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都。
　　暮秋。
　　將軍走出客棧的時候天已經(jīng)漸漸的黑了，黑云擠在一起，微露出的光仿佛海綿里被一只遒勁有力的巨手硬生生擠出的水。
　　客棧的小二追出來，諂媚地遞上將軍落下的沒有鞘的寶劍，腆著臉討要幾兩賞銀。
　　將軍顫顫巍巍地掏出幾塊碎銀放到小二的手里，小二高興的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謝謝您嘞！”小二的笑容透露著獨屬年輕人的活力。
　　明明是一般大的年齡，一個仿佛已經(jīng)老去，一個卻還年輕著。
　　將軍想他的確是老了，老到已經(jīng)會把一直相伴并肩的“老伙計”忘到不知道哪里，老到手已經(jīng)不能在穩(wěn)穩(wěn)的拿住任何東西，老到已經(jīng)沒有力氣為了國家為了心中的王再縱馬揚戈。
　　從那個人死以后，將軍就老了，連帶著那人送他的劍似乎都老了，遠看著像是斑駁著銹跡。

　　二

　　王爺還沒死的時候是個賢明的王爺，就跟他的封號“賢王”一樣，名符其實。
　　但是王爺死的時候背的罪名可不小，篡位奪權(quán)奪去的不止是王爺?shù)拿�，還有他的生命。
　　那天很晴朗，藍天白云層次分明，鳥飛過留下一道道弧線，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囚車帶著王爺走了很遠很遠，半晌才到刑場，百姓們都記得那天的王爺，王爺一身紅袍，不慌不忙地走著笑著，透著一絲輕松，一絲如釋重負，倒不像是赴刑的罪人。
　　王爺死的時候?qū)④娚性谌�，嘈雜的兵馬聲讓將軍聽不到王爺?shù)乃烙�，而漫天的黃沙讓將軍看不到京都的天變了色。
　　戰(zhàn)亂未平，人心惶惶，將軍卻被召回了都城。
　　將軍一身染血的甲袍來不及更換便上了朝，不等將軍報起邊戎之事，天子提起了王爺?shù)乃�，神色有幾分疲憊。
　　將軍這才知道。
　　王爺死了。

　　三

　　天子大怒，罷了將軍。
　　從此將軍在家不舞劍不習文，整日搬了那藤椅躺著在院里看著天，不知想著什么。
　　將軍在想王爺，那個已經(jīng)死了的王爺。
　　將軍想起他們的初見。
　　那時他們還都年少，王爺還是皇子，將軍也還是只是官家的長嫡。
　　那時的王爺還是個淘氣的少年，會瞞著父皇偷偷跑出宮去玩樂，也會閑得無聊捉弄最疼他最寵他的太子。
　　那時的將軍只是個游手好閑的公子，閑來無事就游船問柳，偶爾閑情來了賦賦詩吟吟詞，總之大體而言是個很普通的紈绔子弟。
　　若是將軍那天不曾興致來了逛逛燈會，想來也不會遇到王爺，貪玩的少年王爺。
　　平民的燈會非常熱鬧，熙熙攘攘滿都是人，王爺走走停�？椿搜�，不經(jīng)意就撞到了一旁的將軍。
　　兩個半大的少年倒是沒有起了沖突，一句道歉一個笑容，轉(zhuǎn)眼擦肩而過。
　　簡單而老套的初見。
　　轉(zhuǎn)眼兩個少年就忘了彼此，畢竟不過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甚至直到再次相遇，王爺也沒想起來將軍。
　　而將軍，在王爺死后，回憶了很久很久，才想起來那個少年王爺?shù)娜菝�，想起了他們的初見，那是將軍成為將軍以來第一次流淚。
　　少年是最容易長大的，時光是最容易溜走的。而在時光的侵蝕下，再雄壯的江河也消失無影，再細微的塵埃也堆積成越不過的高山。
　　轉(zhuǎn)眼就四五年，匈奴漸盛，王道衰落，國事式微。王爺被逼迫著長大成熟，將軍也從了軍。

　　四

　　沙場上將軍學會了很多。將軍第一次見到戰(zhàn)死的戰(zhàn)友時流了淚，紅著眼發(fā)狂一般殺入敵軍，浴血而歸。
　　那時將軍也還不是將軍，他只是一個從軍的公子。
　　自那以后將軍變了。沒有了輕浮，沒有了自傲，更沒有了對平民的輕視。將軍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士兵。
　　誰也不知道將軍到底殺了多少人，經(jīng)過了多少場殘酷的戰(zhàn)爭才變成了將軍的。當將軍又一次帶著捷報歸來長安，都城一片喜慶，將軍被天子召見，封了將賞了爵。
　　然后將軍出宮時又一次遇見了王爺。王爺穿著素色袍子，一頭烏發(fā)被冠得整整齊齊，向?qū)④婞c了點頭拿著奏折就進了宮。
　　又一次擦肩而過，誰也沒有留意誰。
　　王爺還是終日為國事?lián)鷳n忙碌，偶爾和天子喝茶對弈，看著天子身上極其模糊的當年的太子模樣感嘆下時光如梭。將軍又披上鐵甲騎上赤馬赴了邊塞，與沙土為伴，聞雞舞劍，點燈攬卷。
　　邊疆的戰(zhàn)火稍平了些的時候，將軍被天子召進朝，奉命保護王爺。
　　百姓道，那年王爺下了江南，身邊只帶著一個俊秀的武將，而帶回來的，是一個又一個捷報。無人知曉那俊秀的武將便是將軍。
　　那年王爺被封為賢王。
　　那年，王爺跟將軍成了知己。
　　說武論政，無事不談。

　　五

　　將軍有時候會想一切是怎么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樣子的。
　　賢王漸漸與天子產(chǎn)生了不和，曾經(jīng)那么疼王爺?shù)奶熳臃槗]袖，便派了暗衛(wèi)監(jiān)視王爺，那一陣子王爺消瘦的讓人心疼，烏黑的發(fā)更映出王爺臉色，蒼白如紙。
　　不知何時，天子開始催王爺成婚立家。
　　于是將軍再次征戰(zhàn)回朝，聽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王爺?shù)幕槭隆?br>　　新娘是宰相的女兒，聽聞她知書達理，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更兼有相國的背景，不知天下有多少青年男子仰慕。
　　將軍想反對，可他怎么反對。
　　將軍拎了酒背著劍告了假又下江南。
　　江南還是原來的樣子。那片他們對弈的竹林還靜靜立在那里，那座他們賞景的飛檐古亭還靜靜立在那里，他們一起住的庭院、他們一起作的畫甚至他們一起救助的少年都未曾改變。將軍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在竹林里舞起了劍，竹葉紛飛。
　　將軍在江南遇到了王爺，推掉了婚事的王爺。
　　那時將軍喝得爛醉，靠著樹看著地。然后他看見了一雙靴子，還有王爺素袍的精致下擺，將軍抬頭，王爺笑得很美。
　　王爺說。
　　“將軍，你可愿收留本王�！�
　　不是疑問句。

　　六

　　將軍和王爺在江南留了一月。
　　將軍想來覺得多么悔，當初應該拉著那人留在江南，再不回紛亂的長安。
　　但是，他們還是回了長安，脫軌的命運走走停停拐回了最初的道路。
　　將軍再次出征的時候，王爺被召進了宮。
　　天子親自沏好了茶，又命御膳房做了王爺最愛的桂花糕擺在御花園。
　　“你可真的想好了，將軍他不過是一莽夫，和他廝守終生值嗎？”
　　“值�！�
　　“天下萬千姑娘，還沒有能讓你動心的嗎？”
　　“恩�！�
　　“你是認定了那小子嗎？不過是一個下人，怎么配得上我的弟弟！”
　　“皇上……”
　　“從什么時候開始叫我‘皇上’了呢……”
　　“……”
　　天子沉默了很久，久到雀兒都叫的疲了。
　　“真的想好了啊，唉……”
　　天子拂袖而去，王爺靜靜的喝著茶，御花園里一絲風也無。

　　七

　　又一年冬雪，片片雪花白了整個都城。
　　王爺閑在了家里，索性也就請了一鐵匠學鑄劍。
　　等到雪消的時候，王爺鑄好了第一把劍，上好的材料，精致的柄，劍上刻著竹林，還刻著將軍的名。
　　劍沒有鞘，王爺說他就是劍的鞘。
　　王爺神色溫柔的捧著劍，依舊一身素袍，迎向歸來的將軍。
　　美人如玉，劍亦如虹。
　　將軍想，日子一直這么過下去也不錯，一把劍一盤棋一壺酒一雙人。
　　可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跟想象中一樣美好。
　　邊塞突然遭到入侵，將軍半夜接到消息披上袍子就上了馬。
　　而不知何時，宰相府里傳出了王爺謀反的消息。
　　將軍不會知道，這一別，就再也見不到。
　　沒有鞘的寶劍真的沒有了鞘。

　　八

　　將軍不再是將軍了。說書人這么說。
　　一時間將軍被罷的事傳得風風火火，茶余飯后都能聽到點消息，甚至說書人們早就說起了各異的故事。
　　將軍是知道了王爺之死的黑幕。有說書人說。
　　第二天說書人又改了說法，將軍是與王爺狼狽為奸，天子是猶存惜才之情，才只是罷了將軍的官。
　　又有人說，說書人這是不知道被誰收買了。
　　更多的人信以為真。
　　將軍也不在乎，沒有什么重要的了，將軍想。
　　將軍擦了多日的劍，不言不語的坐在庭院里擦劍，失了魂一般。
　　然后不知是第幾日，將軍遣散了不多的下人，第三次下了江南。
　　帶著一把劍一盤棋一壺酒和一段回憶，還有跟著他的暗衛(wèi)。
　　可是，將軍再也沒有拔出那把劍，再也沒有下過一盤棋，再也沒有沾過一滴酒，再也沒有想那段回憶想那個人。
　　因為將軍死了。

　　九

　　將軍死在了一片竹林里，裹著一襲素衣帶著一把沒有鞘的染血的劍。
　　脖子上還有一線紅痕。
　　天子仿佛早就料到了一樣，揮了揮衣袖讓暗衛(wèi)退去。御廚呈上了桂花糕和美酒，天子呆呆的看著它們，打開封泥將美酒一飲而盡。
　　說書人說將軍去了江南，醉在江南的美人里了再也不回來了，英雄配美人真是再好不過。
　　有人戲弄道，不是先前還說將軍是罪人嗎。
　　說書人訕訕的笑。
　　是罪人或是英雄，又干這世人何事呢，不過是飯后一談資，還比不上柴米油鹽來的重要。
　　很多年后，也就再也沒人記得這些往事了。
　　對時間而言，將軍抑或王爺，劍抑或劍鞘，甚至這江山，都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罷了。
　　而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或許毫無意義。
　　但至少，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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