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第一次來青城，是隨父親做生意的，那年，他十二歲。
　　高墻，深宅，闊院，著實無聊。父親還與這座宅子的主人品茶談商，微笑著互相算計對方，可惜他煩透了這種把戲，向父親打了聲招呼，便要徑自出門，哪料父親忽然帶著那生意場上十分笑意八分算計的生意叫住了他，“阿念，這青城你不熟悉，不如讓高老爺?shù)那Ы饚戕D(zhuǎn)轉(zhuǎn)吧�！�
　　這老狐貍，莫不是還想利用自己聯(lián)姻？他一邊想著，一邊微微側了側頭，斜睨了一眼所謂的千金，高小姐。她半個身子都隱匿在門背后，露出一個腦袋，眉眼間滿是羞怯，看到他的目光，慌張得又躲到了門后。他嗤笑一聲，果然是深閨中的姑娘啊。然后大踏步離去，依稀還能感覺到那個高小姐也踩著小碎步急急地跟了上來，又不敢靠自己太近，只能突然快一點，走近了又慢一些。
　　他突然起了惡作劇之心，不由自主勾起了嘴角，加快了步子，聽得那小小的喘氣聲逐漸遠去，頓住了腳步，停在了清河邊上。
　　雖早有耳聞青城風氣開放，但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青河上船中赤足的少女撐著篙，單薄的衣裳被風鼓得漲漲的，他表面仍保持著鎮(zhèn)定模樣，但心中卻產(chǎn)生了異動。他再次抬眼朝那個少女看去，水波折射的光映著梳著雙髻的少女顯得她眼睛熠熠生輝，她注意到了他，朝他招招手，脆生生地喊：“喂！站在那里的俏公子，發(fā)什么呆呢！小心掉到河里呀，哈哈！”
　　這時高小姐喘著氣也跟到了他身邊，由于一陣小跑臉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扯扯他的衣角，如風一般無骨輕盈，“你怎么走得這樣快�！痹捔T，遠聽見一女子從河對岸喊道：“阿瀾——”
　　撐篙少女緊接著回應了一聲：“哎，來了！”而身邊的姑娘其實也跟著輕輕應了一聲，只是弱不可聞，馬上被撐篙少女的嗓音覆蓋，不再尋其源。
　　他若有所思。
　　這一年，高小姐十歲。

　　02
　　他第二次來青城，是在冬季，那年，他十五歲。
　　不過這一次拜訪的，不是高老爺，而是當?shù)匾患腋坏昧饔偷膯T外。在偏廳里，他遇見了一個姑娘，有些眼熟，再細想時，記憶卻壟斷了�！肮媚�，我們是否見過？”
　　“嗯……？”話剛出口就被打斷。
　　“阿瀾！阿瀾！”從遠處跑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姑娘，歡天喜地的叫著，隨著漸近的身影，他認出這個開朗的姑娘竟然是幾年前的高小姐，而這個阿瀾，不正是那個撐篙少女嗎？許是及笄了換了發(fā)髻，才沒能認出來，不過她的父親既如此富有，她還難得有興致去采蓮，還真是有情趣呢。
　　“高小姐？”他試探著出聲。
　　“咦？”俏皮的少女昂起頭看了看他，“呀！你是上次來過我家的顧老板的兒子！你叫顧念，是不是？”
　　他點頭，那便是了。這高小姐幾年不見，性子倒是大變樣了。
　　高小姐轉(zhuǎn)過頭，對阿瀾粲然一笑，“阿瀾，我剛摘的紅梅，好看吧！”
　　他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枝椏，上面綴著幾朵含苞的紅梅，暗香浮動。
　　“好看�！钡膬蓚�字，他才發(fā)現(xiàn)不只是高小姐的性子變了，這個阿瀾也不再是那個大大咧咧的撐篙少女了，“你們先聊著吧，我回房了�！�
　　“可是……”
　　“沒事，你們不是認識么？”
　　“嗯……好吧。”高小姐看著阿瀾進屋，關上門，沉默了一會兒，才打開了話匣子，“顧念，都說京城的男孩子文采奕奕，不如你給這紅梅作首詩吧�！�
　　“在下受不起文采奕奕這四個字，作詩便罷了，不如在下為高小姐畫一幅潑墨梅花如何？”
　　“當然好啊�！彼卮鹬瞩久嫉�，“可是阿瀾家里我不熟悉啊，不如我?guī)闳ノ壹蚁壬乃桔影�。�?br>　　“也好�！彼胱约洪e來無事，不如陪她玩玩。
　　路上，他問道，“高小姐怎的變化這樣大？”
　　她忽的綻開了笑顏，“顧念你知道嗎？我爹把宅子改了，把墻拆了，把我的那些姨娘，嗯……其實也不對，爹沒跟她們拜過堂，反正給了她們錢讓她們走了。然后把我娘給追了回來。自那以后，私塾里的那些混小子們就不能欺負我，說我是沒娘要的小孩了！”
　　“嗯……這樣啊�！彼贿呎f著，一邊注視著高小姐跑到他前面去帶路，水藍色的披風飄啊飄，他一陣恍然。
　　到私塾了，高小姐的先生不在，所以她親自生了爐子，把屋子燒暖了，然后又細心地鋪好毛氈，攤上宣紙，放好鎮(zhèn)紙，突然轉(zhuǎn)向他，垮下了臉，“怎么辦，毛筆都僵硬了……”
　　他沉思了一會兒，用筆洗去外面盛了一些雪回來，放爐子上熱一熱，將雪融化成水，用毛筆在里面攪拌一會兒，折騰了好一陣子，再把筆洗里的水倒一些在硯臺里，磨了墨，作畫才開始。
　　他屏息凝神，靜靜作畫，高小姐坐在一邊，細細看著他，估計爐子太暖，她不知不覺就合上了眼，嘴里還輕輕呢喃，“顧念，你長得可真好看啊……”
　　他終于畫完，瞥見高小姐恬靜的睡顏，柳眉彎彎，長睫毛又濃又密，鼻子小小的略有些塌，小嘴微翹，似乎有什么開心事。他心想：也許娶一個這樣的小嬌妻也不錯。于是輕輕給高小姐蓋上了披風，也突然有了靈感，決定畫一幅《踏雪尋梅》，畫一個他的高小姐。
　　高小姐醒來的時候，懷里有兩卷畫，爐子熄滅了，窗子開了道小縫，他不見了。
　　展開畫卷，一副是潑墨梅花，一副是美人踏雪尋梅，眉眼間似乎是高小姐的模樣。
　　高小姐笑了。
　　“他是不是喜歡我？”
　　這一年，高小姐十三歲。

　　03
　　他第三次來青城，是陪朋友來看女子的，那年，他十八歲。
　　朋友名叫蘇舟，從小一起長大，與他關系甚好，是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這次是來看看與蘇舟早已指腹為婚的女子的，與蘇舟聊起青城的事來，得知那女子的名字竟叫阿瀾。他的心驟停，忙問姓氏。蘇舟調(diào)笑道，“莫不是你喜歡的那青城姑娘也叫阿瀾？”
　　他不語，蘇舟只道他是生氣，便道出那女子的姓，他的心才似乎重新跳了起來。還好還好，不姓高。那么，也就是說，是撐篙少女阿瀾嗎？
　　果不其然，三人在阿瀾家里相談甚歡，阿瀾與蘇舟似乎也是看對了眼，談起來十分盡興，秋波暗送，不多時，蘇舟茶一喝多就想小解，于是跟著小廝去茅廁了，只剩下他和阿瀾。
　　“蘇舟是個不錯的人。”他剛說了一句，便看見阿瀾神色有異，轉(zhuǎn)過頭，看到了高小姐僵著嘴角，雖然保持著微笑的樣子，但是眼中仍然怒火中燒。
　　高小姐長大了，換下了雙髻，將長發(fā)散下來，如他想象得那樣，很漂亮。
　　女大十八變，果然沒錯啊。
　　他不明所以，對高小姐說，“好久不見�！�
　　高小姐還是笑著，走了過來，把手上挎著的籃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這里面是蓮子，蓮心我沒有剔掉，夫妻生活免不了有苦，祝你們——夫妻連心�！币ё忠豢谝粋�重，他便知道高小姐是真的生氣了，且誤會了什么。
　　他望著高小姐倔強的背影，連忙跑去拉住她的手臂，哪料高小姐一把甩開他，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他感覺自己內(nèi)傷了，小小的姑娘如今竟有這般大的力氣了。
　　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啊。
　　“你放手！”高小姐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飛快地跑掉了。
　　他郁悶至極，又不好意思再追上去，往反方向走去，到酒樓喝酒。一杯又一杯，曹孟德是這樣說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蹦魏嗡坪跛П坏�，每次遇到煩心事來喝酒都喝不醉，只能當做一場消遣。
　　他哪知道另一邊，阿瀾為了幫他解釋，拉著蘇舟一起，好說歹說請了高小姐來，告訴她真相：“阿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顧念是陪蘇舟來看我的。蘇舟才是與我指腹為婚的男子，你誤會了�！�
　　高小姐眨眨眼，狐疑地盯著蘇舟看了好一會兒，“真的么？”
　　“比珍珠還真�！碧K舟信誓旦旦，“依我對顧念的了解，他這會兒應該在喝悶酒呢！你去你們這兒的酒樓看看，應該能找到他�！�
　　“誰要去找他，哼！”高小姐不屑，但是當送走兩人后，高小姐還是出了門。
　　高小姐找到他的時候，他也老遠兒看見了他。他招手叫高小姐過來，請她坐下，為她斟滿了酒，溫柔開口：“阿瀾……”頓了頓，許是酒喝多了，眼睛迷蒙一片，手撫上了高小姐的臉，哪只高小姐臉紅了又白，打掉他的手，咬咬唇，眼淚還是稀里嘩啦流了下來。
　　“顧念你是大混蛋！你叫誰呢！都說酒后吐真言，原來我才沒有誤會你們！你就是喜歡阿瀾的是不是！雖然你不是和阿瀾指腹為婚可是你還是喜歡她是不是！那你當初送我畫干嘛！因為一幅畫我喜歡了你三年！娘說這不值得，所以現(xiàn)在你也把我當傻子看了是不是！”
　　高小姐再一次跑走了，這次還哭了。
　　這一年，高小姐十六歲。

　　04
　　高小姐十七歲的時候許配給了一個青城的公子哥。
　　這年，他十九歲，離開了京城，離開了父親，自己在青城買了宅子定居并跑跑商，獨自打拼。
　　高小姐十八歲的時候出嫁了。
　　這年，他二十歲，在青城娶了個小嬌妻。
　　洞房花燭夜。
　　他挑開了紅蓋頭，新娘緩緩抬頭，看到他的一瞬間，鼻頭一酸，嚶嚶地哭了起來。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他邪氣地一笑，“你還希望是其他人嗎？”
　　“告訴我阿瀾，那天我叫你阿瀾，你為何如此生氣？”
　　“笨蛋，不是阿瀾，是阿鸞啦！”新娘突然笑出了聲。
　　“八年前在青河邊，我聽見有人叫阿瀾的名字，阿瀾應了，你也應了�！�
　　“定是你聽錯了，我可不記得�！�
　　“是這樣么？”他沿著床沿坐了下來，看著新娘的眼睛。
　　“嗯�！毙履镫m然笑著，眼淚卻還是止不住，伸出手臂抱住了他，讓他受寵若驚，“我以為一直是我自作多情啊，可是你又送我畫，畫的是我……”
　　“你知不知道，自作多情四個字有多傷人啊……”
　　新娘嗚咽著說不下去，他只有用力抱緊新娘，告訴她，“不會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不哭了，阿鸞，不哭了�！彼蝗簧斐鍪謳托履锊恋粞蹨I，“瞧瞧，都這么瘦了�！�
　　他不告訴新娘他心疼。
　　“將來定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再生幾個小娃娃，也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新娘又被逗笑了，輕推了他一把，“少貧嘴了。”
　　但是他很認真，還是看著新娘的眼睛，“阿鸞，我定會好好待你的�！�
　　他如是說。
　　“好�！毙履锶缡谴稹�
　　這一年，高小姐，成了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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