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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個晚上,我和常立在窗前翻云覆雨,被月色曬到渾身燥熱。情潮退去,目之所及漸漸燦白如冰。我覺得有點冷,用全身去壓俯臥的他,耳鬢廝磨,腳趾勾住對方的腳踝。夜風(fēng)微涼,迷糊間,望見窗外墨黑的天空突然集結(jié)起漩渦般的圖案,雖不算無邊無際,但也碩大無朋,那難以明辨卻可清晰感知的波紋,如煮沸的湯汁,旋轉(zhuǎn),聚合,翻滾,仿佛頃刻便能將我席卷。無限驚懼中,我求救般想起打量蒼穹外的世界——灰茫茫一片田野。路燈雜草野花,帶著細小裂紋的土地……周邊突然有蟲鳴,蛙啼,細微的流水潺潺,我甚至看見自己擱置在土地上的肩頭——幼嫩圓滑,白底紅點的袖口。迷茫間,耳邊猛地響起一個男聲:你怎么睡著了?
一個激靈,我退回這邊的世界。身下的常立呼吸均勻,顯然重負也不能阻擋他入夢。仿佛感知到什么,他翻身將我抱入懷中,以體溫讓刺猬般凌厲的我瞬間柔順。即便如此,那晚直到睡去,我都覺得吹過頭頂發(fā)梢的,是那片田野上的風(fēng)。
十五歲,我有過一條白底紅點的連衣裙。但我不太記得曾穿它躺在郊野并且被阿南叫醒——那聲音只可能是阿南,有點粗啞,還未變聲完全。我只知自己曾穿它留影于郊野茂盛的植物叢,神情活潑,發(fā)絲翻飛。
照片都是阿南給我拍的。假設(shè)那天的最后我們就躺在了郊野的土地上。這種粗野的奔放符合我當(dāng)時的性格——十五歲,平胸窄臀,削肩薄背,雖模樣靈秀,但舉止從不斯文。我就那樣躺在地上,看星星?……
結(jié)果把星星看成了一場噩夢么?
我見過好幾次這樣的天空。其中一次是重慶一個總有流水滴答聲的賓館房間。下午剛辦砸業(yè)務(wù)的我,被掀掉屋頂呈現(xiàn)煮沸狀態(tài)的宇宙黑洞嚇了個半死,借著這份悚然,驚醒的我終于得以打通當(dāng)晚堵塞的淚腺,哭到筋疲力盡。何其可憐,那時并沒有阿南的聲音讓我知道:我只是夢見了很多年前的另一場夢。
在和常立做了六年情侶的這年夏天,阿南傳出了失蹤的消息。某天李平和我吃飯,問起我的婚期,我表示她因為父母反對感覺遙遙無期。她突然變得比我還傷感,告知我阿南已五個月沒有音信,“一場極不靠譜的戀愛后,他就人間蒸發(fā)了.”
李平神情黯然地形容他的失蹤是如何線索全無,他父母親人是如何悲痛,他們甚至找不出任何一點讓這孩子不告而別的理由,于是只能象大海撈針一樣,期待著某一個浪頭能夠突然告訴他們目標(biāo)在何方.
在如此突如其來又詭異的事件前,我們一起忘記了所謂的婚期問題。但我并不知該提供什么建議,我努力思考然后說:他的女朋友呢
李平沉重地搖了搖頭,說: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那個女人該如何聯(lián)絡(luò).她接著表示,關(guān)於此事連她這個過分喜歡刨根問底的好友也只了解一鱗半爪.
我仿佛來了靈感,對她說:但這個女人絕對是最根本的原因.
我也不知此結(jié)論源于何處。我呆看著李平,她時年27歲,是一個四歲女孩的媽,也是我退學(xué)后唯一聯(lián)系還十分緊密的中專同學(xué)。我的消息往往通過她傳播給分頭盤踞的舊友,她就象我與那所學(xué)校甚至那段生活相連接的重要樞紐。此刻,我卻象拄著拐杖的人突然甩開支撐,跳過她直接望見歲月里不知流落何處的阿南,他的那張臉:白凈,鼻梁高直,嘴唇犀薄----那種眼神:熱烈,明亮,經(jīng)常含笑柔情……
他的模樣象幅聚焦莫名清晰的畫像,明晃晃鋪陳在我眼前。我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驚懼,也有惆悵,好象在空曠深夜的大街上,一個人走了太久太久的那種若有所失。回過神來那刻,我發(fā)現(xiàn)李平正詫異地看著我,她說:你想起來了什么
我表示沒有什么。這么多年了,我的記憶已油盡燈枯,干涸得一眼見底。
當(dāng)然,以前并不是這樣,甚至認識常立那會兒,我的記憶還是口深不可測的井。
常立在我22歲開始追我。那會兒我大三,是班上年紀(jì)最大的學(xué)生。起初這可能是個誤會,他認為我們可以在畢業(yè)前露水情緣一番,根據(jù)他的推論,我年紀(jì)這么大,又一臉沒有波瀾的沉默,很可能擁有特別的心路歷程,頗具挑戰(zhàn)?傊谌祟^攢動的階梯教室里,他一眼就看中了我,覺得是他當(dāng)時最為合適的尋歡對象。
奇怪的是,我跟他一拍即合。當(dāng)時我正力求從我可以用“混亂”形容的人生里抬起頭來,就象瑜伽里那個叫眼鏡蛇的動作一樣——慢慢支撐,緩緩抬首。期盼如此,但有點不得其法。常立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也讓我的業(yè)余生活顯得與平均年紀(jì)小我兩歲的室友們突然無甚不同。
他約我壓馬路,吃冰激凌,也邀請我去看他的籃球賽,我嚴格遵守做女朋友的職責(zé),曾穿一條雪白的阿迪達斯連衣裙站在看臺上,沒戴眼鏡的我感覺他目光灼灼,連續(xù)得分后,他遠遠給了我一個飛吻。
成為全場焦點的我如坐針氈。但是那一刻,也有電流瘋狂滋生,以至那天走向他的每一步都帶著振聾發(fā)聵的轟鳴。我第一次發(fā)覺他陽光四射,唇紅齒白,總之,還挺迷人。因為這個發(fā)現(xiàn)和他投來的目光,我全身火熱,汗水簡直要浸透那條裙子,呼吸困難間,隱隱覺得某道關(guān)閉著洪流的閥門已經(jīng)頓開,而我順流直下,顛沛翻轉(zhuǎn),起起落落。
回家路上他第一次摟緊我,用他那殘存著汗跡的濕漉漉的胳膊。他的頭發(fā)分不清是汗還是水,一口白牙呲在背光的陰影里。我肯定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然而盡管象發(fā)了場熱病一樣激動,卻并未不適。相反在最初的暈眩過后,我已可自如徜徉那股洶涌的洪流,更覺自己仿佛天生就為了這熾熱撲面的氣息存在,如此懂得這狗血橋段中神奇的魅力……神奇的一切。
好久以后,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是一個我不太認得的自己。
跟著這股似曾相識的洪流,阿南翩然而至。
嚴格說來,阿南一直都在。
我中專退學(xué)后有超過一年沒有上學(xué),甚至很少出門。有次路過樓梯口,聽見兩位大媽在背后議論,感嘆我這個好好的丫頭早戀把自己弄傻了。我氣憤難當(dāng),想著“我沒有變傻”,卻也不知該怎樣反駁。事實上,我記得自己確實曾有過一個同游校園的男同學(xué),還記得在某個畫面里,他送了我一個音樂盒。
我沒有想去尋找那個音樂盒,或者說無從找起。我的中專歲月裂成了碎片,實體的,非實體的,從內(nèi)到外。作為退學(xué)生,我的生活單調(diào)又一團混亂,單調(diào)在于我除了看電視加吃喝拉撒就無事可做,混亂在于每天一睜眼,我都要想想如何定位今日的我。我媽告訴我,我出了意外撞到腦袋,額頭上發(fā)跡邊的傷疤就是證明,我會情緒消沉,記憶模糊,偶爾恍惚……這些都是正常的。
等這些都好了,我就可以繼續(xù)去上學(xué)。
每天晚上,我服用醫(yī)生給我開的藥劑。根據(jù)大家的說法,我變得比從前沉默。但我其實有大量的時間思考自己的處境,也有比較好的邏輯能力分析出事情的非同尋常:首先,我再也回不去我的中專了,因為我是退學(xué),不是休學(xué)。其次,我不是單純的外傷,我是輕微抑郁。
我用那點可憐的常識斷定,我可能會摔失憶,但絕不至于摔抑郁。
但我摸索自己的思路就象旁觀擁擠的鬧市一樣不得要領(lǐng)。雜亂的各色畫面里,阿南象一個帥氣的鬼影隨處可見,SORRY,其實很長很長時間里,我對這種“帥氣”都不是看見的,而是感覺的,比如,我感覺他應(yīng)該高出1米62的我足有一個頭,其次,我感覺他總是衣冠楚楚。某些時刻,他穿著件只有踏入社會的小青年才會穿的淺藍色西服。我們一起出現(xiàn)在宿舍樓的屋頂……或者圍墻上?……他短發(fā),貌似皮膚白皙,但是五官模糊,然后,每逢有他出現(xiàn),不管我身置何地,都會聞到一股不知該形容為蕭瑟還是凄涼還是清澈還是幽靜的……仿若夜風(fēng)又略帶肥皂味兒的氣息。
雖然他狀若主角,但對一個忘記劇本的人來說,首要的是想起大綱。我就象水族館里的觀眾一樣隔著玻璃看著他來了又走,找不到悲喜的理由。請原諒一個16歲孩子的想象力,父母的閃爍其詞加鄰里的直白,令我混亂之余覺得身置一個不小的秘密,偶爾還有被迫害感。當(dāng)然,醫(yī)生把不愿意吐露這些心思的我的矜持,通通也歸結(jié)為抑郁。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世界并非大家認為的那樣毫無邏輯,雖然也突破不了每天自問自答的套路.....直到有一天,我接到李平的電話。
上學(xué)時李平是我的室友,座位則一直排我前面,同時我們還是老鄉(xiāng)——我們兼職沒法不熟悉。她性格熱情,屬于那類會在課堂冷場時積極舉手的學(xué)生——盡管答案經(jīng)常錯誤百出,但卻可能正好鼓勵無以為繼的老師們?傊拇嬖诳梢院喎Q為“帶來光和熱”。顯然我的父母也沒能抗住她略帶鄉(xiāng)音的真誠問候,也有可能他們覺得我這種一成不變的靜養(yǎng)需要波瀾,總之我第一次接觸到逝去的生活里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照片,日記,或他人只字片語的描述。
我完全沒費力就識別了她,雖然她孤身一人無需我做任何識別。我的意思是她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著我看見她,而看見她的那刻我就看見我們的從前如同電影畫面一幕幕飛速掠過。不過這樣的井噴過程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只是跌坐在沙發(fā)上,摸了一下突然堵塞的腦袋。
李平說我胖了,白了,文靜了,看起來很好。她的眼里閃動著疑似久別重逢的淚花,簡直比我父母還感慨萬千。她給我?guī)砹送瑢W(xué)送我的手工小玩意,一堆外省的零食,并百般強調(diào)要我給她寫信。
顯然我們暫時不知該怎么談起曾經(jīng)的歲月,于是她沒坐多久就走了,兩天后我找來紙和筆,寫了第一封給她的信。
我主要問了幾個問題:
1、阿南是誰?
2、我為什么會出意外。你知道嗎?
3、我以前很活潑嗎?
我給李平的信基本主題就是對未來的迷茫展望加對回憶的困惑挖掘。有些問題她詳細回答,有些則閉口不提。想想我一輩子的好奇與茫然也許都表現(xiàn)在了那些信里,這種氣質(zhì)形同陰影。幾年后我提筆給常立寫信,廢了好幾次才醒悟自己的風(fēng)格有誤。我惱怒地出門,走在當(dāng)年被人說戀愛戀傻了的那條街上,然后回家洗澡換衣泡茶,象個要寫驚世巨作的人一樣以圣潔的姿態(tài)準(zhǔn)備給他的第一封情書。
但其實那封信依然寫得極其平淡,基本就是流水賬。這并不是說我的內(nèi)心就如此毫無波瀾,我只是竭力行走在一條直線上,控制著去無視明明就存在的各種曲線。
那是我和常立分開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暑假。我們的關(guān)系不能說如火如荼,但也算漸入佳境——各自偏離了最初的軌道,慢慢變得快要沒有距離。我看得出,他對此狀況十分坦然,我卻略覺舉步維艱,在他想吻我的時候,我突然的傲嬌了,象個12歲蘿莉一樣傻呵呵地逃竄而去。
在那段日子,我經(jīng)常想起阿南。有時不期而至,有時是我主動地召喚。我尤其記得按照李平的說法,我和他在學(xué)校時是人人皆知的情侶,他追求我,且過程順利。我們不時有矛盾,但至少在大家的視線中,我們一度堪稱甜蜜。此外,我們相當(dāng)般配,從身高到模樣到愛好甚至穿衣風(fēng)格,般配到似乎沒有人能擠進我們的關(guān)系。
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十分好奇。尤其聯(lián)系到我們的年紀(jì),就象青春文學(xué)上的故事,但又背景錯版。我無從問她我們曾經(jīng)進展到哪一步——顯然她很可能也并不知道……我只有想象——憑著支離破碎的留影。每當(dāng)常立靠近我,我就在血脈賁張中感覺到或許如此這般過的、那個15歲的我——即使可能是錯覺。我明明被甜蜜又陌生的激情擊中到找不著北,卻又神奇地保留著這最后一點點心不在焉。
暑假后我回到學(xué)校。常立在校門口接我,拎過我輕飄飄的牛仔包。我被他牽到女生宿舍樓下,他問我要不要買點日用品……看起來他很溫柔,而絕非當(dāng)初那個品味奇怪的另類分子。我很開心,也有點害羞,我說我要買一只牙膏,舒適達的,因為我牙齦過敏。
他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我戀戀不舍地看著這個背影,即使5分鐘后他就會回來。接下來的日子對我可謂既美好又刺激,陽光普照,暖風(fēng)輕柔,溫情的蒙蒙細雨,終日亮如白晝,我的心里充滿從未有過的各種細小盼頭,食堂吃飯,下課時間,籃球場上,每個角落都被帶著毛邊的光彩籠罩。我隱約地知道,這就叫”墜入情網(wǎng)”。
但我發(fā)給常立的短信依舊味同嚼蠟。不知為何,每當(dāng)我隔幾個周末回到家中,當(dāng)看見保留著那段自閉歲月痕跡的細小家什,當(dāng)行走在曾默默獨自走過的未變模樣的小路上,我偶爾變得無限低落,夜風(fēng)的味道吹過臉頰,簡直令我沮喪莫名,我遺失了什么?我遺失過什么?
知道過去很重要么?
其實我并不確定。
有將近三年的時間,我被禁止翻看以前的相冊,父母解釋我需要靜下心來念完我的高中課程,我很聽話,或者說也別無選擇,畢竟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知道過去有什么意義呢?
不管內(nèi)心如何,我從現(xiàn)實角度突然成熟了,我意識到退學(xué)雖然讓我年齡偏大,但能夠重新上高中考大學(xué)未必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我的高中歲月過得很順利,象好學(xué)生一樣認真努力,且充滿也許源于波折的小小自信,唯一的劣勢是不夠外向,這種趨勢一直持續(xù)到大學(xué),我沒辦法和小我兩歲的人群太過親近,且自從我退學(xué)后,就喪失掉了李平口中那種天真無邪的活潑,變得懶于交流,不動聲色。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然后又是夏天。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和常立走在校園外一條著名的林蔭大道上,那會兒我們都已畢業(yè),馬上要考慮各自動向,照他的說法,整整一周,他都在對我旁敲側(cè)擊,希望我要求他留在我的城市。這種姿態(tài)對他來說十分稀有,我卻象個極度慢熱的傻瓜一樣疏于察覺,直到他突然停下腳步,問我:你有打算和我繼續(xù)在一起么?
他的臉映在快要落山的夕陽里,劍眉星目均化作深黑夾著橙紅的色調(diào),就像一幅高手雕出的版畫,我愣神凝視他,感覺戀慕突然平地而起——就象許多次面對他時一樣。但在斟詞酌句的瞬間,他顯得極度懊喪,他舉起手……擋住還沒開口的我:算了,別說了。我知道了。
我明白他誤會了。我確實未思考是否繼續(xù)和他在一起,但我也沒想過離開……雖然這大概不算什么態(tài)度,我呆呆站在那,聽他指責(zé)我總是游離在狀態(tài)之外,“好像一個沒有心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善于玩弄別人還是根本無所謂。”……
眼看所有辯白可能暫時都無事于補,我閉上了嘴。這個反應(yīng)肯定讓他更氣憤,他把那些車轱轆話又顛三倒四說了一遍,預(yù)備拂袖而去。本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可奇跡突然發(fā)生了……好吧,對我來說這算是一個奇跡——我哭了。
印象中我只有初中跑100米摔出跑道的那次哭過——因為骨折劇痛無比。通常我像一個被裹在10斤棉被里懶洋洋的生物,怎樣的刺激都差強人意。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情緒猛地蕩到谷底,好像再也爬不上水面的溺水者,間或還有一種無限委屈的感覺,說不出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也是根本說不出——因為淚如雨下,上氣不接下氣。
在漸漸沒有余暉照耀于是更顯陰霾的那條路上,常立驚慌失措地抱住我,華燈初上,行人漸少,我產(chǎn)生了一種天是被我哭黑的錯覺,理智上我知道我可以打住,感覺中卻不愿停步,盡管我如行走在霧茫茫的海上,或叢林。。。?床灰娗胺,也記不起來路,卻象一無所有于是更無顧忌的亡命客,在萬事皆拋的淚水中死守住時光的一小段凝滯。
不要說常立,我對這樣的自己也覺難以置信。這是如情竇初開那天一樣一個陌生的我。對記憶而言,那一刻也許是種轉(zhuǎn)折,突然得到啟發(fā)……接近了意識的深層。然而當(dāng)時我并無自覺,愛情終于讓我無暇他顧。黑黢黢的夜色里,我的淚水糊在常立的唇邊……他第一次吻到了我。
有誰能夠十分精確地記得,愛情中自己的模樣?我并無時刻透過鏡子看自己的異稟,但不乏抽象的聯(lián)想,那些畫面最后就變得真假難分。比如當(dāng)常立抱住我的腰時,我的背后會出現(xiàn)一個好看的S線條,比如坐在他身上時,我細長但結(jié)實的小腿會以一種養(yǎng)眼的角度從他的膝蓋上垂下。腦中類似細節(jié)源源不斷。清點他們讓我有一種類似清點財富的愜意感。此刻我往往會意識到,我是一個失去過記憶的人,為此我有一點點別人不可能理解的儲藏記憶的歡愉。
我第一次真正想起阿南,是在和常立的初夜。之所以說真正,是因為我終于想起了他的臉,也許這樣說也不夠確切,因為就在之前,我曾經(jīng)用放大鏡觀摩過集體照里的他,初時覺得很陌生,接著又覺得很熟悉。唉,對于一個記憶模糊的人來說,心理暗示就是這樣的不可抵御。但平心而論,他是我喜歡的模樣,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略帶銳利,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純情憨傻地微笑,他卻面無表情地斜視鏡頭,透出一種沒法掩飾、大概也不想掩飾的冰山氣質(zhì)。
如果在18歲遇見這樣的男人,我一定不會主動和他打招呼,我會沉默以對但靜靜關(guān)注。不過據(jù)說第一次開班會的時候,其實是我先和他說的話,我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擁有這種被李平稱之為開朗的活潑。
但當(dāng)我在那個夜晚,看見阿南,坐在我們那個五樓教室的窗邊,戴著一副班級合影里沒有的細框眼鏡,我突然明白,原來這是真的……他的臉在我面前勻速放大,直到鼻梁上的一顆小痣都變得無比清晰。因為我把一張類似選票的東西放在他桌前,他迅速轉(zhuǎn)過頭,直直望向我的眼睛。
沒來得及琢磨什么,我就被一陣暈眩掀翻,仿佛我是被他的眼神射倒在地,陰黑的浮云層疊卷曲在出租房帶有裂紋的屋頂,恐怖片般奇幻。我駭然驚叫,喘息著漸漸清醒,摸到手邊一片涼滑,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正躺在常立的胸前,確切說我們初試云雨,曾于蜜里調(diào)油的氣氛里雙雙睡去。
我瞪視恢復(fù)原狀的天花板,感覺自己的心跳砰砰砰走在常立之前,漏水的龍頭水聲遽然而入,就象那個重慶的夜晚。數(shù)著水滴,許多個阿南紛紛出現(xiàn),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西裝,T恤,球衣,沒穿上衣……有剪影,有特寫,有抓拍,也有畫面虛掉……最后,在雪地里,他用身上的軍大衣?lián)ё∥,我們一起跑進夜晚黑洞洞的宿舍樓道。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的記憶,不再是一口深不見底光影幢幢的深井。
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阿南算得上一個校園紅人。個頭高,皮膚白,穿著講究——在我們都學(xué)生味兒十足的時候,他已開始穿時髦的西裝淺色的西褲,很有斯文敗類腔調(diào)。盡管氣質(zhì)冷淡,但他總是女老師的寵兒,女同學(xué)的議論對象,又由于熱衷馳騁球場,所以并不為同性排斥反而擁躉眾多。
那會兒我是文藝委員,兼任校播音員,是獨唱表演者,短跑運動員……據(jù)說我最特別在于體態(tài)如小鹿般敏捷,以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翱雌饋砘顫娪痔煺鏌o邪!痹诎⒛献非笪抑埃瑹o人想到他的品味竟是這種類型。“看似摩登張揚,但他其實喜歡心性單純的女孩子。”
戀愛中的他與平時判若兩人,F(xiàn)在回憶,我始終無法理解他如何實現(xiàn)熱情似火與冷若冰霜的轉(zhuǎn)換。最初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ξ冶戆祝雌饋矸浅O硎苁矣褌冊谏砗蟮钠鸷,后來他總落落大方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我,對同學(xué)各式調(diào)侃均含笑以對。
基本可以肯定,他是在認真地戀愛,細節(jié)多少帶有一點點對小說電視人物的模仿。懷舊感的明信片,抄上一兩句詩歌的紙條,生日里的音樂盒,偶爾脫口而出的情話。也有一些是原創(chuàng)的,帶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浪漫,比如雪天在宿舍樓頂看月亮,以及夏天荒野的席地而睡。
那時我們的生活多半是三點一線:宿舍——教室——食堂。難以突破。我記得自己很開心跟他出去,覺得相當(dāng)于看到另外一片天空。他思維反叛,很少循規(guī)蹈矩。于是總有出其不意的所見所聞。我們曾在市中心全程旁觀一場以鮮血淋漓告終的小混混火拼。也曾席地而坐在人來人往的公交車站。有時他大膽地把我摟在他的肩頭。完全還沒有任何女人味兒的我,以一頭短發(fā)蹭在他的臉旁……說實話——我后來一直都很詫異,簡直如一個言情男主角般的他,是真的喜歡這樣的我嗎?還是一種青春激情的投射?
多年以后,聽說阿南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確切說,他們相互愛戀,難舍難分。聽起來這才象該屬于他的感情,成人式的,離經(jīng)叛道,如火如荼——盡管也十分痛苦。
他的戀愛總讓李平若有所思。就象第一次看見常立,李平也曾大吃一驚。我曾含蓄問起為什么,李平表示覺得我們都各自長大,各有鐘情,不免一點點唏噓。她說得如此理所當(dāng)然,仿佛做了母親的女人,自然比普通人更擁有愛憐他人的能力。
這話讓我覺得在世界兩個角落的我們,曾如形單影只的棋子,如今仿佛終于落入各自的棋盤。之后,記憶的破碎和恢復(fù)的緩慢,以及突襲時的猝不及防,漸漸帶上一種奇怪的趣味。有時,阿南會在我的夢里——和我談笑……鋪開一些仿佛屬于過去又仿佛架空時光的畫面。而我始終不知那些時刻是真是假。
曾經(jīng)仿若晚風(fēng)又仿若肥皂味兒的氣息,最終被新鮮凜冽的冰雪味兒代替。我永遠記得初夜第二天醒來,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用常溫偽裝的冬季。旁觀了一個晚上愛情電影的我,坐在床上等待買早餐回來的常立,疲憊而心力交瘁。很難說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當(dāng)被丟開早餐爬上床的常立抱緊,我聽見自己的心里刮起一陣巨浪,幸福感突然到達了頂峰……宛如一塊突然浮上水面的沉木。
我少見矯情地對自己總結(jié):不管怎樣,至少有兩個男人喜歡過你。
就象我和李平說的,作為男朋友,常立并不讓我父母十分滿意。初次見他們他穿了件稀奇古怪的運動服,還配了雙黃綠色的球鞋。我免疫于他的奇特品味,完全忘記應(yīng)該指出這打扮讓他顯得象個二貨。另外,常立久久未曾致力攻克他的IT工程師職稱,反而熱衷想個追風(fēng)少年騎自行車奔赴拉薩等等文青圣地,中間還差點被泥石流吞沒,這些都讓我父母覺得他絲毫不具備當(dāng)家做主的潛質(zhì)。
所以盡管我早就和常立同居,但父母從未熱忱期盼過我們結(jié)婚,我爸總致力于給我介紹新的男友,我媽則態(tài)度曖昧,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表現(xiàn)似乎倒過來了——我爸經(jīng)常象個母親一樣企圖和我就此事談一談,我媽反倒沉默以對。
其實我并不急于結(jié)婚;蛘哒f,我從沒有想過一定要結(jié)婚。因為出過意外,父母對我視若珍寶,也可能恰恰因為這個意外,我對一切都十分的隨性。有時我也覺得在這個問題上自己或許是天生的異類,且認為常立愿意與我相親相愛同流合污。直到我們認識的第六年,常立突然告訴我,他媽催他了,關(guān)鍵是——他自己也想結(jié)婚了。
常立是單親家庭。童年一度過得十分窘迫。因為家境他高中就開始打工?v觀從前,他很少表現(xiàn)得象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性格陽光,社交廣泛,另類而與眾不同。但這次談話的若干細節(jié)突然讓我覺得他的一切特點也許都可以反過來看:陽光是因為不想暴露傷痛,社交廣泛是不想顯得寂寞,另類是變相表示對一切世俗名利都不太在乎。
我被這個可能的事實驚住了,好像看到一道彩色的射線重新照亮他來時的路。盡管我們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但對于那個表象之下的常立,我卻可能一直在忽略,或者在誤會?
常立露出一種了然的眼神望著我,有點幽怨,更多則是疲倦,我們沒有繼續(xù)討論這個問題,因為他當(dāng)即轉(zhuǎn)身回房收拾行李,說下午要出差。
臨走他說:你知道你最大的優(yōu)點是什么嗎?
他幫我回答:是長了一張極其善解人意柔情似水的臉。
那天我整晚都想著常立的話。想著在他的眼里,我實際上可能是多么粗糙、遲鈍、冷漠無情。也許一切并非沒有端倪,比如他的不安全感——他從不許我有異性好友,甚至異性網(wǎng)友。由于我并不喜歡網(wǎng)絡(luò)聊天,于是我中意的任何游戲,都會被迫在剛剛晉級時戛然而止。
但我從未因此生氣。即便我頭痛如何處理他母親對他自然而然的獨占欲,即便我想不出如何在父母面前幫他贏回分值,可我從未想過要和他分開。常立是我自認的第一個戀人。我很少說出口的是,我覺得是他給了我一個遲到的愛的夢想。尤其在初夜那些紛至杳來的回憶后。
回憶并非全都是風(fēng)花雪月。我混亂但清晰地記得,退學(xué)前的大部分時間里,阿南都再不曾搭理我——有個畫面中,我站在講臺邊,久久凝望著擦黑板的他。我很想和他說句話,而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側(cè)頭看過我一眼。
這畫面的慘烈簡直不忍直視。也許是因為之前我們吵了一架——某個學(xué)生會副主席試圖追求我而我的反應(yīng)有所曖昧——我和這位假想情敵逛過幾次碟店。
阿南對此事反應(yīng)很激烈。怒火燃燒的眼神至今醒目地刻在我的腦中。
“我們到底算什么?”他問。
我理所當(dāng)然地:男女朋友啊。
他說:人都會有占有欲的你不知道么?你就不在意我和別人約會吃飯?
我的回答天真坦蕩:不啊,我覺得大家都只是關(guān)系好一點而已,沒什么吧…
每每憶及于此,未免啞然失笑,但對阿南來說,這儼然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衽墓饷u漸熄滅在他的眼中,取而代之是驚疑、心痛、難以置信……直到一種凜冽的決絕。
好似暴風(fēng)驟雨糾集,又漸漸淡去。在回憶中旁觀這樣的目光,總有一點點驚心動魄。
我們以后就是路人。他最后說。
再找你我就當(dāng)街橫死。
……
當(dāng)類似記憶陸續(xù)閃回,那些旖旎爛漫的片段就被打成了碎片,確切說是把我曾記得的甜蜜的阿南打成了碎片。
時光荏苒,我越來越理解阿南這種冷冰冰的男孩,挾你徜徉一段溫柔鄉(xiāng)時會反差到怎樣讓人心動。但我并不記得我有過怎樣配比的回應(yīng)。除了連拍中身著白底紅點連衣裙青春無邪的模樣,我?guī)缀鯚o法旁觀那會兒的自己。初見那套照片,常立神色驚嘆,我立刻明白,他一樣沒見過如此活潑跳脫的我。
他說:你完全還是個小孩子啊。
我沒有告訴他是我阿南給我拍的,凝神看看,好像確實如此。可那時我本來就是個孩子。雖然貌似已經(jīng)在戀愛,后來又□□脆利落地舍棄……對,舍棄。就是這個字眼。仿佛有數(shù)百萬丈的陽光照在那時候的我們身上,然后故事的后半部,一切都暗淡,就象一個沐浴陽光的盒子扣上了蓋子……我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主演還是觀眾,每逢想到這里,一種類似痛苦的悵然抓住了我,我寧愿就此扣上那個盒子,甚至裝作從沒有過這么個盒子。
不知怎么回事,就失去了。
好像并沒做什么,一切就不同了。
這就是阿南給我的感覺。如今仿佛也可以同樣是常立。被這種懷疑搖晃了幾天幾夜。我必須承認,我有點害怕。
我約了李平吃飯。本意是想傾訴一下,菜上來了卻覺得無從說起。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骨子里不擅長推心置腹。很意外,李平一樣罕見地沉默,我們各自出神、或者說貌合神離地用餐。當(dāng)一場雷雨從天而降,被我們共同注視的玻璃窗外已看不清任何風(fēng)景,李平才長嘆一聲:阿南暫定死亡了。
我愕然。她說:沒有憑據(jù),只是大家決定當(dāng)他死了。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李平說,只要認為他還存在一天,他的父母就會拼盡全力尋找下去,他們的信念時不時瘋狂暴漲,然后又在某個瞬間赫然熄滅,這過程比他徹底死掉更讓人備受折磨。事實上,他已經(jīng)失蹤快兩年,他們眼淚流干,想象力枯竭,無論哪種角度看都完全到了一個臨界點,他們現(xiàn)在就象斷掉一節(jié)腐爛的手臂一樣,準(zhǔn)備從自己心上割去一個希望。
她說:好在阿南還有一個弟弟。
我說:找到他失蹤前那個戀人了么?
李平搖頭:保密太好。除了知道是個有夫之婦。
她說這很符合阿南的性格。他會投入地面對每一段感情,把能做的方方面面都做到極致。
我脫口而出:對我也是?
李平極其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說:應(yīng)該算是。
這一眼催高了我心里燃起的無名邪火。我說:我記得他最后對我很冷酷。
我描述他是如何在黑板面前對我不理不睬。這樣的時刻太多太多,比如在操場上遇見,他總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我很想和他哪怕說一句話,我估計連路人都看清了我眼睛里的期盼。
等等,等等。
我說:可我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呢?
我難以啟齒卻更想不通的是,被無情打擊的自己,居然次復(fù)一次地期盼。像一個身上扎滿了血窟窿卻還死不放手的傷兵。我怎么會擁有這種神奇的偏執(zhí)?
慘烈的不忍直視感再次侵襲了我。緊接著想起常立讓我更覺怒火萬丈。六年,六年中的我難道只是一副軀殼的應(yīng)對?我曾經(jīng)感覺到的輕飄飄的幸福,流過的沸騰的淚水,我們細小的點點滴滴,步步滲進對方□□與靈魂的過程,在拂袖而去的常立眼里仿佛都不復(fù)存在。僅僅由于我不夠善解人意無微不至,于是就可以被最終定義為一顆沒有心的洋蔥嗎?
我被瘋狂的邏輯攪得心亂如麻,大概略微神情猙獰,李平看起來頗受驚嚇。她坐到我身邊來,象哄小孩兒一樣拍著我的后背。
你怎么了?
我詞不達意,欲言又止,只能說:我覺得好累。
回憶很累,現(xiàn)在也很累。好像同時壓住我頭部和腳部的千斤巨石。我覺得自己即將墜入深淵,在不愿回頭盡情放縱的沖動里,簡直有點渴望癱倒在黑暗中的那一處。
但其實我依然默默吃完了面前的小炒肥腸……并且覺得味道還不錯。仿佛很久很久,雨都已經(jīng)不再下,李平才坐回對面:你還記得后來自己曾經(jīng)六門課不及格嗎?
我差點噎住,對她瞠目而視。
她看著我:你記得自己怎么摔到頭的?
……
她嘆氣:你果然并沒有全部想起來。
她的目光、神色、聲音,透出淡淡的哀愁。
基于不可名狀的預(yù)感,我的悲憤立刻戛然而止。
記憶就象經(jīng)常關(guān)上的盒子。在這一天,我突然得知,原來這個盒子還有片暗格。
在眾人都茁壯成長的青少年時期,我曾以一株久未結(jié)出花骨朵兒的幼苗形象趴伏于這層暗格。對此非但我自己沒有印象,當(dāng)年的李平等人一度也毫無察覺。用李平的話說,我性格天真晚熟,程度遠超同齡人,本來這無傷大雅,甚至是種魅力——我完全可以自顧自的天真——但和阿南分手這事兒前所未有刺激了我,滯后的小苗苗突然意識到自己很不對勁、“和別人不一樣”、“一切都錯了”……
我開始了旋風(fēng)般的成長,軌跡大概形似路途崎嶇卻勢頭兇猛的攀爬植物。而作為非勻速攀爬的代價,我耽于思慮,整日神經(jīng)兮兮魂不守舍,后果十分嚴重——比如期中考試沒有一門及格。
李平告訴我,因為舉止反常,我在那屆學(xué)生中幾乎成為一個傳奇。精確點說可能是一朵奇葩。據(jù)說我經(jīng)常無故亂笑,突然流淚,衣服穿得亂七八糟,課間操半途走人。老師在上面講課,我基本在下面發(fā)呆。同時每天仿佛都有無盡深奧的課題要去獨自求索。
所有人都覺得我成了一個失戀的瘋子。畢竟全校師生都目睹了阿南從火到冰的轉(zhuǎn)化。由于這個瘋子對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都三緘其口,李平不得不去找阿南。她堅持自己空洞但善意的要求,希望阿南不要對我那樣冷漠,因為我看起來每況愈下,“大家還是同學(xué),還是朋友不是么?”
但阿南表示這不可能。
在李平鍥而不舍地追查下,阿南不得不道出原委,“他說和你分手并不是什么爭吵鬧別扭。而是因為他逐漸發(fā)現(xiàn)你對他并沒有所謂的愛情,你單純到根本不懂男女之愛。或者說,你就是個沒開竅的孩子。”
李平說,其實我這種蒙昧之前并非毫無跡象,有些東西對同齡女孩兒司空見慣對我卻如人生中的重擊,比如:情書。
第一個學(xué)期接到情書,我曾嚇得半死。
好幾個室友對我這反應(yīng)嗤之以鼻。勻速成長的女孩無人理解所謂未發(fā)育的真空地帶。是阿南最先發(fā)覺這個未被眾人看到的、一張白紙的我……這個因為一張白紙于是讓他耗時良久的熱情、歡樂、投入全部成為笑話的我。
他表示沒法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即便我望向他的目光再哀憐也不行。
“再找你我就當(dāng)街橫死!
我記得這句話。
在青春年少的歲月,滿腔浪漫卻遭遇這種頭破血流。他一定覺得是奇恥大辱。
除了李平,阿南沒和誰再提這些。他的主要日程就是繼續(xù)死扛冷若冰霜的表情。在我辦好退學(xué)手續(xù)的那天,他出去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二天又認真收拾好自己,精神抖擻上課,打飯,踢球,一如既往。
那時全校都等著看他的反應(yīng)。他已是一個傳說中導(dǎo)致女朋友退學(xué)收場的負心渣男;ㄐ挠掷淇釤o情。居然還每日依舊衣冠楚楚。說來簡直讓人齒冷——潛意識里,他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形象扮演到底。
“其實他只是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同樣很傷心!
從飯店出來的時候,李平面帶熟悉的憐愛和我告別。她說以她和阿南的交情,應(yīng)該有資格代他說句對不起。
“太年輕了,做事就很負氣決絕!
李平說:后來大家再談起你都很唏噓。你獨自琢磨的過程肯定備受煎熬。沒人幫你,也沒人指點,大家甚至不知你每天憂郁些什么,你就一個人在困境里掙扎,那時候年齡那么小……
我知道她愛憐的眼神投向的不僅是我,也有生死未卜的阿南。我們?nèi)缤瑤е鴴咧愕腻缧牵v然光芒的焦點早已過去,卻以散亂的后綴讓人覺得個中滋味歷久彌新。有多少人能象我和阿南一樣,在青春期不約而同雙雙犯下這么精準(zhǔn)而契合的錯誤?
但這眼神也頭一次讓我尷尬,我不喜歡失控的自己,更不喜歡忘記了曾經(jīng)失控的自己。我甚至想,也許我的忘記就是因為根本不想記得。
我慢吞吞走在雨后長風(fēng)掠過的街道上,努力反芻全新的情節(jié),全新的阿南,早被丟棄的那個我。校園青春小說的狗血感如影隨形,但一切又向我證明這并非胡編亂造。盡管這個奇特但邏輯清晰的故事依然有很多難解之謎。而由于阿南已是枚不知去向的棋子,我意識到所有疑點都不會再有確切的答案。
回到家,我看到常立的鞋。他象每次出差回來一樣和衣躺在沙發(fā)上睡覺,仿佛出差的結(jié)束即是就寢時間的來臨。我坐在沙發(fā)上凝視了幾分鐘他的睡顏,然后進廚房做起了晚飯。
天邊開始有了彩霞,這是一個跌宕開始溫柔結(jié)束的夏日。端菜上桌的時候,常立疑惑地望著我——在精通烹飪的他面前,廚藝不精的我很少自曝其短。
我解釋說:你可能累了吧,隨便做了點,應(yīng)該能吃。
他會意一笑,埋頭大吃,點評:還成。
陽光灑進我們的飯桌,明晃晃好像熾熱的烈酒,坐在背光處的我,象第一次相逢般仔細觀察常立每個司空見慣的小動作,然后捫心自問——能夠在六年相處后依然擁有如此眼神的自己,難道不是優(yōu)秀的伴侶么?——至少擁有優(yōu)秀伴侶的可塑性。
我的心慢慢落回原處,如同風(fēng)雨中的船暫時不再有恐慌的傾斜。伴隨一陣柔情,我走到常立身后抱住他,默默不發(fā)一言。
怎么了呢?他問了好幾遍。大概因為對于我來說,這是很少見的舉動。
我說:你還生氣嗎?
他沉吟了一下,說:生氣我就不會再回來。
又過了好久,我說:我真的那么沒心沒肺么?
他笑了笑,說:至少現(xiàn)在還好。
我從他的肩頭看向天邊的晚霞,晚霞紅得象舞臺上才用的少見色號的胭脂,突然有飛鳥掠過,一閃,快得不似真的。
我驚呼:你看見有鳥飛過嗎?
他說:看見了。
我說:真的嗎?
他回頭看向我:當(dāng)然。
我呆呆望進他的眼睛,默默覺得這是一個該接吻的時刻,他突然揶揄地一笑:為了表揚你做飯,我就主動洗碗吧。
站在廚房門口用牙線剔完了每一道牙縫,我表示我要去游泳。
常立有點莫名其妙,但也只是說:洗完碗我就來找你。
他原諒我了。我邊沖下樓邊對自己確認。雖然我從來都遲鈍粗糙,后知后覺,但不至于糊涂到弄錯他原諒我的時刻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
我們始終是一對兒處了六年的戀人。
晚霞已淡,最遠的黑色的山頭外,殘留著一片片大小不一薄冰般的云層,我在宛如冰幕的天空下飛速行走,好像一只螞蟻奔走于頭頂?shù)臐馐a之下。
終點,泳池盛著果凍一樣晶瑩的淡藍色水流。大片即將落去的夕陽殘暉反射其上。它們以不被察覺的頻率漸漸變淡,直至灰暗。岸邊的路燈尚未亮起,我戴上泳帽,登上看臺,縱身跳去。
自從失憶,我沒再參加任何體育競技比賽,但16歲那年的暑假,我爹逼著高中的我從補課中擠出時間,報了個游泳班,他親自監(jiān)督我的學(xué)習(xí)效果,并且百般苛刻。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我當(dāng)初出事,是因為在班級野炊時跳進了一個山中的深潭,頭部不慎撞上了一塊暗礁。
其實撞上那塊石頭和水性毫無關(guān)系。但我理解我爹后怕的心情。此事非同尋常處在于跳下去前我正和阿南說話——確切說是吵嘴,根據(jù)李平的說法,我追著他脫離了大隊伍,在偏離野炊地點一百米外一口綠樹成蔭的深潭邊,告訴他我已經(jīng)想明白。我知道我做錯了什么,我現(xiàn)在很了解自己……而阿南深表懷疑,他嘲諷地表示除非我跳下水,否則他不會相信我說的任何一個字。
……他沒有想到我真的跳下去了。
潛水不是我的強項,也許因為事故的原因,我一度恐懼深水,但我爹以近乎暴戾的偏執(zhí)逼迫我次復(fù)一次練習(xí),直至習(xí)慣與恐懼和平共處。漸漸的,被鼓噪的水聲屏蔽周圍一切分貝的時刻,我偶爾滋生微妙的快感。漂在其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用發(fā)力,不用維持,我可變得完全坦然,仿佛能懷抱一切,或融入一切。就象樂意落入地表沾滿塵土的樹葉……或習(xí)慣了拿黑暗當(dāng)保護色的夜行動物。
在水底翻過身望向頭頂,那葉脈一樣涇渭恍惚不斷變幻的水面,突然被岸邊透來的燈光撒上薄霧。他人的軀體挾帶漣漪從上方悠然移過,吐出的氣泡悉數(shù)消散。水下的時光,每一秒都清晰到纖毫畢現(xiàn)。少頃,我冒出頭,看到天色已黑,水面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
我再度潛下去。
縱然水性很好,但我一直不喜歡深黑的水。如今我已想不起當(dāng)年跳入怎樣的深潭,那是一個怎樣的空間。下午走在夕陽中,我反復(fù)試想過,那地方是長滿不停摩挲我皮膚的水生植物呢,還是遍布礁石,或者大部分都是踩上去軟軟的淤泥,只在某幾處危機重重?……
無法理解不會游泳卻執(zhí)意跳進潭中的自己。猜不出那會兒想說卻未說的是什么。如果沒有這場事故,我是否還是現(xiàn)在的我?16歲內(nèi)心凌亂又風(fēng)塵仆仆的自己,真的曾有一刻頓悟到脫胎換骨嗎?
雖然接著就忘記了一切。
此刻,世界很窄,世界僅僅就是這個泳池。閉上眼,世界又變得很大,沒有界限,沒有邊際。撥開帷幔一樣撥開手邊層層疊疊的池水,就象擠出一條小徑。我對著不肯讓步的黑暗大喊一聲。
聲音碎裂在水流里。再次浮起,已有漫天星光,輕風(fēng)旖旎,路燈溫柔。我逃匿般滑下去,藏進茫茫黑暗。胡亂吼叫,實際卻只有喃喃細語,黑暗真是無從攻破,萬年淡定。
然而如人魚般舒展輕柔的我,依然奮力游走于池水的涌動。也許在某個節(jié)點,存在滑向那個已被遺忘時刻的契機。之后——灰白的瓷磚會變作稠密的水草,或者峭壁?影影綽綽,身旁蕩起午后的陽光。泥沼不再鋪掩潭底的秘密,小魚訝異地掠過我的指尖。一步一步,我將踩進分開的水流,去確認在黑暗沉默無言的深處,是否依舊存有我額頭上曾淌過的鮮血,是否埋藏著我尚未說出口的,熾熱的決心?……
無垠的、和煦的沉默。腳尖點地,沖向水面,繼續(xù)沉入,周而復(fù)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喜歡幽深的水色。當(dāng)翻過身,看見星星就鋪在頭頂……徒勞無獲的我,突然變得平靜——
也好。一切不如就淡入黑暗。
象太遠太遠已看不見光亮的星星。
即便讓人嘆息。即便褪不掉傷痕。即便纏繞就象拆不開的藤蔓。
即便未盡的、失誤的、糾結(jié)的,錯過的……
說不定,忘卻才是命運對我真正的憐憫。
淡入黑暗,完美無缺,悄無痕跡。我一把從水底拖曳出自己,對著檬黃色的岸邊快速游去。
突然發(fā)現(xiàn)常立就站在那兒,路燈前,歪頭看著水面,臉上掛著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盡全力對他舉起疲憊的雙臂。聽見自己傻兮兮地高呼:我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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