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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one Like You
“這世上可還有比自己從頭建起一座城市更難的事?”
意氣風(fēng)發(fā)的黑發(fā)少年退后幾步,端詳著剛剛完成的杰作——白沙與貝殼堆成的恢弘城堡,裝飾著潔白、淺粉、淡黃的珍珠。星光下,它屹立在Eldamar的沙灘上,被Noldor贈給Teleri、Teleri又信手拋撒在海濱作為點綴的各色寶石簇擁著,美得令人肅然起敬。
“有啊!
在他身邊,身量高些,也略年長些的金發(fā)少年抬眼遙望水天相接處的暗色波濤,溫和地答道。海風(fēng)掀動了發(fā)絲,俊秀臉龐上那雙明亮的眼睛卻絲毫不減專注。
“比如,是否舍棄它——很快,你就必須作出決定!
星光隱去,潮水漲起。流沙的城堡不堪沖刷,先是動搖了根基,繼而分崩離析。然而他沒有時間痛惜。一重重大浪頂著飛濺的白沫無情撲來,前仆后繼,漸升漸高,轉(zhuǎn)眼間就化成了頂天立地的海嘯!
Gondolin的王睜開眼睛時,外面群星已黯,殘月猶在。
日出前的濃稠夜色仍然徘徊不去,晨曦尚未越過東方的山嶺。冷風(fēng)從大開的窗子吹進來,輕如薄霧的紗簾悄無聲息地翻飛舒展,遠近俱寂,惟余自白塔腳下的廣場中傳來的簌簌水聲。
他披衣而起,踏過光滑的石地,穿過長窗走上陽臺,習(xí)慣地避免了弄出聲響,打擾這片寧靜。可是,寧靜……他在欄邊站定,咀嚼著這個字眼,禁不住滿腔自嘲。群山環(huán)抱之中,層層守護之下,他們才得以安享這份寧靜……然而除非真正與世隔絕,否則這份寧靜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幻覺而已。
可嘆他還以為,Bragollach的烈火濃煙,就是他今生最慘痛的教訓(xùn)。
時間一如既往,一分一秒地流逝,天空中黑沉沉的深藍一點一滴地淡褪,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微光。他知道,全城已經(jīng)按照他的命令,前夜熄了大半通宵長明的華麗燈盞,以示哀悼。
哀悼……自從決心將這條反叛流亡的道路走到底,他似乎就與這個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一路上,他曾為妻子哀悼,為妹妹哀悼,為父親哀悼……然而那個名為堂兄、實如手足的人遭遇雙重的背叛,一去不返,他竟一無所知,待到了解前因后果,Tol Sirion上暗無天日的地牢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斷壁殘垣也覆滿了茵茵綠草。
這份寧靜,恰似一劑醫(yī)者療傷時常用的藥,緩慢地生效,遲鈍了洞察,麻痹了知覺……于是也成功地推遲了哀悼。
Findaráto Artafindë Ingoldo,你究竟在想什么?同樣面對過遠離戰(zhàn)事的寧靜,同樣失去過同胞至親,我縱是千般不愿,也終究選擇了隱忍,而你明明比我更加寬容……
不,他糾正了自己。那無關(guān)寬容,甚至無關(guān)明智、負責(zé)、冷靜……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相信,那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你比我更加任性。
旁人眼中的你,平易近人,善解人意,既是知識淵博的學(xué)者,又是胸襟寬廣的開明君王。但他們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是,你那樣一個人,一旦狠下心來,可以多么決絕……和殘酷。
他不無艱難地轉(zhuǎn)過身,望向西方。在那邊,群山背后的天幕上只綴著寥寥幾顆閃爍的星,疏離而清冷。
你看,你就那么離開,都不曾給舊日摯友留下一句告別入夢。
……“你這么說,可未必公平!
Finarfin家族的長子坐在篝火邊,把玩著一塊枯木;鸸饨o金發(fā)抹上了淡淡的紅,又映在若有所思的眼里,讓明亮的淺灰深處也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他們宿營在Aelin-uial附近一處干燥些的高地上,從這里望去,夏夜的星空下,那片迷霧籠罩的沼澤水域閃著微光,水畔茂盛的葦草高過了人頭,迎風(fēng)搖曳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拋棄……既然你認為不與父親同進退就是拋棄,那么你怎樣判斷我的選擇?我難道不是早就拋棄了我的父親,而那時我們連塵世海岸的蹤影都還沒見到?”
Fingolfin家族的次子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無從反駁!啊愣业囊馑!蹦┝怂f,“Findekáno和我想法不同。他似乎打算就那么一直留在北境,盡長子的責(zé)任,不離父親左右。”
“我想,他有他必須那么做的理由!盕inrod把手里那塊木頭推進了火堆,凝視著它漸漸變色、翹曲、焦黑,最后噼啪一聲爆成一團小火球。“而你和我,也有我們的理由!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不覺得我有什么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堅持,“你很清楚,Artaresto、Angaráto和Aikanáro都聽你安排;可我身為次子,居然……居然不甘心聽?wèi){調(diào)遣,甚至不希望像Findekáno那樣……”
“Turukáno,再告訴我一次!盕inrod從那塊燃燒的木頭上移開目光,打斷了他,“你為什么走上這條路?”
“復(fù)仇,自由,建功立業(yè)!彼鸬猛纯,因為這個話題,他們并不是第一次說起。“順遂本心,有始有終!
“你不會不知道,順遂本心,并不是沒有代價!盕inrod顯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輕輕點頭,“而那會是何種代價?由誰付出?后果誰來承擔(dān)?成果又歸誰享有?要找到負責(zé)的做法,這些利弊得失就不能不去權(quán)衡。”
“……如此說來,我惟一負責(zé)的做法就是駐守Nevrast!彼(dāng)時沉默一刻,挫敗地嘆了口氣。然而Finrod看著他,忽然一笑:
“可也有一些東西,我們無從權(quán)衡……那時,我們惟有拋開那些實際的考慮,聽任直覺引導(dǎo)——是為任性!
彼時他們都不知曉,他的糾結(jié)難題其實并不足道,因為那次微光池塘之旅,將改變他們兩人的決策與使命。
……汝等此刻的和平必將終結(jié),且終結(jié)之日將近。修建要塞,隱藏子民;汝等必須在將至的黑暗中留存一線光明!
迄今為止,他都做到了什么?一個尚未揭曉的希望,一群安居樂業(yè)的臣民,一個遺世獨立的隱匿王國,一座從無到有的壯觀石城。他遷入深山銷聲匿跡,放棄了初具規(guī)模的“新家”,推卸了輔助父兄的責(zé)任,固然是遵照眾水之王的指示,卻又何嘗不是順遂了本心……曾幾何時,他還天真地心存慶幸:責(zé)任與本心,并不是沒有合二為一的可能。
只因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為此需要償付的代價竟有這么沉重。
北邊山巔那座新冢,已成心底一道永不平復(fù)的傷痕。他親手收殮了父親,透骨的寒風(fēng)非但沒有撲滅心頭那把復(fù)仇之火,反而令它愈燃愈烈。所謂“保存實力,等待時機”,為的是有朝一日不必再蟄伏下去?扇绻谀侵埃鋹壑匾暤囊磺卸家驯黄茐拇M,縱然茍活到最后,又有什么意義?
胸中熱血激蕩,一陣陣幾欲上涌,頭腦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不期然作了回答:所謂“茍活”,涉及的不只是你一人,還有你治下的國度和臣民。你如愿以償,建國為王,難道為的是親手將它毀去?把日后幸存的依托拿來當(dāng)作一逞血氣之勇的資本,縱然換得一時快意,那又有什么意義?
即便如此,假如眾水之王不曾再度現(xiàn)身夢境,重申告誡,他會如何抉擇?
他想,他仍不確定。
的確,有一些東西,我們無從權(quán)衡。
……“Findaráto,我一直想問你,你可曾后悔過?”他和Finrod最后一次相見時,他曾突兀地問。Nargothrond落成時,Gondolin也竣工在望;叵肫饋,F(xiàn)inrod那時多半已經(jīng)預(yù)感他們分別在即,才動身離開那處開鑿在山巖中的洞窟城邦,前來Nevrast小住。Taras山下,他們站在Vinyamar巨石砌成的殿堂外向西眺望,視野中白沙綿延沒入碧海,碧海鋪展直到藍天盡頭,而在精靈視力也無能為力的極遠之處,隱藏著那片Noldor如今已無法企及的蒙福之地。
“后悔?”Finrod聽他這么問,微微挑眉,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驚奇,“不,我當(dāng)然不后悔——如愿以償,何悔之有?”
“但如愿以償?shù)谋澈,有太多不堪回首!彼敛涣羟榈刂赋,“我從不瞞你,我永遠不會原諒那個令我們被迫取道冰海的家族……而你,你為他們諱言,與他們周旋,且不提他們是否有半點領(lǐng)情,你自己心中難道就對天鵝港不存一點嫌隙?”
“怎么會?”隨著他一句句犀利異常的詰問,F(xiàn)inrod眼中的光采也一點點淡去,“我自問并沒有那樣的心胸。”
“那你怎能做到若無其事?”他追問,“你不是Findekáno,不受積年的情誼掣肘!
而他沒有出口的是:你那樣一個人,又怎么可能不懂那些陽奉陰違的把戲,那類明哲保身的策略,那份冷眼旁觀的涼?
“因為我并不是為了仇恨怨懟才走上這條路。”他表現(xiàn)得咄咄逼人,但Finrod也無意避讓,“我踏上這片海岸,在初升的Isil下第一次看清這個世界,我所見的只是一片蘊含著無盡未知的天地,一片夢想中的廣闊疆土……那時我就知道,對我來說,若要不虛此行,就必須做出一些妥協(xié)……甚至犧牲!
Nargothrond的王一停,沉默了片刻。
“我也從不瞞你——幸運也好,不幸也好,我擁有更多預(yù)見的天賦。在時間的長河中,我們?nèi)缃裆碡摫狈降念A(yù)言,卷進一段漩渦急流不得抽身,前途一片迷!墒菤q月流逝,世事變遷,也許終有一日,云開霧散,Manwë將會傾聽,Mandos將會寬恕!
“那要怎么才能——”他忍不住問。
他的堂兄看了他一眼,突然誠摯又無辜地笑了:“我不知道!
愕然過后,他也不由得失笑,頓時緩和了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等笑聲止息,他深吸了口氣,半是自言自語:“你說寬恕……這世上可還有比‘寬恕’更難的事?”
“有啊!
在他身邊,金發(fā)的王者溫和地答道,用的是與多年以前一模一樣的語氣。
“那就是‘遺忘’!薄
你是對的,F(xiàn)indaráto,你幾乎總是對的。正是因此,我才百思不得其解:你比誰都清楚你肩負的責(zé)任,為什么偏偏比誰都任性地拋開了它?為了一個承諾,不惜觸動那個家族的執(zhí)念,不惜放棄辛苦建立的國度的王權(quán),你所求的,就只是一條“言出必踐”?
不,那不是你……那么,那是不是你無從權(quán)衡的時刻?或者,引你前行的不是其他,正是那個靈光一現(xiàn)的預(yù)見?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下方遠處的Tumladen平原上,果園大路、田野阡陌,也陸續(xù)現(xiàn)出了輪廓。他轉(zhuǎn)身眺望那邊的群峰,忽然渴望自己能擁有大鷹的敏銳雙眼和強壯翼翅——據(jù)說,環(huán)抱山脈之外,從Hithlum到Himring,他們準備發(fā)動史無前例的攻勢,正在組建規(guī)?涨暗穆(lián)盟。
聯(lián)盟,Maedhros聯(lián)盟……可是短短數(shù)十年前,我父親號召組建聯(lián)盟、發(fā)動攻勢的時候,他們作何反應(yīng)?
那種久違的狂怒又一次從心底升起,他不由得攥緊了大理石的欄桿,致密光滑的石材沾了露水,掌心濕漉漉的,一片冰涼。
那個家族,傲慢、狹隘,一而再、再而三,全無反省,厚顏無恥到連誓言也能成為背叛篡權(quán)的借口,連聯(lián)盟也定要以自家為名!我為什么要站在這里,猶豫著應(yīng)該作何決定?我憑什么要傾舉國之力,以自己臣民的鮮血,縱容那些無情無義之輩?倘若真有永恒的黑暗,難道對他們來說不是適得其所?
……倘若真有永恒的黑暗,它絕不會滿足于僅僅吞噬他們。你若傾力相助,或可遏止它的擴散,但你若袖手旁觀,它必將吞噬一切。
上一次,它吞噬了你的父親。而這一次,你的兄長將率領(lǐng)大軍,站在對抗它的前列。上一次,你品嘗了猝不及防的錐心之痛是何滋味,因為你無從選擇。而這一次,你有選擇。
——Turukáno,你其實早已知道該怎樣決定。
這到底是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還是他的頭腦依照過往的印象,營造出了活靈活現(xiàn)的幻覺?抑或是,那自始至終,根本就是他自己?
——別讓他們把我們變得與他們相同。
黎明的天光就在這時越過了那道群山的峰頂連成的界線,光輝所及,黝黑與雪白交替的森冷盡皆披上了一層金紅。剎那間,他不由自主地瞇起了雙眼,然后不得不低頭回身,容許熱淚自由地奪眶而出。
“厲兵秣馬,Gondolin將去參戰(zhàn)。”
那一天,早起的人們看見他們的王背對著冉冉升起的朝陽,獨自久久立在白塔高處。塔尖映襯著藍天,光華耀眼,仿佛以白銀和珍珠造就;晨風(fēng)中,繡著日月紅心的銀藍旗幟高高飄揚,仿佛從未有過動搖躊躇。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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