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后世皆盛傳：仙有宿莞，妖有泠姬，佛有定門，鬼有符鎖，魔有天道。
　　不死，有來蕪。

　　正章：
　　——已經是多少年了？
　　他常常反復地問著自己。
　　他活了很久，久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仿佛一場夢，世間萬物照常輪回著，卻剩他一個在塵世間滯留著，何等寂寥。
　　有些出神地看著發(fā)白的指尖，仿佛正在逐漸變得透明，甚至可以看到皮肉下突突跳動的血脈，鮮紅的血液在汨汨流動著，他卻覺得好像全身已被凍結，這人皮是冰涼的，即便炎夏，也生不出絲毫暖意，就似寒冬中的蛇，再怎么偎依在火簇旁，卻仍然冷得如石尊。
　　拿起身旁那壇酒，他輕輕拿開酒壇封口處的紅綢，溫柔的動作仿佛是幻覺，這么多年以來，只有對于這壇酒，他才會露出如此溫柔的神情。
　　他似乎是想小啜一口，但是酒壇邊沿正要碰到嘴唇，他又將壇子放下，然后將紅綢繼續(xù)封回，而后凝視著酒壇，久久未動。
　　他已然像一個靈魂出竅的石像。
　　他重復了上千上萬回一模一樣的動作，最后都停滯在那樣溫柔而悲傷的望著酒壇的眼神。
　　——仿佛在望一個早已不會回來的故人。

　　他是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五界不容，只能躲避在這檀臺尸中，終日不見光明。
　　但他卻有一個名字，來蕪。
　　來蕪沒有肉|身，只有鬼魂的形態(tài)，但缺少鬼印，故此鬼界也從不曾收留他。
　　他孑然一身飄零在世間，孤苦伶仃，沒有任何的仙魔愿意結識他，他也因此生出了怪異扭曲的性格，更加變得為五界所棄。
　　來蕪獨自徘徊在檀臺尸上，卻見一人捧著巴掌大小的酒壇，乘著風緩緩而來，一頭長發(fā)規(guī)矩的梳起，鬢邊幾縷青絲在風中飄動，一身月白薄衫，腰間墜玉，煞是驚艷。
　　來蕪很久沒有看到除了他以外的任何生命，檀臺尸是五界的忌諱點，無論神魔鬼怪，便是對來蕪抱著半點好奇心，也萬萬不想趟這趟渾水，然而今天來者，卻很不一般。
　　那人眉目頗為清秀，眼底是一波明艷的光彩，唇角微勾，帶著一絲溫潤的笑意，而他看那酒的眼神，溫柔得能夠融化世間萬物。
　　也在那時候，融化了來蕪的心。
　　來蕪并非是沒有妄想的，至少在這孤獨飄零的幾百年中，他愈發(fā)的生出了一種對于世間萬物的怨恨，從而就更加有一種瘋狂的欲|望。
　　因為他活得很累，所以他也不希望任何仙妖佛鬼能安然平和地度過這漫長的時光。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卻和其他人不一樣。
　　在他到來的一剎那，仿佛整個檀臺尸都有了生機。
　　包括來蕪自己。
　　來蕪是很想上前去打個招呼的，但是這個五界不容的身份使他沒有任何資格上前。
　　他知道捧著酒壇的那人是誰。
　　名動五界的五首之一。
　　——上仙宿莞。
　　整個仙界都得對他俯首相向，可謂是仙界的一抹光，以“善”、“生”、“儒”三字而震懾五界，在五首中是最為令眾生敬重的一個存在。
　　仙界雖不似佛界以“仁慈平等”為名，但也從不會給每位仙人分出三六九等，然而宿莞卻有“上仙”之名，從此也可看出他的名聲與威懾力。
　　來蕪本以為能名動五界甚至是能震懾眾生的上仙應該是陰冷而淡漠的，然而眼前人的這般相貌卻讓來蕪感到驚訝。
　　清秀儒雅，眼底似柔情春水，唇角微揚，眉眼間盡是溫潤。
　　如此謙謙君子，便是那個震懾五界的上仙宿莞。
　　來蕪突然明了，或許眾生不是臣服于他的恐怖之下，而是被這樣溫潤如水的靈氣所折服。
　　一塵不染，潔白如玉。
　　如此美好的存在，誰愿意去玷|污呢？
　　來蕪突然覺得自己實在太骯|臟，也太過渺小。
　　可是那個人在檀臺尸停留的時日越長，來蕪就越發(fā)的生出了一個令眾生都膽寒的設想。
　　一個彌天大錯。

　　來蕪雖不屬五界，但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這個能力令五界眾生都為之懼怕。
　　所以不敢接近檀臺尸之人，其一是不想淌這五界不容之處的渾水，其二，就是不想死于非命。
　　來蕪知道自己的能力，但卻從未曾想過去行使這樣的力量。
　　直到上仙宿莞來到這檀臺尸。
　　直到他獨自一人停留在這里很久未曾離開。
　　有那么彈指一瞬來蕪想到，為何，不把他殺|了呢？
　　來蕪是喜歡宿莞的，從第一眼起。
　　即便是曾經看見過的那些仙妖鬼佛，都沒有這無心一瞥的吸引來得更加震撼人心。
　　宿莞使這荒蕪之地有了生機，也讓來蕪第一次感受得到其實自己是還活著的，是真真正正還活著的。
　　至少不是一縷輕煙。
　　但是宿莞的目光從來不曾離開那壇酒。
　　那么溫柔如水的眼神，以及那般溫潤而帶著神采的表情。
　　——不是給檀臺尸，更加不是給他的。
　　那壇酒，萊蕪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這些什么，可是宿莞那淺淡的笑容以及能融化世間萬物的溫柔，卻讓他覺得有什么地方撕裂一般的疼痛，這是他生存在檀臺尸幾百年來未曾有過的感受，陌生得令他幾乎窒息。
　　也就在那一刻，五界徹底騷動起來。

　　上仙宿莞，歿于檀臺尸。
　　五界之中來來回回，只有這么短短九字。
　　宿莞已死，五界轟動，眾生憤怒不已，一時間混亂不堪。
　　而來蕪在檀臺尸上，捧著一壇酒，將一根沾滿鮮|血的白骨，緩緩沒入酒壇中。
　　是宿莞的仙骨。
　　來蕪起了殺心并不是第一回，但真正動起手，卻是首次。
　　他把他最喜歡的人殺|了，甚至將對方的仙骨取出。
　　仙若是無了仙骨，就連轉世，都不會再為五界所容。
　　來蕪心知這點，但是卻更加抑制不住滿腹殺意，在宿莞沒有任何防備之時痛下殺手。
　　用他那令五界都失色的可怕力量，殺|死了五界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甚至還記得宿莞一剎那回眸的神情。
　　——那是一種不敢相信的悲哀。
　　來蕪沒再看懷中沾滿了鮮紅的淡淡月白，而是將那根仙骨鄭重而虔誠地放入了酒壇中。
　　這是他自己的酒壇，他從未動過分毫。
　　宿莞的軀殼很快就消逝了，那般令人動容的溫潤表情，最終凝滯在略帶驚訝的悲哀上，然后一點點消失不見，最后什么痕跡都未曾留下。
　　只有那腰間玉佩，清脆地掉落在來蕪腳邊，還折射著漂亮的光芒。
　　而來蕪直到宿莞消逝，都不敢觸碰他清秀儒雅的五官。
　　他抱著酒壇，下巴抵在那柔軟的紅綢上，竟露出從未出現(xiàn)過的溫柔神情。
　　隨后，有什么東西一滴一滴打在酒壇上，浸濕了鮮艷的紅綢。

　　五界混亂。
　　雖上仙宿莞之死引起五界眾生群憤，但仍無任何人敢踏足檀臺尸。
　　來蕪已經變成了五界中最可怕的一個存在。
　　無人敢輕易冒犯他，只怕措手不及間已被飛來橫禍滅殺。
　　來蕪回到了過去一般形單影只的生活，每日捧著一個酒壇，然后久久發(fā)愣。
　　他輕輕撥開封酒壇口的紅綢，而后小飲了一口。
　　血|腥味混雜著烈酒醇香在口腔里徘徊，隱約間似乎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仙氣。
　　猶如那時清靈的宿莞，眉眼間盡是淡雅。
　　然而只喝了一小口，來蕪就不再多飲。
　　他舍不得。
　　所以即便他下了狠手殺|死了宿莞，也舍不得將酒飲盡。
　　哪怕他多么的想要和宿莞徹底合為一體。
　　哪怕酒壇里浸沒著的，只有宿莞的一部分。
　　來蕪像一縷游魂停留在檀臺尸，卻隨著時日漸長發(fā)覺到自己的手指竟逐漸有了血色，甚至連身|體的輪廓也逐漸成形。
　　就連這五官，也開始變得像個真正的人。
　　便也是在那時起，來蕪更加不離酒壇半步。
　　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威懾力已經在五界淡化了。
　　妖魔鬼怪正接踵而來。
　　仙骨釀酒，是上千萬年來都沒有的事。
　　所以漸漸的，害怕來蕪的少了，垂涎骨酒的越來越多，并且攻勢愈發(fā)狠烈。
　　來蕪護著酒壇一日，越覺得自己愈發(fā)開始變化得超乎自己想象。
　　不僅有了人身，而且，不老不死。
　　連容顏也跟幾百年前一模一樣。
　　與他同時生在幾百年前的妖佛鬼魔大都已經化為塵土，然而只有他還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容顏，捧著酒壇，等待著新的妖魔再一番搶酒。
　　如此輪回。
　　如此反復。
　　來蕪的性格本因逐漸形成人身而改善了很多，然而妖魔不斷的挑釁卻慢慢激起他最初的扭曲與可怕。
　　終于有一日，來蕪捧著酒壇，竟意外地笑得很溫柔，很好看。
　　在那之后，五界崩裂。
　　萬物皆滅。
　　來蕪獨自立于檀臺尸上，看著茫茫一片的遠方，雙手虔誠地捧著酒壇。
　　他的唇角竟難得的有一抹笑，笑得那么漂亮，那么溫柔，那么儒雅，就連那眼底，也似春水般溫潤清亮。
　　像極了當年震懾五界的上仙宿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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