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鎖清秋
　　我們是被選入宮的家人子，三年不得見圣顏。
　　從入宮的那一刻起，便被管事的嬤嬤教導(dǎo)，說我們此生注定只皇帝一個男人，我們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等待。
　　等待皇帝看到了我們的畫像，然后寵幸我們中的誰。一步一步封上夫人，順便提攜著其他的姊妹。
　　這是命么？如果是命，便認(rèn)了吧。我垂下頭去，隨其他宮女一同恭敬行禮：“是�！�
　　“我不甘心�！被厝サ穆飞�，與我同行的一位家人子突然開口。
　　“不甘心又如何呢？”我苦笑,“都說這皇宮大，再大，也能從宮墻的一邊走到宮墻的另一邊。進(jìn)來之后，怎么出得去？”
　　“若有機會，我便會把握好它；若無機會，我便會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毖矍暗娜藞远ǖ�,“不能在宮中順?biāo)煨囊�，那便出去�！?br>　　我聽后心中莫名一顫：“我叫唐雪憐，你可以叫我憐兒，你呢？”
　　“王嬙。”她拉起我的手,“表字昭君，你喚我昭君就好�！�
　　我們同居一室，三年。
　　這期間，我們結(jié)識了許許多多的人，最常來的便是皇后的侄子。
　　他叫王莽，喜歡穿黑色深衣，笑容溫良，學(xué)識淵博，常常與我們鑒賞詩畫琴曲。
　　“其一，他是皇后的侄子，他一定會為王家而娶一個對他未來仕途有力的夫人；其二，他雖然好，但這只是表象，他是野心龐大到你無法想象的人�！闭丫闯鑫覍λ麆恿诵模嫖�。
　　“我懂�！蔽易谑釆y鏡前，滿腦子卻依舊是他的樣子,“我是注定的皇帝的女人，不該對別的男人癡心妄想�！�
　　“我不是這個意思�！闭丫驹谖疑砗鬄槲也迳弦恢рO子,“你若想離開，可以找別人；若是想做夫人，就離他遠(yuǎn)些。”
　　因為，他是皇后的侄子。
　　“你可以有其他的選擇，比如說……”
　　比如說，畫師毛延壽。
　　他是后宮家人子們最歡迎的客人，請他為自己花上一副畫像，塞上一個錢袋，夢寐著皇帝的寵幸車轅來接。
　　毛延壽對這些宮人們卻是瞧不起的，他用她們給他的錢，買酒醉飲，或是買下在街上看好的女兒家喜歡的小物什，轉(zhuǎn)手便贈予了我與昭君。
　　比如說，我頭上的這只釵細(xì)。
　　三年了，再多的激情也會被這冷清的深宮所毀滅。
　　我說：“昭君，其實，終生不見皇帝，不卷入爭斗，平平淡淡，在這里一輩子，也很好。”
　　“你甘心？”昭君拿她那飛斜向上的丹鳳眼瞪我,“我們都是不愿侍寵的人，只是，我想奮力一搏，你卻想自生自滅！”
　　“他快來了。”
　　王莽，我愛慕的男子。
　　我們?nèi)藝Χ�，我撫琴，昭君奏琵琶，他吹塤。
　　我們?nèi)伺浜夏酰B樹上的鳥兒也為我們停棲。
　　二、心不甘
　　我承認(rèn)，對于那天昭君的話，我并非是一點也不動心的。
　　只是，那個被我攔下的人，是王莽。
　　昭君說她不甘心，其實我也不甘心。
　　“雪憐姑娘。”
　　只被他一叫，我的半個魂便被勾了去�？墒�，他是多有分寸的人吶，皇后的侄子，在未來可以權(quán)傾天下的人。他怎么可能因為我，去毀掉他的苦心經(jīng)營？
　　口中話語也變得澀澀：“我想出宮�！�
　　“這倒也簡單�！毖矍暗娜诵σ庖琅f溫良,“想是雪憐姑娘三年不見家人，想念了吧。若是姑娘真的想回去看看，可以搭乘莽的馬車�！�
　　呵，多聰明的人吶。
　　這就是我愛慕的男人，拒絕一個人不著痕跡。
　　極力壓住自己的失望，淡淡笑道：“那就多謝先生了�！�
　　不待他回應(yīng)，便轉(zhuǎn)身離去。
　　我的確不該寄希望于他。
　　“憐兒姑娘！”他在我身后喚我。
　　腳步未停，越走越急，終于跑了起來，抑制不住眼中的淚。
　　唐雪憐，你太傻。
　　“憐兒！”他追上來，擁我入懷,“我不是傻人，你的心思，我知道�！�
　　我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他的接受，或是拒絕。
　　他說：“憐兒，我不再裝傻，總有一天，我會如你所愿�！�
　　我在他懷中抬頭，笑了。

　　毛延壽為我與昭君各畫了一幅畫像，依慣例我們要把它給宮中負(fù)責(zé)的姑姑送去，走在路上恰巧碰上了皇帝的車轅。我與昭君側(cè)身行請安禮，待再抬頭時，那一抹紅色愈行愈遠(yuǎn)。
　　“是劉美人吧？”我問。
　　“除她之外，誰還能笑得這般猖狂？”昭君看著車轅遠(yuǎn)去，冷笑道,“昨兒個還是得志到不行的孫美人，今兒個皇帝的身邊就換了別人。不再得寵的女人，就像被我們?nèi)拥舻碾僦�，誰記得，誰去拾？”
　　車轅已見不到，昭君慢慢把手上畫卷卷起：“憐兒，我要成為他一生不忘的女子�！�
　　怎么可能呢？那是皇帝，是后宮女人們唯一的男人。他坐擁三千佳麗，怎么可能只記得你一個人？
　　我沒有多言，暗自搖了搖頭。
　　皇后身邊的女官召集了全部的家人子，說匈奴希望與漢和親，問哪個宮女愿隨公主去往匈奴。
　　昭君對我微笑，眼中有道不盡的嫵媚：“瞧，憐兒，我的機會來了�！�
　　“畢竟是個獲取自由的機會，”她親熱的摟住我的肩膀，“你去么？”
　　自由……多誘惑人的東西�？墒俏胰圆煌莻�男子，他擁我在懷，說，憐兒，我不再裝傻，總有一天，我會如你所愿。
　　“我舍不得他�！蔽艺f。
　　“只為一個男人？”昭君嗤笑一聲，“這三年，見不到皇帝，也算讓我明白過來，我們不止有一條出路。”
　　“若皇帝知道你這般美，還會放你么？”我隱有一絲擔(dān)憂。
　　“那么，我就瞞他到最后一刻�！闭丫归_手中畫像，毫不遲疑的用毛筆蘸了墨水在原本女子姣好的臉上點上一顆痣，頓時便掩去了女子的光彩。
　　“呼韓邪既然有心和親，說明他是有遠(yuǎn)見的人。此次和親，意義比起之前下嫁宗室之女也不同了。我是跟隨公主過去的人，三十年后便有了自由身，多好。”她拉住我的手，“憐兒，你懂我，請祝福我�！�
　　我只是默默的展開自己手中畫像。
　　二位姑娘，是延壽所見最貌美之人。談吐學(xué)識，琴音書棋，皆是姣姣。就算是這皇宮，也是配不上二位姑娘的。
　　昭君要去塞外，那么我呢？
　　我想，若不是遇上他，若不是受昭君影響想為自己爭取一次，我會是無所謂的。做皇帝的妃嬪、要毛延壽娶了自己、與昭君一同出塞……可是他給了我一個虛無的承諾，我就因此希望留在他的身邊。
　　重新拿來一張畫紙，慢慢勾勒出一個極普通的女子。唐雪憐。
　　唐家和王家，都并非顯赫大家。于兩個家族而言，我們得了恩寵，自是好極；我們不得恩寵，也不會怎樣。那么，讓我與昭君，都為自己活上一次吧。
　　“你是為了他？”昭君秀眉一挑，“糊涂！”
　　三、離人憂
　　不得不承認(rèn)，昭君是好命的。
　　皇后原本選定的宗室翁主哭鬧著不愿下嫁，昭君在皇帝皇后苦惱之際上書自愿請嫁，被獲恩準(zhǔn)。
　　也就是說，她會以公主的身份，嫁與匈奴最睿智的男人。
　　呼韓邪，匈奴的王。身材高大，有種獨屬于草原人的豪放。眼神似鷹，敏銳不可直視。在昭君出現(xiàn)的那一剎那，便淪陷在昭君的嫵媚之中。他的肩很寬，足夠讓昭君依靠。
　　昭君沖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匈奴男人以及他們身后跟隨的宦官宮女，還是走了過去。
　　剛才我已經(jīng)注意到，皇帝看到昭君后震驚的表情。
　　呼韓邪對昭君笑道：“漢族的女子很美。”
　　昭君只一個媚眼拋了過去：“我們姐妹說說話�！�
　　“決定了么？”昭君問我。
　　我看向不遠(yuǎn)處耐心等待昭君的呼韓邪，他們都是不信愛情的吧。呼韓邪要的是大漢給他面子，迎娶的人是誰他不會在意。昭君一直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呼韓邪恰恰是能給她的人。這個操著生疏中原話的魁梧男子，是昭君最好的選擇。
　　“怎么，嫉妒了？”昭君捅了我一下，道，“這漢宮中，春色是最常見的。這墻上的花，還有園子里種著的，再名貴再好看，也被人忽略著。倒不如離了這里，去那尋常的園子，有人疼著�！�
　　“如果找不到園子了，便只能在漢宮里呆著�！蔽胰滩蛔』仡^看那個身著龍袍的男人。他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似是看向這里，其實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說，會送我出皇城�！闭丫粗业溃骸斑@會是你的一個好機會，做不成皇后，當(dāng)夫人也是足夠的。”
　　“你知道的，我的選擇一直是王莽�！蔽以谛闹邢氲剿�，他是否現(xiàn)在站在皇帝身后，與一干大臣一起看向這里。
　　“替我向毛畫師道歉，說欠他的，我王嬙來世再報。”
　　也只能是來生了，我心中嘆氣，嘴上仍答道：“好。”
　　“為你彈一曲琵琶可好？瞧著大雁，可是往南方去了？我想，我出塞后，會遇上許多的南飛的大雁�！闭丫兆∥业氖郑八麄儠嬖V你，我在那邊好不好�！�
　　一曲結(jié)束，我用手拭去不自覺落下的淚：“我會告訴他�！�
　　昭君看著城樓，眼神迷茫：“他也聽到了。”
　　“”
　　四、鎖清秋
　　回宮后，我看到站在門外的毛延壽。
　　“毛先生。”
　　“憐兒姑娘。”他抬頭看著天上的大雁，“她托大雁來向我道別了。”
　　“先生進(jìn)來吧�！蔽彝崎T進(jìn)入院內(nèi)，為他沏上一壺清茶，“她讓憐兒代她向先生道歉，昭君欠先生的，來生再報。”
　　“那畫，我其實是見過的�！泵訅劢舆^茶杯，“我沒有拆穿，也沒有改動，因為私心里，我也不想讓你們被這皇宮困住�！�
　　我搬出七弦琴來：“憐兒為先生彈一曲吧。”
　　今日之后，不知再有無機會。
　　七弦琴下，是昭君昨日出塞時用琵琶所奏之曲。對故鄉(xiāng)的不舍，對毛延壽的歉意，對自由的向往，對皇宮的決絕，都在其中了。
　　毛延壽若能聽懂，也不枉大家做了三年的知己。
　　他果然是懂的，不需為他細(xì)細(xì)解釋，他已接受這曲中的傾訴。
　　一曲罷，他起身道：“憐兒姑娘，后會無期了。”
　　“先生怪昭君么？”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若能達(dá)她所愿，隨她吧�！彼⑽凑f怪與不怪，只道，“憐兒姑娘，可惜我不能為你做點什么。”
　　“憐兒不比昭君，沒有他的膽識與抱負(fù)，憐兒也不缺什么�！币苍S，他不是不怪，只是不說罷了。可他越是不說，我的心中越是內(nèi)疚。
　　他從袖中掏出一只珠釵，替我插上，靜靜地看著我。
　　心下，愈發(fā)不是了滋味，伸手欲把珠釵拔下還他被他攔�。骸斑�請姑娘莫要推辭。這，大概是延壽最后一次送姑娘物什了�！�
　　“姑娘珍重�！彼x開屋子，不帶眷戀，走的灑脫。
　　毛延壽，你這個朋友，我與昭君沒有交錯。
　　昭君出塞第二天，毛延壽便被皇帝下令斬首。
　　聽到其他家人子們幸災(zāi)樂禍的談?wù)撨@個消息，我的心一亂，便彈錯了琴音。
　　院門外的王莽已在那里站了許久：“憐兒，我要走了�；实奂蓱勍跏贤馄蒡湙M，罷了我的大司馬一職，要我回南陽新野都鄉(xiāng)的封地去。我會回來，你要等我�！�
　　等？既然選擇了他，那便等罷。
　　想到這里，我抬頭沖他微笑：“瞧，昭君走了，這屋子更加凄清了�！�
　　這漢宮的秋天，總比別處要來得早些，去的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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