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子昨夜發(fā)起了高熱。
　　對一個未滿三歲稚子的老父來講，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
　　陳國北邊的岷地鬧起了大旱，因為這場災(zāi)荒，董信賣掉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來換取糧食，早已家徒四壁，此時兒子的病無異于雪上加霜。
　　一貧如洗，他只能腆著臉去醫(yī)館苦求大夫，卻給轟了出來，董信身著與人爭執(zhí)中撕破的布衣，落拓回到家中。
　　他悄然走到床頭，端詳躺在床上的兒子，兒子口喘粗氣，雙頰通紅，已然意識不清。
　　家里本來有一匹母馬，是他用多年省吃儉用的錢買的，他寄養(yǎng)在了別人的牧場上，他打算靠這匹馬慢慢攢錢，私下里買個小點的馬場，讓兒子過上好日子，再把他能給的最好的都交給兒子。
　　但如今他就站在這里，除了眼睜睜看兒子難過，內(nèi)心一遍遍懇求上天，他什么也不能做，就像當(dāng)年他身在冰冷潮濕的獄中，自以為不管她是否早就知情，也會來看看他。
　　所以那時他借著獄中時有時無的火光，用石子在墻上刻出一個個正字，在反復(fù)撫摸著這些凹凸不平字跡中等待，她卻始終沒有來。
　　不過都是他自作多情。
　　盡管兩家早有婚約，她對他卻從不假以辭色。他費盡心思贈的禮，都被她盡然退回，兩人相處之時，她亦從不多給半個笑臉。

　　二
　　董信初識她的那一年，是在城郊山上的梅園里。
　　晚梅盛放的三月，天正下著桃花雪，她身披火紅鶴氅，就在銀樹紅花中，一指抬起梅花輕嗅，從他這邊看去，恰好看見花間她飛揚的鳳眼和眼角下的一枚淚痣。
　　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在那驚鴻一瞥中失了心，輸了情。
　　縱然被她次次婉拒，那時的他卻從未氣餒，不斷挖空心思另送禮物，直至她收下了十一個梅花核雕。
　　十一是她的乳名，而那梅花核雕是他花了半個多月，刻廢了無數(shù)個桃核雕成，在第十一個核雕上，他刻了當(dāng)年她在梅園賞梅的情景。
　　無星無月的那夜，在陣陣削磨聲中，他用小刀將心中的她細(xì)細(xì)刻在桃核上，再為手中小人點上一滴若隱若現(xiàn)的淚痣，這才完成了這收官之作。
　　聽聞她收下禮物，他欣喜不已，以致大半夜忽然轉(zhuǎn)醒，再難入眠，干脆跑到書房去抄了整夜的書。
　　但這場歡喜，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幻夢罷了。
　　未幾，他全家就因父親賣官鬻爵一事下了大獄，坐實他父親罪狀的證人中，赫然有她父兄的名字。
　　梁上老鼠吱吱四竄，監(jiān)牢里充滿腐蝕朽爛的味道，他坐在獄中唯覺周身冰涼，但他對她沒有半點怨恨，他只是在等她，等她來見一見他。
　　可天黑又天明，天明又天黑，她沒有來。
　　被流放那日，他還在盼，他想，只要一面，他就原諒她。
　　但圍觀的人群中有那么多雙不屑或憐惜的眼，卻沒有一雙是她的，這就是她的回答，他知道他終于該死心了。
　　又是一個三月，漫天飛雪。
　　他赤腳走在長街上，那徹骨寒意從腳底一直漫上心間，從此他心中再無半點眷戀。

　　三
　　每年三月，小姐都會到護(hù)國寺來上香。
　　大殿中香煙裊裊，小姐雙手合十，靜靜叩拜。
　　小憐不知小姐究竟許下了哪三個愿望，只是每次許完望，小姐都會去殿前多點上一盞保平安的蓮花燈。
　　蓮心的那點燈火燒得極旺，閃爍在垂檐之下。
　　董家老爺在朝廷的風(fēng)評不好，小姐也略有所知，所以她一直是反對這門婚事的，只是拗不過老爺少爺，這才對董家少爺沒有好臉色。
　　其實小姐心中是有董家少爺?shù)摹?br>　　或許是每次董家少爺每次不請自來陪小姐賞梅，卻總是默默站在小姐身后，局促不言的模樣，又或許是他老遠(yuǎn)從梅園山下買來小姐愛吃的五花包子，明明是冬日里，手拿起包子竟還是熱氣騰騰的這些個小事，讓小姐動容了。
　　當(dāng)年董家少爺送來那十一個核雕，小憐看得出來小姐是歡喜的，因為她將核雕整整齊齊地擺在案桌上，左右看了好一會兒，還分別給它們?nèi)×嗣�，小憐都從門縫中偷看到了。
　　董家少爺被流放之前，他的書童阿不來找過小姐兩次。
　　第一次是小憐自作主張帶著阿不去見小姐，小姐冷冷丟下一句不見，就叫人將阿不打發(fā)回去了。
　　第二次是董家少爺流放去苦寒之地的那日，阿不在府門前大鬧，求小姐去見董家少爺最后一面，但直到阿不被衙門的差人帶走許久之后，小姐仍然坐在院中，沒有挪動半步，月上枝頭之時她起身問小憐：“你是否覺得我太過狠心？”
　　小憐一時語塞。
　　但小憐那日不說話并非是同阿不一樣，認(rèn)為小姐絕情寡義，因為在小姐轉(zhuǎn)身回房的時候，她瞥見了小姐眼角隱隱閃過的淚光。
　　寺門兩側(cè)的紅梅開得正好，紅花朵朵綴滿銀白枝頭。
　　小憐撐傘為小姐擋雪，兩人一道出了寺門，不期然小姐停住腳步，凝望滿樹紅梅，小姐綻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走吧�！表汈�，她對小憐道。
　　她們走下庭階，登上了在寺門前等候的馬車。

　　四
　　鏢局送來米和銀子之時，他正外出替兒子找大夫。
　　妻子代他收下，卻沒來得及細(xì)問。
　　后來他們用這筆意外之財給兒子請了大夫。
　　兒子痊愈之后，他曾去尋過恩人名姓，但他跑遍附近所有鏢局，卻無人知曉到底是何人送來的東西，他頗為失望，垂頭從鏢局走出，卻驚覺外面已下起了小雪，小雪在風(fēng)中靜靜飄搖，像極了一瓣瓣凋零的桃花。
　　他在鏢局門口駐足了片刻，他想，最苦的時候都熬過來了，后面的日子還長呢，總歸有一日會找到那位恩人的。
　　這般思索，他就多了幾分輕松，他含笑呵了口氣，將手籠進(jìn)袖內(nèi)，步履蹣跚踏入雪中，順著家的方向越行越遠(yuǎn)，獨留下身后的風(fēng)雪經(jīng)久不息地嗚嗚響著。
　　彼時恰逢三月里，又見悠悠桃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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