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
華山之巔永遠是無際白雪,視線盡處的新雪與白云相接,猶如登仙的天梯。而天梯之下的飛檐宸宇之中,永遠坐著一位灰白衣袍的道者,一方玄黑石案,一套青瓷茶具,一只紅坭小爐。
無垠道長。
無垠道長的茶是好茶。
無垠道長的劍術亦是好劍術。
好劍術不一定需要有劍在手,學劍之人最高的境界,便是以身為劍。劍在心中,在骨血之中,在皮肉之中,身隨心動,故無需在手。
無垠道長沒有動手。
他端坐在石案前頭,頭頂是蜿蜒有力而蒼老的梅樹軀干。一片細小的雪花掉落在金黃的茶水之中,消失在青瓷小碗分毫畢露而溫潤安和的反光里。無垠道長一如既往地勾起唇角,連帶著那微微上翹的,雪光映襯得尖銳的眼尾也溫柔了起來:“白鳳施主既然來了,不如來飲一杯熱茶!
樹上果然翻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來,華山不饒人的風在他肩頭點綴的白羽之中穿梭過去,撩撥他的長發(fā)。那男子也笑,只可惜他似是只合適諷刺什么人,所以笑容也帶著諷刺。他沒有坐,亦沒有喝茶,他道:“是那片雪!
“是,也不是!睙o垠道長修長的,白皙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從桌面輕輕掃過,端起小小的茶碗,淺泯一口。繼而眉目舒展,仿佛品嘗到了一種極為難得的珍品,讓人不覺以為這一小口茶正是瑤池之水,仙家瓊漿。無垠道長那帶著絲絲縷縷清冷的聲線,都被這茶水溫暖了,他柔聲問道:“白鳳施主不飲茶嗎?”
“不飲。”白鳳拒絕得很干脆,絲毫看不出在別的問題上,他是個極為難纏之人:“說吧,你究竟是怎么察覺到我的。聽你的口氣,不僅是那片雪!
無垠道長放下茶杯,施施然地起身。道袍衣擺上沾染了不少雪屑,可以想象,若是這些雪都融化在衣衫鞋襪之中,該有多么難受!帮L說喜歡你,華山的鳥兒也喜歡你,可是梅樹不喜歡有人輕薄他,那片雪花落入茶水中說他被踩痛了。貧道日日與他們共處,他們都樂意將他們感受到的喜樂告訴貧道!
二
白鳳哼笑了一聲,或許是認同了,又或許沒有認同。他倚靠著老的虬髯龜裂的老梅樹站著,雙手抱在胸前,一副閑適的模樣。他并不擔心華山派會有別的什么人前來之時撞見他,因為這位華山劍宗地位頗為崇高的道人,與街上算命的一樣好找,因為他實在太過于溫柔,無論是誰都可以找他,只要他樂意一見,當然他也從來不拒絕任何邀約。對于他來說,男人與女人,善人與惡人,老人與稚子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有他喜歡與不喜歡之分。就連白鳳此時當面哼笑著說的一句“看來你不僅是個瞎子,還是個瘋子。”他也并沒有半分不悅的神色。
“世上總得有幾個不瘋的瘋子,否則白鳳施主又為何要來找貧道?”無垠道長大抵是模仿哪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那樣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也像姑娘一樣長,好像隨時等著華山烈風里的雪,長安萬花間的蝶,又或者是仙家白鶴身上的羽落在上面,等著窺視他眸中的星光!恐凶匀粵]有星光,白鳳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睛上的兩道白翳。
無垠道長長相很是俊郎,唯有鼻梁上有一道陳舊得顏色偏淡的疤痕,像是二十五六的世家公子,但是白鳳知道,此人絕對不僅僅二十五六歲。江湖不乏傳奇,而眼前這位盲眼的道長早已成為了傳奇。
此時他正溫柔地笑著,伸手從老樹上摸索著折下了一支樹枝,樹枝上綴著一朵半開的梅花。他道:“白鳳施主看,這支梅花如何?”
白鳳皺起了眉,道:“不如何。干枯腐朽,只開出一朵花。”
“可與一戰(zhàn)否?”無垠道長并不以為忤,手指在梅枝上撫過,像是在撫摸他的孩子,又或是情人。
白鳳知道他在撫摸的是劍。
無垠道長不需要神兵利劍,他就是劍。
“可!卑坐P在回答的一瞬間已經踏出了第一步,白羽揚起漫天飄動,看起來像是一場大雪。
但是他沒有忘記,對方不必看。
白鳳輕功了得,這是他的優(yōu)勢,也是他的劣勢。他的行動之中所帶起的風很細,常人未必感覺得到。然而對于無垠道長而言,或許足矣。他指尖從羽毛下方劃過,一繞一彈,羽毛如同箭矢一般疾射而出,直取無垠道長的眉心。這一枚白羽方才射出,第二枚羽毛已經到了他手上,發(fā)出不過又是一瞬的事情。
無垠道長并沒有閃躲,他舉起手中的梅枝,迎上第一枚白羽。開著梅花的枝頭恰恰壓在白羽上方,無垠道長的手腕扭動,帶著梅枝轉了半圈,白羽剜下了枝頭的花瓣。卻只覺得四周劍氣一凜,氣勁已經將梅花瓣與白羽一同往回送,白羽跟第二枚羽毛相撞,竟發(fā)出金屬相擊的銳利鳴音。
白鳳足下輕點羽毛,兩步之間準確地踩踏到其中一片花瓣。
如同扶搖入云一般,借著空中浮羽之力,幾息之間已然凌駕于半空之中。只見他手中冷光一閃,俯身直擊無垠道長的右肩。
眨眼兩人的距離只剩半臂之遙,這一擊落到了實處,劃破皮肉擊碎肩骨。
無垠道長往左側身一步,似乎是料定白鳳招式用老來不及變招,手中的梅枝向白鳳的手臂掃去。看似綿軟無力的一下打在白鳳的手臂上,卻讓他悶哼了一聲。不過白鳳早已料到這一下定不會那么簡單,論修仙之道,或許氣宗能比劍宗略勝半分,然而論用劍之道卻沒有哪一出能夠敢言自己勝過華山劍宗;而劍宗中人,敢說自己勝過無垠的人,也寥寥無幾。當然,料到是一回事,挨了一下是另一回事。白鳳心知無垠這一下已經留手,否則他今日定要失去一條手臂。
天下風云出我輩。
雖然最終都會淡出江湖,離開這風口浪尖。然而離開并不代表認輸,也可能是不屑于爭斗。后來居上之人或許的的確確有那么幾個人能夠后浪推前浪,然而后浪始終只是江河湖泊的小小浪花,海中真正的巨浪又怎么會為這小小浪花所撼動?能夠與之一搏的唯有其他的巨浪。
而白鳳自知今日對上的便是海中的巨浪。即使他平日如何溫柔,始終包容著小輩,一旦動了殺心也一樣會毫不留情。白鳳能夠看出無垠道長是這樣的人,因為他自己便是這樣的人。
千思萬緒不過一瞬之間,白鳳扭身往梅樹上一踢,反正身形,落在雪地上。
無垠道長業(yè)已化去一身戰(zhàn)意,站在漫天的羽毛之中,這一瞬間著實讓人覺得他猶如天人一般美好。
三
“你今日并不是為了此事而來,此事你早已有決定。貧道雖然已經勸說,但是你并未改變你的決定!睙o垠道長將梅枝插在雪地之中,好像這樣做梅枝便會從新活過來,長成另一株虬髯的梅樹。他又抓了一小把雪在手中團著,大約是興致突然來了,想要做一個什么小玩意兒。
白鳳也笑,道:“原來你也能好好說話。”
無垠道長側頭沉思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像個得到新衣裳的小姑娘一樣放聲笑了起來。白鳳低頭俯視著他,這樣看起來竟然有幾分天真。他笑了一陣,道:“從前貧道也問過師尊這個問題,師尊說等你長大了便曉得了。后來貧道長大了,果真就明白了。因為那樣說話顯得更加高森莫測道骨仙風。”
烈風刮來了一陣細細的雪。
無垠道長抬手接住一片,舉起來對白鳳道:“白鳳施主不如替貧道看看,這雪花漂亮嗎?”
“我更想知道,你眼睛的故事。”白鳳細細地看了看那片雪花,的確是晶瑩可愛;運起目力仔細辨認的話,形狀也很漂亮。
“你所聽來的消息之中,他們是怎么說的?”無垠道長并沒有動作,他依舊團著手中的雪球,并不在意一般。
“有人傳言你的眼睛是因為你所愛之人而廢。有人說你是自愿的,有人說你是被逼的,雙眼被廢之后,你殺了你那個愛人。”
“那你呢?你相信哪一個?”
“在你親口證實之前,我全都不相信。”白鳳也說得氣定神閑,但是他們都知道對方在偽裝。一個偽裝著不再在意過去,另一個偽裝著不著急知道答案。
無垠道長依舊悠閑地捏著雪球,團好一個大的放在地上,又團了一個小的,歪歪扭扭地按在一起,便算是個雪人了。那雪人被他雙手包圍住,不一會兒開始化成水滴,猶猶豫豫地往雪地上掉,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坑。
無垠道長沉默了一陣,突然嘆了口氣,笑道:“原來白鳳施主為情所困。你在大志與愛人之間搖擺不定,不知道哪個選擇才是正確的?墒悄阒来耸虏⒉粫型耆_的答案,所以你來問貧道。”
“但是貧道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睙o垠道長收斂了笑容,他拂袖將石案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掃落在雪地里,然后坐在了石案上。石案刻著許多縱橫的線條,原先應該是個棋盤。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地順著線條撫摸,比起方才撫摸梅枝的模樣,除了溫柔更多了幾分懷念:“貧道的愛人是一位高官之子。當年貧道與他在鎖玉關前相識,后來不顧眾人勸說阻攔放棄了山中的修行,放棄了登仙之途,背棄師門跟隨他下山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今日這般結局。貧道不經意之間遇見他兄長的秘密,他的兄長要取了貧道的一雙眼睛。劍客的眼睛很重要,但是他并沒有反對,他只對貧道說了抱歉。”
“你把眼睛給了他!
“呵,施主終究還年輕,還未嘗到被愛欲侵心蝕骨的滋味呢。他說到的,他想要的,貧道怎么會不給呢。貧道讓他的兄長親手在雙眼劃了一道。后來貧道親手斬殺了他,師門大度,重新接納了貧道。不過經此一事,貧道已經發(fā)誓再不用劍。白鳳施主以為,貧道這個選擇如何?”無垠道長的手指沿著自己鼻梁上的疤痕,慢慢的往右眼挪過去,然后輕輕地點在那一道白翳上面:“世人都說貧道選擇錯了,若是當初選擇繼續(xù)修仙,或許此時已經羽化飛升而去了?墒秦毜绤s始終不認為這個選擇何錯之有,或許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他,貧道能夠仙途坦蕩;但是正是因為有他,貧道才算是愛過,恨過,還有活過!
白鳳靜靜地看著他,良久之后輕笑道:“老瘋子!
【end】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