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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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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家是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的守護著祖?zhèn)鞯牡さV。發(fā)跡于先秦,即使輾轉(zhuǎn)了幾個世紀,也承著祖上的蔭德,不慍不火的綿延至今。
這一代的國號為唐,歷史演進了無數(shù)個春秋,似乎在這一時期才真正的凝固成一種叫作統(tǒng)一的民族情緒,經(jīng)歷了百廢待興的初唐,莊家也迎來了家族的鼎盛時期。
這一代的莊家宗家里的兒子們各個鐘靈毓秀,生來不凡,天縱奇才,有在朝謀官的,有出海經(jīng)商的,有講學游歷的,有操練將士的,這些優(yōu)秀的血脈終歸在時代里貢獻著自己的價值。
其中有一位出生時天邊伴有五彩祥云,三歲時《論語》、《中庸》、《道德經(jīng)》等儒家書籍倒背如流,五歲時被家族選為下位繼承人的,就是莊靜瑄。
莊家每年都會齊聚在長安城郊外一棟大宅邸里向列祖列宗祭拜,以告慰仙靈。
祭拜大禮須得分家承辦,宗家主事,提前三天沐浴齋戒,祭拜當天由一家之主帶領(lǐng)子嗣于辰時祭天,禮畢后堪堪跪在地上磕上三個響頭,這祭拜禮也就行進到一半了。若是沒有什么大事要向全族通傳,便會各自散去。晚間在正房布置一桌宴飲會,美其名曰“頌雅祭”。實則是當家的坐在主座,左右兩邊一一擺開,按照年歲大小依次排列,直直的排出好幾趟去,輩份小一點的,或者是庶出的孩子大抵會被分到外頭的桌子上坐著,中間空出來的空地則用作看節(jié)目時的戲臺子,每家出上一個節(jié)目,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皆可。節(jié)目表演完了,莊家大家長發(fā)兩句言,這祭拜禮才算成了。
莊靜瑄第一次對莊曉有印象就是在這樣一個場合里。
長發(fā)披散著,濃密的劉海兒幾近遮擋住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穿著淺黃色的和服,腳上趿著木屐,像個漂亮的瓷娃娃,拉著她姐姐的手,鼓著腮幫子仿佛在和誰置氣,看上去左不過十歲左右的光景。
倒是聽母親提起過這么一個小姑娘,堂叔家的四姑娘,她母親似乎是倭國的使者來著,獨自一人撫養(yǎng)那孩子,今天倒是見著堂叔第一回領(lǐng)來。
她穿著淺黃色的和服整個人毛茸茸的小小一團就像一只剛長大的小鴨子一樣,來往的親戚同她們姊妹倆說著什么,她老大不樂意的把臉藏在她姐姐身后,她長得好看,老一輩的都喜歡逗她,她好像不喜歡,臉離的遠遠的,一邊又私下里拽著她姐姐的袖口仿佛是催促著快走。
她姐姐笑瞇瞇的摸著她的頭,低頭說了幾句什么,她的小臉隱隱有了一層笑意。
他噙著抹笑意轉(zhuǎn)身欲走,身后卻脆脆的一聲呼喊:“靜瑄哥哥!”
他一回頭直直望進小姑娘清澈的瞳孔里,牽著小姑娘手的主人又脆脆地道:“靜瑄哥哥,好久不見。”
他才方抬起頭注視著莊怡,溫溫笑道:“這是你妹妹?”
莊怡燦爛的笑答:“嗯,我妹妹,漂亮吧!喚作曉曉!
他剛想問哪個“曉”,莊曉就抬起頭面無表情的回了一句,“破曉的曉!
這是莊曉第一次遇見莊靜瑄。
她私下里以為,全世界只有阿娘最好看,可見到她姐姐口中的靜瑄哥哥時,不得不默默地把全世界最好看的位置擦一擦,讓阿娘分他一半坐。
尤其是在你見識過莊靜瑄在大家面前獻上的《白纻舞》以后。
《白纻舞》的動作以手和袖的功夫見長,開始時節(jié)奏徐緩,輕輕地起步,兩手高舉好像白鵠在飛翔,袍袖拂動好像白云在飄浮,袍袖中還時時露出雪白的手腕。有時折腰轉(zhuǎn)身,低昂翻轉(zhuǎn),像蛟龍游動。
莊靜瑄不僅舞出了精髓,還頗帶有自己清俊骨骼的傲氣,舞姿飄逸,舞衣潔白,光彩照人,像明月浮動在云河。
在座的列位無不屏息看他,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能把這舞舞得如此空靈玨秀,渾然天成。
舞畢,他特意找了找那抹嫩黃色的身影,嗯,她坐在堂叔的腿上……啃豬蹄。==+
她那時候還不懂白纻舞的講究,后來才知其典故。但那已經(jīng)是后話了,她只知從這一刻起,她記住了一個叫莊靜瑄的人,嗯,還是一個美人。
從她記事起,她就知道,她和阿娘的處境并不好。
阿爹是朝中命官,年紀輕輕,已官從正三品。
家中妻妾成群,據(jù)說這只是在阿娘未進府之前,阿娘進府以后,阿爹也的確收斂了不少,兩人也算恩愛。后來阿娘慘失一子,母家政變,已斷絕和唐朝來往,阿爹又另娶美妾,原配又在此時誕下一女,阿娘郁郁寡歡了三年,生下她以后就搬離了莊府。
在這里有一樁秘辛:阿娘是倭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推古女皇的私生女,被寄養(yǎng)在蘇我世家大族府邸中,后被牽扯到女皇政權(quán)純粹性問題,又被蘇我以遣唐和平使的身份送到唐朝,被圣上賞賜給在禮部供職尚書的阿爹。
阿娘的性子傲,她這一輩子都是挺直了腰板過活的,從不肯順著阿爹一句,阿爹年輕氣盛,又不肯依著阿娘,下人們也多半是勢力之徒,阿娘由番邦尊貴的使者在冷落的庭院里一步步被折磨成受盡世間冷暖的深閨婦女。
她記憶最深的一件關(guān)于阿爹阿娘的事也是十歲那年。
那時候是盛夏,她在榻榻米上悠閑的哼著阿娘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側(cè)耳傾聽卻隱約有幾聲難辨的啜泣,她趕緊爬起來躡手躡腳的矮身走到南側(cè)的小廂房,映入眼中的卻是數(shù)年難得一見的阿爹。淡青色錦袍加身,挺拔玉立,身子卻微微傾斜著,背對著她看不清神色。而阿娘平躺在半人高的榻榻米上,臉色蒼白。
“炊屋,這么久了,你還恨我!
“談不上!卑⒛镌嚵嗽嚁到眼角的淚水,“我怕是不行了,我沒告訴過曉曉,我要走了,你…替我…照顧她罷!卑⒛镫y以抑制的咳嗽起來,用來掩口的帕子上已是斑斑的血跡!澳闳簟辉敢庹疹,我也沒辦法,但你且…記住,她畢竟是你的孩子,你已經(jīng)殺了我一個孩子,盡管那個被你殺死的也是你的孩子,但…但…你發(fā)發(fā)慈悲罷!”。
阿娘顫抖著抓住阿爹的手,已是止不住的咳嗽。
阿爹把阿娘輕輕的攬進懷里,聲音哽咽:“你還怪我,你還在怪我,當年是情勢所迫,你也知道的?蛇@些年你這樣懲罰我,你讓我再也見不到你,再也見不到曉曉,你不知道那是多重的懲罰。你的性子這么強烈,自從十年前你以死相逼,我再不敢正面的在你面前出現(xiàn),你不知道我日日守在你曾住過的靜香居悔過。我舍棄你和孩子換來的一切到頭來都抵不過你見我一面來得重要。我后悔…”阿爹把頭深深埋在阿娘的肩膀上,也在哭,極其壓抑的哭泣。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頭輕輕撫摸著阿娘的臉,“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再好好看過你,這么近…”。
阿娘隱忍的哭聲終于崩潰,傾瀉而出拼成細碎的哭腔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讓人悲傷痛苦的控訴。
阿娘細碎的哭聲停止了一刻鐘,轉(zhuǎn)而又輕輕嘆息,“我一輩子活的很窩囊…我要的我愛的我想的,我一樣也沒做到。唯有一個曉曉,”說到這里,阿娘蒼白的臉上競?cè)鲆豢|笑意來,“花名,我將她養(yǎng)的很好,她性子像你…”說完這一句,阿娘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過氣去,后來阿爹拉她,她恨極了他,掙開之后沒命的跑,仿佛這樣就可以拋開一切苦痛,追隨阿娘,回到阿娘所說的安詳和美的島國,四季分明,天地廣闊,從不像這樣,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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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夠了,她就蹲在小溪旁洗洗小臉,杵著胳膊尋思:她以后,再也沒有人叫她起床了;再也沒有人給她洗臟兮兮的小褻褲;再也沒人給她包飯團吃了;再也沒有人給她做漂亮的跟別的小朋友都不一樣的和服穿了;再沒有人抱著她哄她睡覺了;難受了再也不能跟阿娘撒嬌了。
想著想著,眼淚又吧嗒吧嗒的流下來,這回她也不擦了,任憑淚水被風干,再新添,再風干。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奈多和羅的香氣若有若無的傳來。
奈多和羅是倭國盛產(chǎn)的一種香料,產(chǎn)量雖多,但經(jīng)過提純使用后,捆百合一,是極珍貴,在倭國除了每年進獻給大唐王朝少數(shù)珍品,就只有天皇貴族才能使用,阿娘就酷愛此香,常年熏奈多和羅。
她恍惚間抬起頭四處尋找,卻見一迎風而立的小身板,辯不明相貌。
她往黑影處投了幾塊石子,好像是打到了什么。
沒什么動靜,她又想撇過去一顆試試,結(jié)果莊靜瑄就那么面表情的從黑影處走了出來。然后,她的手就在此時,那么把持不住的把石頭正正好好的打在他的臉頰上,然后,莊靜瑄抿著嘴唇看著她,然后,沒有然后了。
他的眉毛險險的挑著,毫無半分情感的望著她。
她十分愧疚,又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傻愣愣的看著他。
后來,她想過,為何對他定情,可能多半是源于那和阿娘同宗的奈多和羅香,還有他的那種遼遠和超然,和阿娘的氣質(zhì)光華挺像,還有,還有就是他挑眉的時候她心臟漏跳了。
她開口澀澀的道了一句:“靜瑄哥哥…”一陣摩擦曳地的聲音被放大在耳邊,少年若無其事的坐在她身邊,遞給她一方手帕。
她氤氳了眼眶,張了張口欲說什么,但轉(zhuǎn)念又沒了說下去的欲望,有些茫然的繼續(xù)望著水面失神。
“給你。”涼涼的一聲,卻又十分好聽。
她接過來,道了聲謝。
“我從未見過人有這么多眼淚,”他從側(cè)面打量著她,小巧清秀的臉,輪廓分明又有幾分熟悉感,眼角仍然有不短溢出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暗自有序的流淌著。
她不作聲,箍緊了小手帕,徑自低著頭,長而濃密的劉海兒蓋住她的大眼睛,看不出情緒。
就這么靜靜的兩個人坐著,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直到最后一縷夕陽褪去,水面波光粼粼,映襯著滿目細碎的月光,她哭紅的雙眼如同沾染了月的光華一般美麗的光彩奪目,烏黑頭發(fā)也柔柔順順有種毛絨絨的質(zhì)感。
她就像是一團毛茸茸的小娃娃一樣。他不經(jīng)意的一瞥竟有些失了心魄。
從前在書上看美的奪人心魄這詞他還覺得夸張難解,得美到什么程度才能迷人心魄。
后來,他想過,其實,只要美到恰好讓你在此時此地心動,就足夠驚心動魄了。
幾簇閃爍的火光自遠處若隱若現(xiàn)。
“曉曉!莊曉!”
“莊小姐,小姐!您在哪兒啊,請應(yīng)小的一下!”
“曉曉,你讓阿爹連你也失去嗎?”
她嘆口氣,撥弄著小腦袋用肢體動作來回應(yīng)她阿爹。咬緊嘴唇小聲倔強道:“明明是你先拋棄我和阿娘的!
莊靜瑄安撫性的拍拍她的頭,道:“面對吧,你不可能一直在這里逃避!
后來她老爹還是找到了這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哄她回家。她就正式地搬進莊府了。
就像是一場夢。突然降臨在你的世界,在你最無助的時刻里,不需要什么語言,不需要過多的動作,只是恰到好處的出現(xiàn),就能在那一剎那間抹殺你的夢魘,忘卻一切。莊靜瑄就是這樣的一個夢,一個恰到好處的夢!
被阿爹接回府中,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她一身素服,頭簪白花,三個月間不肯換下顏色。
家中一切都很陌生,大娘和藹慈祥對她很好,二娘纏綿病榻,三娘端莊嫻熟,四娘活潑好動,六娘是勾欄女子,她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嗷嗷待哺的弟弟。
大家看起來祥和有禮,實則明爭暗斗。
姐妹們因為她是阿娘的孩子沒少私下里嘲笑過她,說她是倭國的奸細,又說是下等血脈,骨子里輕狂才被阿爹不喜歡,被阿爹趕出府。但他們當著阿爹的面卻從不敢這樣說,反而巴結(jié)似的討好她。
有時候,她也想,為什么阿娘生下她以后不愿意再回府中住,這樣黑暗功利明爭暗斗的地方哪里又叫做家?連和她相仿的孩子都比她多長著一副心眼,兩副嘴臉,這地方換做是她也是斷然不愿回的。
只是長姐不同罷。她是大娘唯一的女兒,長姐兩歲時倒是又生過一個,不過兩歲而已,發(fā)熱病不過兩天便沒了。因此阿爹和大娘便格外疼惜長姐,放在身邊教養(yǎng)著,琴棋書畫傾數(shù)授她,出落的氣度怡然,為人磊落,善良忠信,正映了她的名字——莊怡。
因她沒了娘,接回府中便是由大娘親自教養(yǎng)的,大娘待她很好,左不過親疏有別,總是比及莊怡不如。
莊怡心細,察覺到以后,對她則是無微不至。
小到吃穿用度,大到求學開銷,莊怡沒一處不提攜她的,有時候似乎能在她身上感受到阿娘的影子,她貪玩衣服被刮破,也是莊怡一針一線給她縫補上的,特別是那白簪搔頭的模樣像極了阿娘。
她記得她小時候無論干什么都十分粘著莊怡的,不愛和別人說話,繃著小臉,活像一只小刺猬。
曉曉漸漸長大了,也不愛說話,見人什么態(tài)度要看自己的心情,性格乖戾,暴躁易怒。
莊曉以后的人生里能夠那么愧疚,也是因為年少時基于同莊怡純粹而美好的親情和友情。
若說莊怡有氣度,從和莊曉相處的種種也能品上一二,莊曉的性子烈,輕易不服軟,嘴又硬,常常說些傷人的話做些氣人的事,莊怡總是很有氣度的包容她縱容她慣著她。
她們總是形影不離,有一段時間里莊曉鬧癔癥,都是莊怡守在床前照看,陪她睡覺哄她開心的。
她們共睡一榻,同用飯羹,穿同一件衣裳,梳一種發(fā)髻,帶同樣的飾品,品同一本書,論同一部話本,觀摩同一副書畫,鑒同一首詩。她們往往有著不同的見解,莊怡的超然柔美,莊曉的剛勁內(nèi)斂,又結(jié)合的恰到好處。好的就像一個人似的。
曉曉的丫鬟佐萊和曉曉形色親昵,莊怡心里竟然會吃味,因她認為曉曉在情趣品性上定然與自己是最好的。
她的三姐莊玲在沒有莊曉在府中時同莊怡最交好,因著莊曉的入府,莊怡態(tài)度的改觀特別反感,厭極了莊曉。莊玲每日必到莊怡府中閑逛兩圈,極盡挑撥,莊曉也甚是厭煩莊玲。
期間兩姐妹還曾生出過嫌隙來,比如對方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會傷了對方的心但是為了和對方較勁還是會做,比如上午因為意見不合而吵得不可開交下午又會和好,比如莊曉的自尊心比較重,從不肯低頭認錯,讓莊怡傷了不少心,比如在二人冷戰(zhàn)之際莊怡領(lǐng)著佐萊和莊玲撲蝴蝶令落單又驕傲不肯認錯的莊曉大哭一場之類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莊曉把這些都歸結(jié)于女孩子間的爭風吃醋。以至于在以后的歲月里,回憶起從前,除了阿爹阿娘和莊靜瑄,她覺得最最惦念和愧疚的始終都是莊怡。
**最令她愧疚的一件事就是莊怡實心實意待她,她卻時不時的對她產(chǎn)生十分強烈的恨意。
起初只是渺小的摩擦,卻在世態(tài)冷暖里滋生出黑暗來,那黑暗如同雨后的霉菌一樣蔓延在她的心里,擴散至五臟六腑,在身體里綻放出妖冶的大花,叫囂著更多濃稠的黑暗和釋放。
她也嫉恨莊怡,為什么她娘死了,莊怡和她娘甚至莊家一家那幾個搔首弄姿的夫人都活的好好的?
為什么同樣是女兒,莊怡是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她就是路邊野生的沒人管沒人問的?
為什么莊怡明明是那么不擅長舞劍,阿爹寧肯教她也從不教一教自己?
為什么府中的好東西都是可著別人先揀的,莊怡能拿到最想要的,而她永遠要拿別人剩下的?
為什么都是在欺負她,她都要躲在莊怡的身后尋求保護,而那些欺負她的人前一刻還對自己暴露著丑惡的嘴臉,下一刻對莊怡極盡諂媚,為什么?
她每天都要問問自己為什么,活的這么難受。
直到莊怡帶著她第一次與他幽會。
她知道莊怡有喜歡的人,成日里恍惚走神,心不在焉,拿著一方帕子傻傻嗤笑,問她,她只會紅著臉說你不認識他。
大約有小半年的時間,莊怡都在與之傳書往來。起初,對方并不怎么愛回,回信也不過寥寥數(shù)語,筆跡倒是很俊秀,頗有南朝遺風的韻骨。莊怡有一陣很是失魂落魄,提筆想寫卻不知話從何來,央到她頭上,求她幫幫忙,她二話沒說,提筆就是一篇剛勁的草書《蘭亭序》,包好了信遞給莊怡,結(jié)果第二天就有了回信,并且對方所言甚多。
莊怡問,你怎么想到《蘭亭序》的?
她說,你看那人的字跡便知,對書法研究頗深,而且對如此貌美的長姐還能這么狂,肯定自命清高。
也的確是自命清高,但說的不是他,而是她。
莊靜瑄也看見了她,一抹驚詫浮于眼前,又很快被他壓下,只淡淡的和她點了點頭。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獨自去不遠處的涼亭等著莊怡和莊靜瑄花前月下,內(nèi)心里卻波瀾壯闊。
她按捺住強烈的心跳,她從沒有涌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要得到一件東西的渴望。是的,她極其渴望。她興奮于又見到了這個超然靜泊的少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感受到活著的想望,同時她又悲憫自己,嫉恨莊怡的罪狀里又多加了一條,為什么莊怡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順輕而易舉的得到他,而自己不能。
讓她想一想,大約陪她們二人第一次幽會是在她十四歲的時候。
帶著這種情緒整整兩年,她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你儂我儂,眉來眼去。無論她是否愿意,莊怡都會軟磨硬泡的求她去陪他們,因為只怕孤男寡女落人口實,遭人詬病。
有一日,莊怡得了風寒,約好的日子不能去見他,便央著她去支會靜瑄一聲。她懶洋洋的差來佐萊去傳信,半晌,佐萊風塵仆仆的回來,一臉疑問道:“小姐,少主讓您出去一趟,也不知是什么緣由,竟一路從長蘋湖隨奴婢回來的,要見大小姐就見嘛,累著我家小姐干什么?”
她“哦”了一聲,撐了把油紙傘裹了外套一路走出來,他就那么站在冰天雪地里,飄舞的雪花從他身畔落下,宛若仙人。她站在他身后,陰郁地想著:“再美也只是莊怡的,要是我的...”
他回過頭來,神情出了奇的柔和,“我昨天才聽說那《蘭亭序》是你寫的!
她點了點頭,有點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我說緣何和你姐姐在交談中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原來那竟是你。”
她聽著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我一直這么秀外慧中好不好,我寫出《蘭亭序》你就這么吃驚?”
他淡淡一笑,“那倒不是吃驚,對了”他從寬大的衣袖里拿出一本書,“這是你姐姐要的書!
她接下書,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私下里盤算著書不給了,面上卻沒什么表情。
這幾年別的沒學會,只學會了一點,在眾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永遠都是那張毫無表情的娃娃臉。陪伴在莊怡和莊靜瑄身邊,她多半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的站在他們身后的不遠處,用炙熱而濃烈的眼神深深望著他,又小心翼翼的不要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愛而不能的情感被壓抑在爆發(fā)的邊緣,只待一個突破口。
這個突破口在曉曉十六歲,莊怡十九歲那年的家族宜春宴前夕爆發(fā)了。
莊家為了保持歷年來的血統(tǒng)純正,有一項成文在冊的祖制:宗家單傳的男丁須得迎娶旁系血親同姓的女子為正妻。一保血統(tǒng),二保姓氏。
這個旁系分支比較龐大在朝廷又相對有影響力的只有官拜正三品的禮部尚書莊花名了,其膝下又育有六女,各個才貌俱佳,自然被莊家大家選中。其中被錄在冊且基本敲定的就有待字閨中教養(yǎng)最好又是嫡女的莊怡了。
數(shù)日前,阿爹和大娘在商議具體事宜時,被恰好在外乘涼的莊曉聽見。莊曉心里狂跳如雷,一邊細聽著具體事宜,一邊又盤算著如何作為,才能讓自己也能如愿。
滿腔的情緒似乎終于找到一個排泄口,敲打著滲透著叫囂著吞沒她所有的理智。
她還清晰的記得,自己在十六年的成長過程中,用這張嘴說過的最惡毒的話像硫酸一樣潑向阿爹,只為了達到自己的唯一目的。
庭院中間是有一棵高大的櫻花樹的,聽下人說那是阿娘入府的第二年親自種下的,這許多年間世易時移,唯這一棵樹被大人保留下來,將養(yǎng)到現(xiàn)在,繁茂成這樣,想必五夫人見了一定會十分欣慰的。
她一聲冷笑,鄙夷的嘲笑凝固在嘴角,“樹在,人已不在。你總是這樣來不及,你總是不懂阿娘要的是什么,你總是辜負她甚至是這棵樹。阿爹,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
莊花名剛剛上朝回府,被曉曉一臉凝重的迎回書房,來不及換下的朝服只堪堪解開一個衣結(jié)卻生生頓在那里,他一臉錯愕,眸子里老半天才有了悲傷的神采,像是根本不理解她在說什么一樣,半晌才低低的道:“曉曉?連你也怪我?”他似乎哽咽了,一口氣沒倒上來頓了一下,“這么些年,你不與我親近 ,原來你竟然都知道…”
“我有時候會想你為什么要把我接回來過這種生不如死沒有任何自由的該死的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的那些夫人丑惡的嘴臉嗎?為什么她們這樣的人能活的好好的,阿娘要受這么多苦?為什么我也是你的女兒,卻每天被比較,被折辱,被冷落,活的連個下人都不如?莊怡總能輕而易舉得到她想要的,我為什么總要拿別人剩下的,我為什么要活在她的光環(huán)之下?她能和阿爹學劍術(shù),我跟著你們看了那么久,你為什么一次也沒想過要教一教我?”
她顫抖著說出這些話,然后直直地奔向莊花名,狠狠地盯著他,“阿爹,你知道么,我恨透你們一家人了。”
“對不起,對不起,曉曉,阿爹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對不起…”。
“別和我說對不起,你不要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我不需要。阿爹,你知道我有多羨慕莊怡嗎?每次看到她因為小病小災跟大娘撒嬌,因為闖禍被爹爹責罵的時候,我都羨慕的要死。我也是一個孩子,你們的女兒,甚至我比莊怡還要小,我痛了誰會管我,我錯了誰會罵我,我哭了誰會安慰我,我有時候在想,我要是死了是不是連為我哭的人都沒有啊。我一向瞧不起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可我又很羨慕,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幻想自己手里有一把刀,好想劃爛那一張張惡心的嘴臉啊!彼⒌氖,此刻的表情竟然只有孩提的天真,嘴里的話卻又惡毒的像是兇狠的毒藥。
莊花名小心翼翼的把曉曉攬入懷里,大手輕輕的拍著她的頭,眼里的淚水開始緩緩的流下,“我的女兒啊,阿爹對不起你,你一直這么辛苦,阿爹居然都沒察覺,你這孩子心思竟然這么細,性子這么倔,”他用長袖輕柔的為她擦淚,嘆了一口氣,“對不起,我的寶貝女兒,莊怡她是我的長女,我自然對她期許也多一些?墒牵⒌@一輩子最愛的女人從來都只有你娘。年紀輕時,我以為功名身家才是最重的,做了許多錯事,直到你娘耗盡對我的最后一絲留戀,這些年,阿爹比什么都后悔。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寧愿放棄一切只選擇你娘。你是你娘唯一留給我的孩子,阿爹最愛你,你甚至比阿爹的命都重要,阿爹為了你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她哭的發(fā)不出聲音,緊緊地抱著他。他慢慢的有節(jié)奏的輕撫她的背,沙啞著道:“但是,自從你進府后,對我從來都是愛理不理,阿爹能知道你討厭我,所以對你的教養(yǎng)從來都是順其自然的,阿爹從不忍訓你,斥你,責你,罵你。阿爹舍不得。今天,今天…你的話壓的阿爹上不來氣,確實,確實,阿爹永遠不知道你們母女要的是什么,阿爹總是自以為是,總是一再辜負。曉曉,你這幾天這么反常,你說,你最想要的是什么,阿爹豁出老命也要如了你的愿!
她整個人像崩了發(fā)條一樣,一下子直起身,看著他阿爹已日漸不年輕的臉,她以前竟沒注意過,阿爹已然老了,不再年輕。一字一句的說:“我要莊靜瑄!
**宜春宴那天日頭頂足,大束的陽光打照在人身上,劃船的人都使不上力氣,毒的宛如盛夏。
當阿爹在莊家大族舉足宴飲的時候,一派郎朗的公布,許給莊家下一任繼承人的分家小字輩的少女是莊曉時,全場除了莊家高層以外,無不嘩然。尤其是全家上下基本默許的莊怡,臉色蒼白,不發(fā)一言,宴飲還沒結(jié)束之時就已經(jīng)悄悄起轎回府了。
她那時候在人群中看過莊靜瑄一眼,他當時的表情很復雜,有幾分不屑幾分嘲諷幾分憐惜幾分無奈,多的她也無法分辨了。
府中的人都在罵她,一人一口唾沫,濃的能淹死她,但是她裝的很好,誰也看不出她的喜悲。大家又說她沒人性沒良心,長姐對她那么好,她還背地里捅人一刀,也不知道慚愧的,像沒事人一樣。
可是,他們還沒成親,她就還有機會不是嗎,誰規(guī)定了莊靜瑄就一定是莊怡的,誰規(guī)定了她莊曉就不能自己做主一回?
但事情發(fā)生之后,她最最顧慮的還是她最親的姐姐莊怡。她去看過她,未進閨房,一盆臟水就從里屋里潑了出來濺的她白裙子混沌不堪,她勉強擠了個笑,“大娘,我來看看姐姐!
大娘神色冷淡的示意下人收拾臟水,“文書,那些入不得眼的臟東西怎么不早早就收拾了,”又對著她疏無笑意的磕打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你姐姐休息了,你且回罷!
她便灰溜溜的走了。
后來她再沒去過,倒是聽佐萊提起一些只言片語。
“大小姐那日回府后,痛哭不止,她的眼睛本就在月科里落下迎風流淚的毛病,凄凄艾艾了整三天,閉著房門誰也不見。說來也奇怪,大人平日里十分寵愛大小姐的,可這次卻連理她都未理她,還是大夫人下跪求了大人來勸一勸小姐,方去的。后來說是大小姐傷心的暈了過去,醒來后眼睛就不大能看見東西了。奴婢聽文書說,小姐的眼睛實則已經(jīng)盲了!
她那天跑到上次哭過的小溪旁,不作聲地哭了一晚。她對不起莊怡,她毀了莊怡的人生,她親手扼殺了在這世上唯一的友情。
她,十六歲,他,十九歲。他們在冬天成親。
她不喜女紅,可為他她整整學了半年,手指傷得不成樣子?p制出了嫁服,床褥紗帳,所有。她希望他會接受,她并不期望他會喜歡,她要的不多,他對她能抵得過對莊怡的一半的一半好,她就知足。
大婚,觥籌交錯,賓來客往,好不繁華,她只在儀式開始時見過他一面,他連她的衣角都還沒碰。入夜,賓客早已散盡,連喜娘和丫鬟都已被她遣走,蠟燭成雙化成泥。他依舊沒有回來,她抱著雙膝,靠著床頭,只覺得冷,太冷了。
直到天亮,才隱約聽到腳步聲,她在紅蓋頭之下偷偷笑,想著自己的佳郎終于回來了。等一會他揭開她的蓋頭她一定要告訴他他的新娘有多么...多么喜歡他,還要埋怨他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害她白白擔心。
可是許久她都沒有等到他的動作,她悄悄掀起一角,一抬眼就看見站在她面前緊緊盯著她的他,渾身散發(fā)著冷漠,低低地說:“這下你如愿了是嗎,莊夫人!
“你太任性了。你知道我們所有人都要為你的任性來承擔什么樣的后果嗎?首先你對不起的就是阿桑,她的眼睛...”
她安安靜靜的看著他,眼眶漸漸暈紅,極勉強的攢出一朵蒼白的微笑,說道:“曉曉知道對不起她?赡銥槭裁创饝(yīng)娶我而沒娶她?”
莊靜瑄挑了挑眉,冷笑道:“既知還做,枉我從前還覺得你是個真摯的好姑娘。阿桑的一生不能毀,我會娶她的。”
說罷,他拂袖而去。
滿目赤紅,紅色喜事,仿若寂靜的嘲笑。
自成親以來他沒踏進過她的房門一步,除了例行公事的家族聚會偶爾能見上一兩面扮個和諧典范夫妻,晨昏定省向主母請安時能遠遠的瞥上一眼兩眼,再無任何交集。
其實這種日子和從前沒嫁給莊靜瑄的時候沒什么分別,那時候莊怡還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她只是個放風的小野貓,即使?jié)M懷深情,望穿了他,人家充其量以為你多半是饞魚了。
她常常嘲笑自己,可悲的就像一坨無人問津,讓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狗屎。只不過這狗屎從前橫在木樁上,現(xiàn)在是金塊上,換了場景而已,依然是碰哪里哪里觸手生涼。
**這種黑白混沌的日子持續(xù)了有整整一年。在這一年里,除了下人沒人和她說話,她也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徨說對象了,連傾訴的欲望都沒有。
活在這世上猶如一縷隨時都要隨風而去的幽魂,性子收斂了,連鋒芒都消隱了。
她唯有一件喜好,就是畫畫。每天例行的事務(wù)處理妥當了,就躲在自己的書房里一畫畫一天,什么都畫,最拿手的是畫自己,她只有自己。
畫累了就讀書,以前不喜歡的現(xiàn)在都能接受,越磨人越枯燥的她越喜歡,近來她喜歡研究佛道,一看起來連晚上的飯都不吃。
佐萊跟著陪嫁過來伺候著她,總是喜歡給她留點糕點,但她卻從來不吃,白天都偷偷喂與狗兒吃,這么做的原因佐萊想問又不敢問。
后來,頭年開春,乍暖還寒的時候,莊怡被八抬大轎迎娶過門。
喜事場面不知道要比她的要豪華多少倍。
她坐在主位,看著她奉茶,她的眼睛不好,終日里辨不清人影,摸摸索索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打在她的腳上,她還沒呼痛,莊怡已經(jīng)柔弱溫語的輕呼了一聲,原來茶水濺到了她蔥白的手上。
莊靜瑄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輕輕吹著。他的表情認真而珍視,她的表情幸福而嬌羞。
而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沒有人看她,沒有人關(guān)心她,只有佐萊招呼著陪侍不發(fā)一言的為她擦鞋吹腳。
她輕輕拍著佐萊的背示意她退下,然后端莊的無視眼前兩人的纏綿,不失半分顏色,儀態(tài)萬千的主持完婚宴,安靜的離開。
以后的時光里,經(jīng)常能在府中看見成雙入對的莊怡和莊靜瑄。他像是她的眼睛。
他也是真寵她,金羅綢緞應(yīng)有盡有。
鑲金的新房,玉砌的家具,豪華的配飾,為了她能在黑暗中辨別方位,房中各處都安放著南瓜大小的白珍珠,柔柔的亮光里浸染的都是他對她的寵愛。
她從前喜歡花,現(xiàn)在看不見了,他就不把花放明面上,擺在暗處,要有奇香的,讓她如置身在花叢中,窗外的吊蘭,就是因著姐姐的喜歡他便從著遙遠的中原跨著三千里的長途,累死了三匹馬買了回來。
一年以后的省親,按照祖例,他要帶著她回娘家。
因莊怡是新嫁娘,若沒有正妻的許可她是不可隨同省親的,他卻對她說,很溫柔很溫柔的說,“你的眼睛和她真像,她的眼睛從前和你一樣有神!鳖D了頓,“阿桑她想家了,咱們能帶她一起嗎,她是你姐姐,她從前對你很好!
眼睛,怪不得他這么溫柔,他什么時候用這么溫柔的語調(diào)和她說過話啊,說的多冠冕堂皇啊,她姐姐,待她很好,多么為她考慮啊,她微笑著告訴他:“我不讓她回家我就不是誠摯的好姑娘。既然我這么壞何必問我,她愛回不回,以后不必問我,她是你的人,不是我的!
本是他和她同乘轎攆的,莊怡眼睛看不見,被門檻絆了個踉蹌,沒站穩(wěn),載到了地上,他和她攙扶她起來。
莊怡說自己崴了腳走不動,他二話不說,抱起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怔在原地,恍惚間看見莊怡波光流轉(zhuǎn)的雙眸里似乎浮上了嘲諷的顏色。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幻覺了...
阿爹似乎精神了不少,對她們姐妹倆格外熱絡(luò),吃飯的時候,不停的給她們布菜。
她笑道,“阿爹,別布了,我從來不吃魚的,您忘了?還有這滿翠玉石湯我也是不愛喝的。您自己吃罷,總要惦記著女兒。”
莊怡卻在這時,溫溫的道,“那都是我從前愛吃的菜。多謝阿爹。”
他和她要同寢,這是不能改的禮。
莊怡很痛快,賢惠的在丫鬟的攙扶下回房。她坐在臨窗邊神色安靜的看經(jīng)書,心下里卻十分緊張又欣喜,這是他們自七年前頭一回單獨在一起。他站在她的書格旁,看了半晌,突然難掩欣喜的回頭道:“你喜歡魏道公的詩句?李維文先生的畫?”
她笑笑,“喜歡啊,魏淵雖生在末世,卻也還是個成就頗高的浪漫派詩人,知道他的人不多,因他的詩里過于追求隱世避俗,不符合如今詩壇之人各個追求功名利祿的想望,不被世人推崇。可我獨獨喜歡的他的安逸和閑適。在安靜中,活出自己的品格來!
他的眼里許下一抹贊賞。
“李維文先生的《世外》你賞過嗎?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的緣故,”她也知自己說話忒大膽了點,臉頰緋紅一片,“除卻你用我阿娘常用的奈多和羅熏香以外,就是因為那一剎那你給了我一個安逸的夢,你像是仙人一樣,你應(yīng)該見過李維文先生的《世外》吧,就是那樣的!
她的眼睛也在笑,彎彎的,整個人頓時神采飛揚起來,美的奪目。
他想,他記得她,七年前。那時候她就很漂亮,話不多,開初他以為見到的是月下仙子。七年了,她比從前美麗更甚,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她似乎從認識他至今沒和她說過這么多話,他不自覺的心情很好。
他們聊了很多,文學,繪畫,書法,無所不聊,他們驚訝于兩人竟然有這么多契合的地方。這一刻,于誰來說都是幸福的。
然而,下人突然來報,“少主,夫人她走路不小心磕破了頭,央您去見見她!
她皺眉,一邊感嘆自己對此的麻木冷血,一邊嘀咕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近來覺得莊怡如今竟有些做作惡俗。
他還是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
一夜未歸。
她哂笑一聲,有什么好驚訝的,心里有數(shù)的東西何苦還要拿出來折磨自己。
**后來,莊靜瑄也曾想過成親前她那么愛他,為什么后來他和莊怡在一起時她不哭也不鬧,連個不字都沒有。有時他也想不透她,那個明媚鮮活的女孩,不嫁給他或許有自己的幸福,或許她的丈夫也像自己愛莊怡那樣愛她。她還真傻。
莊曉的心境已然好了很多,愛笑了,也愛和丫頭們玩。
但是莊怡和她爭風吃醋做小動作的事時有發(fā)生,她覺得莊怡這樣做實在是多余,莊靜瑄從來不愛她,她心里知道。她不慍不火的安靜過自己的生活,直到莊怡的懷孕讓她有些承受不住了。
佐萊氣喘吁吁的跑來告訴她這件事,她正在院子里和丫頭們踢毽子,她笑了笑說:“挺好!比缓缶驮僖舱静环(wěn)了,直直的摔倒掉進池塘里。丫頭們慌得不行,她卻依舊在笑。
傍晚她才醒來,依稀床邊有個人影,她紅了眼眶低低喊:“阿娘,阿娘,曉曉身上難受,阿娘......”床邊的人握住她的手說:“傻孩子,是主母,孩子......”
她頓時清醒過來,匆忙起身,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干凈,“對不起,主母,曉曉失態(tài)了......”
主母急忙按她回床休息,心疼地說:“傻孩子,還逞強!”嘆口氣,“你也是,男人三妻四妾那還不是正常的,她莊怡有了孩子你也可以有啊,都是瑄兒的骨肉,你這倒好,怎么現(xiàn)就敗下陣來!”
她低下頭,手指抓著床單:“是,主母教訓的極是。”
佐萊卻在一旁插嘴,“主母不知,少爺從沒留宿在這拂曉閣。夫人哪來的孩子?”
主母敲著拐杖,“這孩子越發(fā)不像話了!”
第二天晚上,她身體大好,坐在窗邊一隅安靜的看書,誰知佐萊笑嘻嘻的進了來,“夫人,少主來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蒼白帶有些許戾氣,瞅著她的目光淡淡的,她想起那種目光是大娘經(jīng)常望她時有的,那叫厭惡。
她翻過一頁書,接過佐萊奉的茶端給靜瑄,“您怎么有空來這?”
他連接都不屑接,扶了扶額頭:“女人都善妒嗎?看來是不假。”
她說:“此話怎講?”
“你讓阿娘要我來的,本以為你還是很本分的,也落了俗套。”他用手指有節(jié)奏的敲擊著桌面,“怎么,那冰水好喝嗎?”
她如同受驚般凝視他,臉色蒼白,旋即又笑了。“你是這樣想我的,我還不至于如此下賤。把你的話收起來,這世上誰都可以說我,你不行,你不配!
她推開窗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zhuǎn)回頭看著他笑,“你別把我想的太壞,我是比你們都小的妹妹!
那一刻星空的月光打照下來,她全身都閃耀著光芒。
她的笑顏很美,嬌艷明媚如同蓮花,純白而圣潔。
他還真的沒好好看看她,她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窩,眉目都掛著笑意。他依舊靜靜地看著她,說:“這樣還好!
“那以后別把我當莊夫人了,叫我曉曉吧。我答應(yīng)你們,我不會妨礙你和長姐,我不會再與她爭什么了,我不是爭不過,而是我沒資格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
他一怔,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
許多個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
他會來拂曉閣哪怕只是看看她,她很乖。她在院子里踢毽子,他坐在樹下品茶乘涼;有時呢,瞄著他畫畫,她說自己模仿李維文先生的筆跡最像了;有時還會做幾個小菜,淡淡的,卻很有味道;他們都喜歡魏道公的詩句,總是拿著與今日文壇上作家比對;她愛唱歌,那是她阿娘家鄉(xiāng)的歌,娓娓訴說著鄉(xiāng)間的軼事;她有一只阿娘送的長笛,她奏的特別好。
他看著她時而微笑,時而放空,望著她又像是透過她望著別處。她心里清楚他看的是誰,她有自知之明。
接下來倒還平順,孩子五個月時,莊怡出事了。
她的眼睛不好但總是挺著大肚子在有陽光的地方散步遛彎。她發(fā)現(xiàn)莊怡美是美,眼睛卻沒有神采,你若是對著她吐口水她也看不見,轉(zhuǎn)而又想,莊靜瑄每日里對著她含情脈脈,她也不能回應(yīng),時間長了,難免會對這份不能回應(yīng)的愛心有遺憾。而這份遺憾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平衡,他反而對自己的眼睛日漸溫柔。
呵,她嘲笑自己現(xiàn)在又成了可笑的替代品。
**
有一日,莊曉在花樓西北角的望亭乘涼,喝著阿娘從前教她調(diào)制的消暑消食湯,就著山楂糕和紫薯糕,捧著一本文言古籍看得不亦樂乎。
莊怡見了她,神色難辨的同她過了過禮,坐在了她對面。
許是孕期的女子分外貪吃些,莊怡這幾個月沒少變著花樣的吃東西,大夫的囑咐也攔不住她的貪吃欲望,只要想吃,什么都吃。
見今看見了桌上布的糕點眼里又放了光。莊曉看著可笑就許佐萊給她布點。
她也沒當作是回事。
晚上莊怡就見血了。
匆匆趕過去的時候大夫正在嘆氣,“夫人今日晚膳用的可是白鱔?那白鱔有滑胎之效啊,在下明明囑咐過的,糕點吃的是山楂嗎,那也是質(zhì)寒之物啊。吃東西這樣不當心,她的身子又虛,這一胎保不住了,五個月了呀...”
她從沒見過他氣成這個樣子,雙手緊握成拳,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神色犀利的質(zhì)問著下人,“平日里叮囑過你們多少回,怎么還這樣不小心,夫人她任性,你們也由著她?”
她進來的時候安頓好了大夫去煎藥,又過來拍拍他的手,“氣大傷身,況且在姐姐榻前這樣大喊大叫,也擾了她休息!
他拂開她的手,神色冷淡的看著她:“我怎么冷靜...”
丫頭想起什么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抬頭怯懦道:“府里有一陣沒朝我們院子里的小廚房撥白鱔了,前日里運來的新鮮白鱔大夫人惦記著二夫人愛吃,就撥了。二夫人昨個晚間吃的,沒覺得身子不爽,上午乘涼的時候倒是喝了大夫人給的湯...”
他目光一下子到她身上,挑眉問道:“什么湯?”
她沒怎么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的回答:“阿娘家鄉(xiāng)的消暑消食湯取山楂、甘草、麥芽冼凈放入砂鍋,加入清水。煮沸后放入薄荷葉,立即蓋上并即刻離火。稍后,去渣即可飲用。這一劑湯消暑解渴,健脾消食。對于暑天的風熱,發(fā)熱、頭痛目赤等有防治作用。怎么了?”
“為什么給她吃,還有白鱔怎么這個時候撥給她,你什么居心?”她臉色一點點的變白,狠狠揪著衣角。
他聲音冷冷道:“枉我以為你還是個單純的姑娘,這等事情也做得出來嗎?”
她的腦子一團漿糊,咬著自己的嘴唇都犯了血跡。
靜瑄當著眾多仆人的面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就不該相信你的花言巧語!
曉曉嘴角噙著血,她沒躲,她以為他不會真的要打她。
她愣了愣,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仰起頭滿臉嘲弄的看著他道,“笑話!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
“你去哪?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了,這家不能再留你了!
她踉蹌了一步,險險摔倒,生生頓住,停了片刻,再沒回頭。
她傷心的不是他對她惡劣的態(tài)度,也不是他的懷疑,而是對她人品的不信任。相識了這么久,高談?wù)撻熈撕脦讏,還是信不過。
她再也不在院子里踢毽子了,不與丫頭撲蝶說笑,也不舞劍,整個人仿佛一夕之間失了生氣。除了日常的請安,該做的報備,她幾乎不出院門。
后來,靜瑄來過,她沒有見。
那孩子沒了本就與她無關(guān),白鱔不白鱔的,她從來不懂,只是揀她愛吃的罷了,況且既是孕婦大忌,那她手底下張羅的下人不把好關(guān)怎么好怪在她頭上,總歸是莊怡懷孕貪吃,犯了食物忌諱。
如同被打入冷宮一樣,她再無了鮮艷明媚。除了與日俱增的美貌記錄著她的氣息,連生命都淡了,整個人就像從水墨中氤氳出來的人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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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就是主母大壽,招進戲班。
許是過于無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受什么驅(qū)使跟著戲班的小生學起唱戲。
那小生名叫方奇,眉目如畫,笑起來也有兩個和她很像的梨渦。
她愛畫自己,想象著自己要是男兒的話應(yīng)該就是方奇那個樣子的,平日里畫個不停。
她羨慕方奇,她要也是男兒身就好了,這么多的苦痛她也不必再忍受,隨著戲班,天涯海角,說走就走。那該有多好啊,不自覺間和方奇的話也多了,交往也密切許多。
她向方奇學戲,眾多曲目就選了玉堂春里的《巾幗》,講的是一個女子厭卻俗物,一心脫離糾纏,欲上前線為國效力。
靜瑄偶爾還是會去看她,只她表情懨懨,說過幾句話敷衍了事。
他知道自己錯了,也道歉了,再低聲下氣,他還畢竟是一家之主,從小也沒向誰低過頭,他顧著顏面也不肯在多說什么了。
有一次晌午,他來找過她,她在床上小憩,曼妙的身姿掩在玲瓏珠簾里,若隱若現(xiàn),看的他心里燥得慌,越發(fā)口干舌燥。
她是成熟了,不再是從前毛茸茸的嫩黃色的小鴨子了。她偶爾也穿和服,似乎還是偏愛黃色,他在莊家大院里遠遠的瞥過她,神色淡淡的,對誰都不愛搭理,但對他來說,還是移不開目光的美麗。
很多次,他貪婪的看著她,她都不知道。
他心里是渴望她的,甚至于關(guān)注她比關(guān)注莊怡要多。
若不是同莊怡成親那晚,答應(yīng)過莊怡,同她成婚的三年內(nèi),不要和曉曉圓房,當作給她的教訓,他怕是現(xiàn)在都同曉曉有孩子了。
說道孩子,要是女孩子就好了,長得要像她小時候,也穿著和服,像只小鴨子那多可愛啊。
越想越熱,想法越大膽,他隨手撿起書案上一杯涼茶就喝,放下茶杯后竟看見硯臺下壓著一張又一張的肖像畫,眉眼像極了她,尤其是這兩個淺淺的梨渦,但是穿的都是男兒裝。他不禁有些疑惑。
第二日去看她,她竟不在。只聽得空空的院子里蕩漾著隔壁戲子咿呀之語。是她?他下意識的皺皺眉,心底里有一絲不快。
循著聲去,遠遠的望見她就站在年輕的小生旁邊伸出纖細的手臂學著曲子,那姿態(tài),那個眉眼,靈動飄逸,越發(fā)美的不可方物。
當他看清小生的面目時,腦袋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男兒裝的肖像畫說起來也有幾分像這小生。
但看她好象又活了過來。
英俊的小生執(zhí)著她的手,“程姑娘,你看那景色正好,我們看上一看,也總比你要當個花木蘭逍遙!彼凰π渥,“公子此言差矣,艷陽我不愿問那俗世,只想當個女兵,戎馬一生!”
鑼鼓叮叮當當?shù)捻懼f靜瑄臉色越發(fā)深沉。
是夜,曉曉正在更衣,靜瑄帶著一身戾氣,臉色冷冷的闖進房間,屏退了一干人等。
她倉惶的看著他,急急整理衣衫。
“怎么還藏著掖著,你是我的夫人,難道還不許我看?”
她愣了愣,旋即笑道:“少主說笑了!
“誰讓你叫我少主的?”他的臉色更差,卻隱隱有了疏無感情的笑意,她知道,他真的動怒了?伤植欢麨楹螖y著興師問罪的姿態(tài)見她。
發(fā)了一會怔,連忙回神,勉強笑道,“曉曉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我都放下顏面三番兩次來向你道歉,你一而再再二三的端著架子。你不做解釋還要怪我不袒護你嗎”他走到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你看你現(xiàn)在都這樣冷冰冰的對我!
她抽出手,說:“你讓我怎樣我就怎樣,我并不敢違抗你!鞭D(zhuǎn)回頭又說,“我身份卑賤,哪敢端著架子,想來應(yīng)是誤會,你放心下次不會了!
“曉曉,你變了”他嘆口氣,“你從前最愛笑的,現(xiàn)在都不會笑給我看,你都不再踢毽子,不再給我畫畫,不再給我做飯,不再給我唱歌了!
“你都不需要了。而且你也不用再做面子,今年冬天就和主母稟明了吧!彼难鄣纂[隱的淚光,“這一刻遲早要來,不必勉強的!
他有一千句話在等著她責備,等著她撒嬌,等著她委屈,他以為她像莊怡一樣那么好哄,可是曉曉就有那股倔強的勁兒,特別要強。他倒生起氣來,火氣上來壓都壓不住。
她怎么那么平靜,他要打破這份平靜,“我知道了,許是看上那小生了,巴不得我休了你,我偏不讓你如愿。你別忘了,我是你的丈夫,這你得承認!”
她的嘴唇都在顫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看著他,像是第一次見他一樣,喃喃著:“小生?你是這樣想我?”冷笑著:“下流,你這是污蔑,你這樣看不起我......”
他的恨意似乎得到了慰藉,“不是嗎,好好的勸我休了你,早不提晚不提偏這個時候提,你以為我就那么好騙?”
她揚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滾!”然后她就哭了。
他被她拼命往外頭推攘著,他是男人,使出力來反倒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她躺在地上捂著眼睛不作聲,不看他,只安安靜靜的說“什么愛情啊,都是騙人的,什么信仰啊,都是狗屁,這世上從沒有完美啊!
他蹲下身一把把她抱進懷里,頭埋進她的肩膀,悶悶的說:“別哭,我是你夫君,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她的眼淚沒止不住,“別騙我,也別哄我,這都是我最討厭的,”
“嗯...”他看著她梨花帶雨的美麗臉龐,心撲通撲通直跳,然后慢慢的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那么香那么甜......
**天剛蒙蒙亮,其實她一夜未睡,她赤/裸的躺在他的懷里,許久不愿意睜開眼睛。
因她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夢太美了,睜開眼就醒了。
而靜瑄則安靜的睡著,沉靜的面容里一派祥和,嘴角微微有些上翹的弧度,似乎這一刻他滿足的擁有了全世界一樣。
當破曉的陽光直直的曬在他的臉上時,他才從酣睡中意識到大量的玄光,緩緩地睜開眼睛,長久的望著懷里緊鎖眉頭的曉曉,撫摸著她的長發(fā)。
她還是這么美,并且現(xiàn)在這份美已經(jīng)完完全全的屬于他了。
他們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這一刻仿佛就是地老天荒。
然而,此時莊怡在丫鬟的攙扶下摸索著來到拂曉閣,小心翼翼的喚著莊曉的名字,“曉曉?”
佐萊喜氣洋洋的從拂曉閣的偏院迎過來,問了安。
只聽莊怡柔聲帶顫的低聲問道,“少主,在這里嗎,昨夜喝了些許酒就怒氣沖沖的走了,我惦記著他,我來問...”
誰知攙著莊怡的丫鬟一聲驚呼,打斷了她的話,眼尖的說自己看見了少主的鞋和散落在地的他和她的衣服。
莊怡頓時眼前一黑沒承受的住,腿軟軟地跌在了地上。
靜瑄聞聲見狀,一臉愧疚,皺著眉,輕輕從懷抱中推開曉曉,動作略有些急緩的整理衣帶,匆忙間頭也不回的撂下一句:“我去看看阿桑!比缓蟊悴活櫝鯂L人事,渾身疼痛,又茫然無措的曉曉,連鞋子都忘記穿,幾步跨到莊怡的身邊,溫柔的抱起她,柔聲的安慰。
她把被子蓋在自己頭上,眼里怎么也止不住的流淚,然后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重重的嘆了口氣。
曉曉和靜瑄圓房的事傳遍了整個莊府。
傍晚時才聽說靜瑄和莊怡和好了,他抱著她回房,神色是極親昵。
佐萊回來時又說莊怡懷孕了。
她抖了抖衣衫,笑著站起來,“楠錦,別備著那棉被了,你家少主再不會來了。咱們什么時候吃飯,我餓了!
他還會來看她,只不過很少來。再沒碰過她,牽手也沒有。
興許是造化弄人,兩個月后她被診出喜脈。
那天晚上他來了,神色淡淡的。
她說:“我不要這孩子,左右將來要改嫁,不如讓他別添亂!
他神色還是淡淡的,從認識的那一刻起,他對她的表情似乎就只有三個字:淡淡的。
“生下來吧!
“阿娘家鄉(xiāng)的偏方,可以的。”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好了,歇著吧。”說罷轉(zhuǎn)身欲走。
她狠狠的把書摔在地上,“你不要這樣對我!我莊曉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與施舍。我可以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嫁進來時我料想到你會娶姐姐,我不會在意。但我沒想到你會對我這么溫柔,我沉迷在你的溫柔里做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錯事。我的貞操應(yīng)該給和我彼此屬意的人我卻讓一個根本眼里沒我的你輕易的得到了我的人,這就是在踐踏我自己。這種可憐不如沒有!
她閉上眼睛,“你放了我吧,就當是夫妻一場的最后請求!
他頓了半晌,背在身后的手緊握成拳,眉頭深皺著:“想走,做夢!币蛩溃糨p易松口,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她胸腔里滿滿的黑暗又重重的壓了上來,她是真的厭煩了這里每一個人,每一件事,虛偽做作,封閉桎梏,讓她惡心。
**她心里的惡念在全家宜春宴,分家要再選少女獻給莊靜瑄,被他攬著莊怡一臉親昵輕描淡寫的一句:“有她,一生足矣!钡囊痪湓拸氐准ぐl(fā)出來。
平白無故的占了自己的身子,然后一句貼心的話都沒有。自己的孩子也這么不招他待見,不聞不問,又不許她走,既然有了莊怡就不要還對著她花言巧語。
說的好聽有什么用,一生,一生,一生,有一生這個東西在她面前,她一定會一刀捅穿了它。
她恨透了。
這和阿娘從前的生活一樣,她把莊怡和阿爹的姨娘重疊在一起,為什么這些女人不去死?為什么她們能有那么明晃晃的笑?她把莊靜瑄和莊花名重疊在一起,從前就恨她阿爹的一股腦兒全落在莊靜瑄的頭上。
她真是鬼迷了心竅,瘋了。
莊怡貪吃了果酒微醺去岸邊乘涼,她跟在后面,當著莊怡丫鬟的面一把把她推進了水里。
剛?cè)氪,江水雖化,卻尤為冷峭。
這一驚一嚇一凍,把她救上來時,她早產(chǎn)了,偏偏又胎位不正難產(chǎn)。
她覺得自己不行了,拉著莊靜瑄的手:“你讓他們...把曉...曉放出來罷,她也很可憐,這些年我懲罰她的,已經(jīng)夠了,我奪走...她的已經(jīng)夠多了,上天看不下去了...要帶我走了。徨說她害了...我,奪走你,毀了我的眼睛不是故意的,”她導了一口氣,又續(xù)道,“拋卻一切未知因素來看,她只是單純的...喜歡你而已。當年阿爹和我說,我不能理解,就是如今我也不愿意原諒她,但我現(xiàn)在這樣了...依稀間終于明白了她的心,她這一輩子還真是什么都沒向莊家要過,唯獨要了你,咳...卻因著我的緣故,我們從沒有善待她。我要死了,靜瑄,你替我照顧她...”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莊曉:“曉曉,過去姐姐真的很任性,其實靜瑄他是喜歡你的......”
她被下人捆在一旁,聽完這些話后,哭的泣不成聲。
直到這一刻。像瘋了一樣的莊曉才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她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惡婦妒婦。
她顫抖的哭著,若不是肚子里還有一坨肉她恨不能現(xiàn)在也跳下江去。
她都錯成這樣了,姐姐還肯原諒她。
這次她真的做錯了。她真正意義上害死了莊怡。
孩子出生后由主母自照料。靜瑄自莊怡死后一眼沒瞧過她,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抑郁發(fā)病,不肯用藥,欲追隨莊怡,則一病不起。
她沒有半分疏忽的照顧了他整整小半年,肚子八個月挺得老大,也要照顧他。
他自從病了,脾氣在幾個月的時間里養(yǎng)的老大,藥涼了,湯苦了,丫鬟吵,嫌她伺候他手腳不利索,笨拙的連他的衣帶都不會解,看到她坐在房間里讀書他就煩的不得了,看不見她又要冷嘲熱諷。
九個半月的時候,孩子要生了,比預期的晚一些,她想,這孩子格外沉得住氣。
都來了,包括主母大家都聚在正房議事廳里。佐萊和楠錦遣人叫了幾回他,都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真狠心。
產(chǎn)房里,她拉著佐萊的手,淚一滴一滴的流著,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吱,“孩子交給主母,記著男孩子叫靜炎,炎熱的炎,女......的叫靜言,靜言思之...躬...躬自悼、自悼已...的言!
然后她就閉上了眼睛.....
她以為她會死,可睜開眼看見他時她就知道了,死還是很奢侈的。
他淡淡的看著她:“是男孩子,要抱抱看嗎?”
她不回答也不動,只是又閉上眼睛,似是不愿意見到他。
過了許久她才睜開眼,他已經(jīng)不在了。
上個月見過阿爹,身形已經(jīng)倍顯老態(tài)。
他獨獨坐在櫻花樹下,眼睛微瞇,不知在思忖著什么。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哂笑了一下,不知笑得是別人還是自己,也可能都在嘲笑。
有時候回想起來,自己這一生活成這樣倒全是罪有應(yīng)得。
以前不能理解阿爹既然深愛著娘,為什么還要在情勢逼迫下選擇舍棄她?阿娘為什么一定要這么決絕,寧死不相往來?
覺得多半是他還不夠了解她。爹給不了娘想要的,又不允許她去追求想要的,傾盡所能的給她自己看重的一切,其實在娘眼里那些連草芥都不如。
現(xiàn)下里,她有一份新的感悟,二人的性格本身就是不和的。阿娘來自番邦異土,脾性剛烈,本身不善言辭,阿爹少年得意,年輕氣盛,在本就無過多交流的深庭宅院里自然缺乏溝通,摩擦使得性格不和的缺點放大,一步步鑄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她確實像極了阿娘。
無論品行,脾性,處境,都和她當年如出一轍。她們都有一種純粹,這個封建禮教下不容茍活的純粹。
敢愛敢恨,卻沒有善終。她要的,莊靜瑄不能給,她絕望了,他又自以為是的給她希望,用自己愚蠢的憐憫再給她當頭一棒。
探看往昔,他也實在從來沒向她許過一次承諾,徨說承諾了,連對她喜歡還是厭煩都沒有只言片語可循。他這一點挺好,從不輕易許下不能實現(xiàn)的承諾,不讓她處在幻想中。
你要問她后悔嗎,剛開始她會說不后悔,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事情的發(fā)生,她斬釘截鐵的告訴自己,她后悔了,如果再來一次,她寧愿從來不認識莊靜瑄,安份的守護從前和莊怡純粹的友情。
她這輩子活的憋屈,沒出嫁前不懂得安守本分,性子浮躁,不會珍惜眼前的,只望著人家莊怡手里捧著的,鼓起勇氣爭取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想望,卻用一輩子的孤苦伶仃,愛而不得來付這個慘痛的代價,活該自取其辱。
出嫁以后,每日都愧疚自責于莊怡,她偷了莊怡的人生,讓她處境那么可憐。切身體會了深層次的人情冷暖后,性子淡薄了,不愛爭了,但是心底里壓抑的自由和渴望更深厚了,這不是環(huán)境的煎熬,而是內(nèi)心的煎熬。更濃烈,更慘痛。
再后來,她參透了許多事以后,不愿意再見府里的任何人,連自己的炎兒也不愿見。孩子五個月大時高燒不退,她也不去看,佐萊哭著回稟,主母憤怒的指責,她都不愿理會,大家都說她這回真瘋了,活活熬瘋了。
莊靜瑄傍晚的時候來看她,她背對著他,不愿意見。
他只說了一句:“你不去看看炎兒么?她也是你的孩子!彼龥]理會,他也沒再說話。
他臨走時,她淡淡的來一句,“她們都說我瘋了,其實我還好,我要去城郊的白庵修行!辈皇窃儐,而是一句陳述,陳述一個事實。
她始終沒回頭,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也沒聽見又說了什么話。
孩子五天后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不出十天恢復了健康。
她松下一口氣。她想離開這里,她連死都不想死在這地方,沒有一絲留戀了,只想在庵里為莊怡超度,為兒子祈福。
臨行前她只帶走了一盆吊蘭,那是姐姐曾經(jīng)享受過的殊榮,她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
在庵里不過月余,她就魂魄離身,來到了朱鹮所在的綠蘿山。
**聽罷這則故事以后,已經(jīng)過了三個時辰了。
此間,朱鹮已經(jīng)續(xù)了五杯紅色的藥茶,眉宇間略顯疲態(tài),神色卻有幾分說不出的悲涼。
而對面的白衣女子在敘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全然沒有那個在莊家癡纏莊靜瑄的女子的顛嗔烈性,反而在整個過程中極其平靜,表情淡淡,眉目之間刻畫著柔軟的恬靜。故事講罷,端坐在一旁,眼神放空,嘴角還是噙著一抹笑意。
這樣的她簡直美艷至極,連朱鹮都被她的美貌吸引,更何況她一直癡戀的莊靜瑄。
每個人都有自己風月里的故事,無非是誰愛誰,而誰又愛誰。故事總有雷同,但是因為人物性格的迥異,環(huán)境的變化,心境的改變,時間的流逝,哪怕是包括男主人公打了個噴嚏,引發(fā)女配打破杯子,砸傷女主,男主對女主一見鐘情這種在概率學上發(fā)生頻率為萬分之一的偶然事件在內(nèi),都在風月里算不得偶然。
因此,朱鹮不太能理解為什么莊曉在最后除掉莊怡以后,明明已經(jīng)和莊靜瑄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還有了一個兒子,反而一心向佛,或者一心求死的這樁變故。倘或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朱鹮頂多生兩年閑氣,還是會選擇留在丈夫和兒子身邊,當然她畢竟不是莊曉,人各有志,怎么個活法任何人的選擇都不會重樣的。
她撫了撫桃花扇,斟酌用詞道:“莊夫人,恕我直言。你想要的都已經(jīng)得到,為何還執(zhí)意離家,不留在你丈夫身邊,教養(yǎng)稚兒!
莊曉還是那副淡然的神色,開口卻一字一句道:“他們都說我瘋了,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是瘋了。這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讓我崩潰,真正打擊到我的是,我那么愛靜瑄,到頭來他竟為了姐姐要尋死。他是什么樣的人,天資聰穎,形若神曲的莊家驕子,他那樣的頂天立地的莊家族長要舍棄一切隨姐姐一同去了,甚至不管姐姐留下的孩子,不管我,不管我的孩子。我照顧他的那段時間,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抱著一種什么心態(tài),大多是一種麻木,大腦機械的告訴我,我已經(jīng)害死一個了,不能在害死第二個;或者是一種愧疚,莊靜瑄要是死了,那我這一生就真的是一個笑話了;或者是一種自私嫉妒,我不愿意讓他們兩個在地府相見;或者是一種退路,我日夜內(nèi)疚愧對家姐不想茍活,他要是還能好好活著,那我的兒子就會有一個好父親,我也能放心的撒手人寰。真到了可以死的時候,我又不敢死,我怕到了地府,我見到姐姐,羞愧難當。”
朱鹮聽罷,默然。
莊曉說:“現(xiàn)在你可以取走我的玲瓏之心了,我早已經(jīng)不想活了!
朱鹮沉吟了半晌才道:“莊夫人,我可以先帶你再回莊府看一看!
莊曉說:“先剜了我的心救活我姐姐罷。我并不想再看見他為了姐姐神行憔悴的樣子了!
此刻,朱鹮正慘白著如紙的一張臉,著著白色裘袍駕在云上,正了正神色,斂了斂衣衫,對著手中那扇陳舊的桃花扇溫聲說著,“莊曉,我依了你去救那莊怡,你的玲瓏之心便被種到我畫扇中的桃樹上作為報答,但我能感念你對他的纏戀與不舍,且?guī)闳タ纯戳T!
天上三天,凡間三年。
依稀是那落落的庭院,四四方方,庭院深深,左右?guī)繉ΨQ,花園里的花樓還在,望亭還是那遺世獨立的樣子。越過龐大的仿佛天然的假山,是她的拂曉閣,不知何時,她原來住過的院子中間也種了一棵櫻花樹,此時真是落英繽紛的時候,美的不能言說,依稀間好像還能看見那個來自遙遠的倭國的傲氣女子在樹下顰笑。
只是人非曾經(jīng)的故人了,忙碌的軸心變作了死而復生的莊怡,她還是那般美麗剔透,溫柔如水。自重生后,眼睛的痼疾也一并好了,只是現(xiàn)在她寧愿眼睛還是盲的,也比現(xiàn)在好受的多。她嘆口氣,眼睛濕潤著,手里握著一方帕子,直直的看著窗外的那抹暗色身影,安安靜靜的哭著,時不時拭一拭眼角的晶瑩。
那抹暗色的身影是莊靜瑄。一襲深藍的錦衣,軟緞作里,襯得他越發(fā)清俊,眉目依舊,風姿綽然,宛如神靈。眼里涌動著深沉的情感,他吹著笛子,曲調(diào)低低的,是極纏綿。
其實那日救活了莊怡,朱鹮便已收了莊曉的玲瓏之心,肉心化作春泥滋潤那畫中的桃樹。是以莊家大少奶奶無故失蹤,二少奶奶離奇復生的奇聞傳遍小鎮(zhèn),沒人知道莊家大院里究竟發(fā)什么了什么,連莊家叱咤風云被視作商界奇才的宗家主人莊靜軒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夕間什么都不復存在了。
哪怕是從前她對他絕望,最起碼她還在這個府里,他每日里總會找時候偷偷在一旁看她,貪婪而又肆無忌憚的看她,不用面對莊怡的幽怨,不用收納莊曉的冷漠。就算后來她去了庵里修行,他也要每日騎著汗血寶馬,往返三個時辰,只為了在門外遠遠見她一眼。
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她失蹤以后,她的所有東西全都沒有了。連個念想都沒有。
他記得她喜歡那棵樹,她說,那是她阿娘最喜歡的,阿娘愛阿爹,就像那棵樹,從來沒變過,只會與日繁茂,她欣賞阿娘的愛情,不適合生活在一起的情人,不代表不愛,他們兩個就是這樣,愛到骨子里了,又因為性格不合不能在一起生活。
她說她很羨慕,雖然他和她生活在一起,可是他不愛她,她又卑微的連離開他都舍不得。
莊靜軒愛她,但是發(fā)現(xiàn)的太晚了。那時候年輕沒能領(lǐng)悟一些事,可有些事錯過了就是一輩子。這實在是人生的第一大悲劇,她愛他,他不愛她,他愛她,她又不愛他,在一起又彼此錯過。直到最后他也沒來得及告訴她,他愛她。
曉曉的靈魂慢慢在空中浮現(xiàn),恍若隔著千山萬水,“倘或再有一次機會,我斷斷不會愛上你。靜瑄。到了這般田地,我已然參透許多。只希望你和姐姐好好活下去,沒有我的打擾!
可奇的是,莊靜瑄如聽到了莊曉的念白,一滴晶瑩的淚水悄然滑落,低低哽咽道:“曉曉...我負了你...”
朱鹮也想過,情愛大抵如此,愛得很痛,哪怕是溫暖的天空,也會覺得涼,深入骨髓的涼。因為在愛里哪怕你付出再多,也不一定會有回應(yīng)。有回應(yīng)不一定是愛你,愛你不一定是未來。有未來未必幸福,有幸福又未必是愛。涼空之深,涼入骨髓。
朱鹮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你不能一直信守諾言陪伴一個人走下去就不要輕易許諾。比如說姑姑的不告而別,比如宿黎的漸行漸遠,比如原櫻獄的決絕,無論以哪種形式,最終帶給她的結(jié)局只有傷害。她在這方面確實是挺笨的,用了幾百年的時間磕磕絆絆的才懂得這個道理,而莊靜軒活在世上短短二十載又懂得太透徹又理解的太偏激,以至于讓心愛的女子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這世間的情情愛愛,從來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看在眼里惦記是樁事兒的人家又未必當作是樁事兒,你覺得雞毛蒜皮的不該計較可人家又未必不會計較,你不是別人,別人也不是你,揣測來揣測去性格不合的特點放大,最終離分別也就不遠了,如此可見有什么事還是說開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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