      新婚的妻子把那張紅葉細(xì)細(xì)褶平,她褶得那么仔細(xì)像怕它突然破碎,于佑在她發(fā)抖的指縫間看見了一行工整的詩句,“曾聞葉上紅怨題,葉上詩詞寄與誰?”自己的字跡就那樣躺在眼前,安靜而熟悉,那微皺的葉子像一顆心。他楞在原地。
      翠蘋只覺得逝去的年月在身邊堆累起深深的河流,她站在岸的這一邊眺望,依然捕捉得到當(dāng)初在眼前閃耀而過的流星。那一年在病榻上垂死的自己,本來已經(jīng)打算追隨嫣妃而去,逃離這難見日月天明的禁宮。然而茜槿拿著那枚紅葉進(jìn)來了,上面隱隱有墨跡她卻不識字,便誤以為是她的舊作。她只看了一眼,眼里便充溢了明亮的淚光——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魘。一直以來都有一個人,在某處等待著、保護(hù)著她。他模糊的面容藏匿在幾萬里星辰之外,這宛然的墨跡卻泄露了行蹤。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相信了這一點(diǎn),蝴蝶便能飛躍滄海,池塘里浮起血色蓮花,秋蟬苦苦唱過寒冬,之后便是春天了。
      燈燭下兩個人淚眼相對,無語哽咽。她抱住了他,鼻端嗅到熟悉的熏香。她抱緊了他,滿是淚痕的臉上浮出笑意。
      她從來都想不到,如此平凡的他和她,是那個朝代氣數(shù)凄涼的暮年,唯一浪漫且被記取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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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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