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舒難陀眨了眨眼睛。
　　前一秒和后一秒都一樣。眼前都是蘇決的臉。
　　蘇決的臉湊的很近，這讓舒難陀覺得他是故意的。

　　舒難陀平舉著雙手，蘇決把手環(huán)在他身后，那像是一個擁抱。弄得舒難陀的后腰癢癢的。
　　于是想伸手推開他，但是蘇決低聲說："別動。"
　　舒難陀僵了一下，不敢動了。

　　體溫升高，心跳加快，耳朵發(fā)燙。
　　"我好像生病了，還是不出去了。"舒難陀咕噥。

　　"胡說什么，剛剛還好好的，你不會是后悔了吧？"

　　"我沒有……"

　　"那就陪我一起溜出寺廟，出去玩玩唄。答應(yīng)的事情是不可以賴皮的。對吧？"

　　"恩……"

　　舒難陀垂下腦袋不動，下巴擱在蘇決的肩膀上。
　　蘇決的腦袋后面有一根小辮子。扎的亂七八糟。蘇決自己扎的小辮子一定是亂七八糟的。
　　幾根頭發(fā)沒有編進(jìn)去，突兀的翹著，陽光落在發(fā)尖上。看上去很好笑。
　　于是舒難陀就笑了。

　　蘇決感覺到他在笑，也高興起來，他說："兄弟，我?guī)愠鋈ネ�，放心，不會被抓到的。你信我�?

　　舒難陀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我信你。"

　　蘇決往后退了一步理了理舒難陀的衣帶，看著他幫舒難陀換好的裝束，笑的特別得意："我的王子殿下，好了。"

　　2

　　"王子殿下，請問好了嗎？"
　　身后有人問他。

　　舒難陀還低著頭，面前是一個小墳頭。他正閉著眼睛合掌。
　　他沒有睜眼也沒有回頭。

　　那墳里沒有尸體。沒有骨灰。更不會有舍利子。
　　那墳里連一件衣服都沒有。
　　墳?zāi)贡揪褪亲尰钊藨{吊的東西。里面有沒有什么，都無所謂了。

　　紅泥憑吊小腰，夏云仙憑吊家人，他憑吊蘇決。

　　這里是驃國。
　　蘇決本就不屬于這里，他生于長安，死于長安。
　　長安屬于大唐，大唐離開驃國一萬四千里，從蜀身毒道向東北而行，要走整整二百一十天有余。

　　滿途的密林和塵埃，迷了眼，迷了路，迷了心。

　　長安太遠(yuǎn)太遠(yuǎn)。一不留神就走散了。

　　這土堆里只有琉璃珠，好幾盒。
　　那些玻璃珠子光華流離。反正比舍利子漂亮。
　　蘇決喜歡收集漂亮的東西。

　　有一顆極為好看，瑩藍(lán)透著翠綠，邊緣是淺淺的金，中心有暗暗的紅。
　　蘇決說：“不用還給我了，這個送你。因?yàn)檫@個很像你�！�

　　舒難陀想，一點(diǎn)都不像。
　　但他還是收下了。

　　那是他四歲那年皇宮舉行盛宴時在宮殿的角落里撿到的，蘇決跑來說那是他的。
　　那便算是他的吧，給了他又不要。
　　真是莫名其妙。

　　現(xiàn)在物歸原主，挺好。

　　舒難陀轉(zhuǎn)身前對著那個小土堆說：“蘇決，我走了�！�

　　3

　　“蘇決，我們要去哪兒。”舒難陀問他。

　　蘇決回頭笑嘻嘻說：“嘿嘿，我們先去吃點(diǎn)東西填飽肚子�！�

　　驃國的市集很熱鬧。
　　當(dāng)然比長安還是差了點(diǎn)，可是也很熱鬧。
　　賣菜賣吃的，賣布賣水果。
　　那剛剛烤好的肉還吱吱冒油，撒一把香料，那味道一直飄過三條街都讓人食指大動。還有那些可愛的甜蜜蜜的小吃，滾滿了椰絲，酥脆可口，看著就一直甜到牙縫里。

　　蘇決拉著舒難陀在市集上走著。驃國的六月是雨季，每天下午有一場雨。
　　在大雨來臨前他們要趕回寺廟去。

　　一個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女孩在路邊看到他們倆，他們倆穿著普通卻隱隱有著富貴相。
　　那個小女孩是個小飛賊，眼睛賊的很。

　　她從他們身邊走過，悄無聲息。
　　舒難陀沒有留意她，蘇決也沒有留意她。
　　他們擦肩而過。

　　命運(yùn)在這里遇上了一個奇點(diǎn)，砰的一聲在半空炸開了。
　　誰都聽不到那個巨大的轟鳴。
　　那是命運(yùn)的聲音，所有時間瞬間靜止，氣味和聲音被抽離，人們定格在原地。命運(yùn)在每個人頭上呼嘯著鋪展，像一塊金燦燦的綢緞，嘩啦啦撒一把金粉，沾的人們一頭一臉。

　　然后一切又回潮，市集鬧哄哄的聲音又回來了，食物冒著熱騰騰的的煙氣散在空氣里，一個喝醉的男人絆了一跤摔倒在地。
　　那些灑落的金粉變成了雨滴。

　　命運(yùn)變成一場雨傾盆而下。

　　“糟糕，居然那么早就下雨了�！碧K決抓住舒難陀拉近了最近的飯館。

　　那個小女飛賊看了看他們的背影，滿意的掂量了下手里的錢袋，這周的生活看來都有著落了。

　　“就這兒吧。”蘇決環(huán)視著這個還算干凈的小飯館，抖落衣衫上的雨滴。

　　4

　　“兄弟，你就待在這里吧�！碧K決忙著把小刀架在舒難陀的脖子上，笑容沒來得及調(diào)整，亂七八糟。

　　“蘇決，你不是我兄弟，你也不要叫我兄弟�！笔骐y陀感覺到脖子上的刀抖了一下。

　　蘇決抿抿嘴，這次調(diào)整好了，他又開始笑，笑得一點(diǎn)破綻也沒有，看上去又無所謂又驕傲。
　　“兄弟，你不懂。驃國太弱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驃國變強(qiáng)。變得更強(qiáng)大，才不會有人敢欺負(fù)我們。你明白嗎？”

　　“我只看到一個想摧毀自己國家的瘋子�！�

　　“不不不，時勢能造英雄，但是我，能造時勢�！碧K決笑得很張狂。

　　舒難陀看他，用那種最悲傷的眼神看著他。

　　蘇決突然心軟了，他把刀拿開上前抱住他，輕輕說：“兄弟，我不會傷害你。”

　　舒難陀把身子繃得直直的，蘇決握著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后腰，刺痛的癢。
　　他說：“你已經(jīng)傷害我了。”

　　蘇決沉默了片刻，說：“你會原諒我的，是嗎？”

　　舒難陀閉上眼睛，慢慢說：“我不知道�！�

　　5

　　舒難陀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蘇決撇撇嘴：“問你想吃什么怎么就那么難呢。算了算了算了，來來來，老板，給我來一盆牛肉，烤雞有沒有�。亢煤煤�，也來半只�！�

　　舒難陀攔住他：“太多了吧，吃不掉�！�

　　蘇決不以為然：“有什么關(guān)系�！�

　　吃飽喝足最重要，愛吃什么吃什么。蘇決一直是個享樂主義者，他從不否認(rèn)也沒想過要否認(rèn)。
　　他覺得人人都應(yīng)該是享樂主義。
　　不喜歡享樂的人都有問題，腦子有問題。

　　不過他不覺得舒難陀腦子有問題。
　　他覺得舒難陀只是有些死腦筋。
　　聰明的人都會有些死腦筋。
　　他能理解。

　　“飽了飽了飽了，有力氣了�！碧K決拍拍肚子，“天天吃寺廟里的那些東西，太沒勁了。誒？誒誒？我的錢呢？”

　　蘇決站起來把自己渾身上下都摸索了一遍。

　　舒難陀以極慢的速度轉(zhuǎn)頭看他，用很輕很輕很低很低的聲音說：“我沒帶錢。”

　　蘇決沒有反應(yīng)，他現(xiàn)在仿佛被定住了。舒難陀以為他沒有聽到，輕輕叫他：“蘇決�！�

　　蘇決當(dāng)然聽到了，他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腦中正在飛速的轉(zhuǎn)動著，轉(zhuǎn)的太快簡直快要冒煙了，所以沒空讓語言中樞再調(diào)動唇舌來說話。

　　舒難陀肯定是不會答應(yīng)逃走的，那個正義感過強(qiáng)又聰明的有些死腦筋的傻瓜寧可死也不會做這種事。
　　不過他蘇決不一樣，蘇決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人。
　　與其在這里被抓然后押到寺廟去，還不如趕緊逃走呢。

　　蘇決不愧是蘇決，他在思考這個問題上只花了三秒鐘。哦，那時候人們還沒有把時間精確到秒，蘇決只是摸了摸下巴，又放下手，他就想好要怎么辦了。

　　他轉(zhuǎn)頭伸出手，對舒難陀說：“給我�！�

　　“什么？”

　　“你的手，給我�！�

　　舒難陀不明所以，但是仍舊伸出了手。
　　蘇決笑一笑，牢牢的牽住了舒難陀的手。

　　舒難陀的手掌有薄繭，但是依舊很軟。

　　6

　　舒難陀的手被反綁在身后的椅背上。

　　蘇決說：“把王子手上的東西給我拿來吧。”

　　手上是一把小刀。

　　蘇決笑得很輕蔑，他說：“我的王子殿下，你為何總是與我作對。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舒難陀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吹暮苷J(rèn)真，似乎要透過蘇決的眼睛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末了他垂下了睫毛，輕輕說：“你不會的�！�

　　蘇決以為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其實(shí)他沒有。
　　他忍住了。

　　他只是仰天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事情，他笑得簡直停不下來，笑得把肺里所有的空氣都擠了出去，笑得撕心裂肺。
　　然后蘇決忽然不笑了，他緊緊咬著牙關(guān)，臉幾乎要貼上舒難陀的臉，他惡狠狠的說：“我不會？兄弟，你太天真了。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舒難陀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靜靜的看著蘇決。
　　這個叫了他十多年兄弟的人。

　　接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蘇決俯身貼在舒難陀的耳邊，熱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脖子里。
　　他抱住了舒難陀。
　　“如果我殺了你，你會不會原諒我？”

　　舒難陀動了動手指頭，沒回答。

　　蘇決起身牽出舒難陀脖上掛著的一根紅線，線上穿著一顆如同寶石一般的墜子。
　　光華流離，因?yàn)槊刻熨N身帶著而變得圓潤。

　　是四歲時他給他的琉璃珠。

　　蘇決笑一笑用小刀割斷了紅線，把琉璃珠收在自己的懷里。
　　他從頭到尾沒有看向舒難陀的眼睛。
　　他看著窗外，笑說：“如果你再與我作對，我想，我大概會殺了你吧。舒難陀�！�

　　舒難陀一直都看著蘇決，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的眼睛干澀。
　　但是手心濕潤。
　　他的手心不知何時竟然變得像眼睛一樣，學(xué)會了哭泣。

　　他的兩只手心里都是濕漉漉的眼淚。

　　7

　　舒難陀一只手被蘇決牽著，另一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有點(diǎn)緊張，雖然不知道蘇決要干什么，但是一定不是好事。

　　蘇決一手拉住舒難陀蹲下躲在了桌子底下，然后抓住一只杯子狠狠的扔出去。正砸在旁邊桌一人的腦袋上。
　　砰的一聲。

　　“你！”舒難陀才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被蘇決牢牢捂住了嘴。

　　那人憤憤回頭，拍桌而起，一把揪住他身后桌的人吼起來。
　　人們很快扭打在一起，飯館的伙計(jì)們上去拉的拉勸的勸，老板愁眉苦臉的捂著被誤傷的腦袋。

　　蘇決嘴角揚(yáng)起來。
　　趁亂逃逸，是他蘇決的強(qiáng)項(xiàng)。

　　而且他很小就掌握了這個高級技能。
　　制造混亂，從中獲益。

　　他一把揪住還在發(fā)愣的舒難陀的后襟從桌子下面鉆出來，然后拖著舒難陀賣力地跑起來，一腳踢開倒在面前的椅子，矮身躲閃飛出的酒杯，還有盤子跌碎在身邊。
　　他不回頭，他知道不能回頭，只有賣力的向前跑。

　　他們一步跨過了小飯館的大門。

　　這是命運(yùn)的另一個奇點(diǎn)。
　　命運(yùn)這次是打開了一扇閘門，嘩啦啦的涌出漫天漫地的水，河水海水淡水咸水，命運(yùn)的河川從四面八方的荒荒大寂匯聚而來，淹沒了整個驃國。從驃國一直漫出去，流淌到南詔，流淌到長安。流淌過一萬四千里路。

　　一萬四千里，要行走二百一十天。
　　可是對于命運(yùn)，只需要一秒鐘。不不，是只需要一次心跳的時間。

　　蘇決和舒難陀手拉手，踏在剛下過雨的驃國的市集那濕漉漉的地面上，泥點(diǎn)子濺在繡鞋上，濺在褲腿上。他們誰都沒有介意。
　　雨已經(jīng)停了，太陽簌簌的抖落一點(diǎn)光。街的盡頭有一顆菩提樹，陽光落在葉片上，葉片上的水反射著光。

　　這是命運(yùn)的安排里，他們兩人唯一的一次逃亡。

　　8

　　逃亡。

　　要么逃，要么亡。
　　二選一。

　　舒難陀從不逃。
　　他不怕死，但是他現(xiàn)在不能死。
　　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人能夠阻止蘇決的話，那么這個人一定是舒難陀。

　　舒難陀性情是溫和，他不惹事但是不代表他怕事。
　　他信佛，他信因緣，他信命運(yùn)。

　　他也想相信蘇決。

　　就像小時候他掉進(jìn)水缸蘇決把他拉上來一樣，蘇決陷入泥沼，他一樣也能把他拉上來。
　　他相信的。

　　“蘇決，你已經(jīng)一敗涂地�！�

　　“兄弟，我錯了。你放我走�！�

　　9

　　蘇決說：“兄弟，我錯了，害你也受罰了�！�

　　那一次終于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剛想悄悄溜進(jìn)房，就看到管戒律的師父在門口抱著手等他們。

　　蘇決咧著嘴，皮笑肉不笑。
　　舒難陀低著頭，雙手合十。

　　懲罰自然是有的。
　　蘇決和舒難陀兩個人一起跪在佛堂里，抄了三遍佛經(jīng)。

　　十八羅漢俯視兩個少年，面容慈悲，燭火明滅。

　　舒難陀還在抄寫第二遍的最后一句，以無上智慧破解煩惱業(yè)障，遠(yuǎn)離一切恐怖危難……
　　他隨口回：“沒事。我不怪你�！�

　　蘇決抽了他的筆，拉了他過來：“以后我做什么，你都會原諒我嗎？”

　　舒難陀終于抬頭看他："比如說？"

　　蘇決翻了個白眼："比如什么呀，反正就是個假設(shè)唄，你自己想。"

　　舒難陀真的認(rèn)真思考起來："唔……殺人放火？傷天害理？"

　　蘇決不耐煩的白了白眼了："嘖嘖，好吧，要是我這樣了，你會原諒我嗎？"

　　舒難陀笑起來，開玩笑的說："你求我的話，我考慮考慮。"

　　蘇決撲過去，口吻異常認(rèn)真："不準(zhǔn)敷衍我。"

　　舒難陀想了想，說："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兄弟。我都會原諒你。"

　　蘇決滿意了，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可是在佛前答應(yīng)我的，你不能不做到�！�

　　舒難陀笑起來說：“好。”

　　10

　　舒難陀閉起眼睛，眼淚落在長安城的塵埃里，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

　　蘇決最后一次說：“原諒我�！�

　　舒難陀沒有說話，沒有動。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答應(yīng)過。
　　蘇決知道。只有蘇決知道。
　　蘇決知道他在佛前下過誓，無論蘇決做過什么，他一定會原諒他。
　　他太了解他了。

　　舒難陀想，蘇決，你果然狡猾。

　　十年前就策劃了一場背叛。
　　不過是料定了，我不得不原諒你。

　　11

　　舒難陀離開的時候長安城的太陽正升起來，陽光下微塵浮動。
　　然后長安醒來，人們醒來。

　　行人，美食。
　　垂楊里，酒旗風(fēng)。
　　車馬喧囂，滴翠飛紅。
　　橋頭芍藥將開未開，河邊的桃花正盛。
　　胡姬舞女披著紅綢發(fā)間插金簟，官服衣角的銀絲滾邊手捧象牙笏。

　　又是一天到來，又是一天開始。

　　舒難陀帶著樂團(tuán)回驃國。
　　他們曾從驃國走到長安，從西南一路向東。

　　舒難陀和蘇決認(rèn)識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二天。
　　一路交情斷。

　　現(xiàn)在舒難陀從長安回程，向西轉(zhuǎn)而入南。
　　從此五千五債前生債。四百四病相思病。三十三天離恨天。
　　走三萬八千步。
　　二百一十天。

　　了了歸途。
　　一人回。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