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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端
如同魔鬼誕生于上帝那樣突兀。
見到的時候,它已經(jīng)非常地深刻龐大了。
天際的火燒云還未熄滅戰(zhàn)爭年代的鮮紅,在很遠的地方升騰起灰色的煙霧,繾綣而過的風化不開淡淡的硝煙味道。
透過猩紅的河,仿佛是淡粉色的空氣,看不清那石塊壘起的灰色之物上迷離的字跡。
附近有偵察軍隊在靠近,因為能嗅聞到特有的緊張氣息。
風沙在狹小的縫隙中穿梭,隨著那些高矮參差不齊的人群默然的淚水與輕不可聞的嘆息一起,消失在厚重的云層里。
即使眼瞼和陽光一起垂落下來,所有的一切也已不可更改。
在心臟與肺葉都支離破碎的時候,依然能夠悲哀地透過神父憤激而揚起的長袍,看見那觸目驚心的三個字。
宛若深深刻進眼底的傷痕。
柏林墻。
【那些期待的眼神,從這頭到那頭,遙望無法到達的彼端】
傍晚的時候,下面的嘈雜聲還是很喧囂。
一個銀發(fā)的男子走上瞭望臺。
“海斗,換班了!彼仙难劬υ诼燥@昏暗的燈光下能夠被異常清晰地看見。
被稱作海斗的人略顯疲憊地點了點頭,然后,離開,消失在糅合著火燒云絢爛鮮紅的臺階拐角。
銀發(fā)的人緊了緊身上的制服,走到瞭望臺的外面,晚風吹得他的頭發(fā)微微飄動。
錐生零是他的名字。
柏林墻的守衛(wèi)者之一。
即使是終年溫和多雨的氣候,秋末微涼的空氣還是能讓人微微的發(fā)抖。在夜幕垂落之際看見一只羽毛凌亂的白鴿,從堆放了廢棄物的角落驀然騰起,羽聲掩蓋在飛機流駛過的尾煙里。
是有些讓人心酸的景象。
錐生零望向?qū)γ,民主德國的夜晚與這里完全是同步,本就是一體的存在。城市的燈光已經(jīng)漸次點起,在很遠的地方光影重疊交現(xiàn)出星光般的璀璨。
他能想象自己身后的土地亦是如此,在堅固的柏林墻的兩端,同樣的安詳,平等地擁有同一個世界。
這厚重的禁錮附近卻唯有孤寂的蕭瑟,劍拔弩張的氣氛。他渙散開瞳孔,強迫自己不去注視柏林墻那端的巡邏軍。
漂亮的眉毛又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非常、非常地厭惡這種感覺。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小時候依偎在自己肩頭的影像還未淡去,對方的尸體就倒在他的懷中,胸口鮮血的顏色和暮色中的萊茵河一樣紅,子彈嵌在皮膚里,是戰(zhàn)爭中常用的型號。
所以錐生零恨透了戰(zhàn)爭。
但他卻不得不像這樣履行著身為軍人的義務(wù)。
世界充滿悖論。
他想把燈熄滅的時候,卻看見墻的對面倏然亮起了一小撮光,是正對著自己的瞭望臺,宛若圍繞著柴芯飛舞的密密麻麻的螢火蟲。
光影模糊間,像是拯救極惡世界的圣光般明亮。
心里就有了一點點的觸動。
一時間愣怔在那里。
那撮亮光還在跳躍,被看不見的手揮動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錐生零覺得它仿佛是在說話。
在民主德國的瞭望臺上,周圍暗得如同翻滾著濃墨,只有銀白色的光束,跳動著,穿透虛浮,好像能把整個世界都點亮。
不由地輕松了很多。
他難得的笑了笑,走進里面把昏黃的燈光熄滅,然后打開手電,同樣銀白色的光柔和地照向?qū)γ妗?br> 能看見空氣里游移的小蟲,塵埃緩緩飄動,但是對面的人卻完全看不真切。
只有那浮光深深刻在錐生零淡紫色的眼睛里,驅(qū)散常年緊張狀態(tài)下的疲憊,就好像它只為他一人閃耀,只對他一人微笑。
“嘁,這人是瘋子么!
那天晚上,他們的光芒都久久沒有熄滅。
柏林墻的上方,綿延出一條互相連接的光的脈絡(luò)。
【把燈背在身后,把影子投在身前,目視我的背影,你也就不會看到陰霾】
這樣的事情連續(xù)很長的日子,像是兩人間的秘密,但是錐生零從來沒有看清過對方的樣貌,即使聯(lián)邦德國和民主德國的瞭望臺之間只隔了那么十幾米。
他今天是被一聲槍聲驚醒的。
他一向很淺眠,朦朧中似乎聽見墻外傳來的清脆的童聲。
“讓我進去,我要見哥哥!”
聲音持續(xù)了很久,最后一瞬間斷裂在子彈出膛的一刻。
錐生零立刻跑了出去,看見的只有滿地鮮紅,血液甚至還在朝外流淌,緩緩滲透進墻縫中寄生植物的根須里。
抱著小熊布偶的男孩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的嘴巴還維持著叫喊的口型,布偶的眼睛里沾著濺出的鮮血。
“這個孩子試圖翻越墻壁,你敢相信嗎,他才這么高!柄棇m海斗出現(xiàn)在了錐生零的身邊。
他站在那里沒有說話,緊緊地攥住了拳頭,良久,復又松開,深深地皺眉。
能怎么辦呢。
<開槍射擊令>下達以后,槍擊穿越柏林墻者已被合法化。
錐生零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夜晚的風不大,鉆入瞭望臺窗戶縫隙中的時候卻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像是老式留聲機里無論歡笑還是悲傷都不曾改變的雜音。
他深深地垂下頭,不斷擺弄著手中的血薔薇。
槍被制造出來的真正意義,久久地思考不透。
對面的光還亮著,始終如一。
錐生零有時會覺得非常迷茫,他開始不理解這個日漸丑化的世界,當初成為軍人時暗下的決心,想讓這個世界不再有反人類的暴力,似乎完全是值得恥笑的物事。
就像他同樣不理解對面的那人。
他很想說些什么,卻無從開口。
【讓一切的言語都失去效力,在這個時刻,我們只擁有彼此】
錐生零不知道口琴聲是何時響起的。
如果光也能作為傳輸聲音的介質(zhì),那么太陽上,上帝之國里,也能聽見這個世界所有的悲傷了吧,聽見戰(zhàn)爭的炮火,親人離散的痛哭,以及溫熱的血淌進萊茵河的汩動。
口琴的聲音在靜謐的夜晚非常悠揚。
他知道這首曲子,是很有名的<星之所在>。
像是非常悖論的存在。
如同跋山涉水的朝圣者牽著駱駝穿越廣闊無垠的沙漠,抬頭看見的卻是溢滿了星光的夜空,在閃爍的繁星里,來自遙遠的另一個星球一般的呼喚。
難過,卻充滿希望。
心慢慢地變得平靜。
簡直就是創(chuàng)/世紀。
明明是對立的兩人,甚至不認識彼此,錐生零居然能安靜地坐在那里聽著口琴聲。仿佛周圍的喧囂都已隱去,浮華也褪盡,沉默只為盡在無言中。
那家伙……
他突發(fā)奇想地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后包上一塊小石頭,扔向?qū)γ娴牟t望臺。
聽見了撞擊聲,也不知道中沒中。
嘁,誰管它。
他轉(zhuǎn)身走進里面。
在微光縈繞的對面,一個棕發(fā)的男子撿起地上的紙,然后展開,細細端詳。
那是一行漂亮的字跡。
“吹得不錯!
他的眉眼間倏然浮現(xiàn)起深刻的笑意,只是恰好被垂落下來的劉海遮蔽住。
【盡管我在此岸,你在彼端,連接我們的卻是同一片星空】
那個人從不在白天出現(xiàn),然而晚上倒很準時地點起亮光。
在以后無限漫長的時光里,有很多很多事情在不斷發(fā)生。如同延遲實驗中的光子,過程由結(jié)果決定。
錐生零照樣不認識瞭望臺對面的那個人,萊茵河的水也和以前一樣緩緩流淌,火燒云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艷紅如血。只是有時候會突然想起,想象一個人走在河畔時,口琴的聲音在耳邊繾綣,螺旋著升上天空。
墻外面每天都有人來演說,抗議,意氣激昂。
有很多卻是變了。
比如有一次,一只白鴿從對面飛過來,停在他的腳邊,羽毛光潔锃亮,然后便看見細細的腳踝邊捆綁的紙條——“謝謝。”
再比如,夜晚開始下起連綿的陰雨,第二天早上放晴的時候,他走到瞭望臺的外面,看見地上放著一枝白色薔薇,剔透的露水凝結(jié)在花瓣上。
只是他一次都未曾見到對方。
在孤寂的長夜里,能夠擁有光明便已知足,何必去管那希望來自朋友還是敵人。
“郵件審核!柄棇m海斗把一疊信封扔在錐生零的面前。
從民主德國郵寄過來的信件,都需要經(jīng)過這里的核查。
他一封封地翻閱,有很多甚至是明信片,像是孩童拙稚的筆觸,畫著三口之家在海邊的微笑,或是夜晚做夢的時候夢見戰(zhàn)爭中死去的親人輕輕叩響自己的門扉。
所有歪歪扭扭的畫都像是在極力地控訴這個世界。
錐生零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別的信封,沒有寄信人,也沒有收信人。
一片空白。
他輕輕皺了皺眉,將其放到一邊。
傍晚的時候他們的小信差來了,是個戴著軍綠色帽子的少年,一雙藍色的眼睛澄澈地如同大海淺灘處的波濤,潮水都沖淡不去燈塔的光芒。
“不知道有沒有我弟弟的來信呢!睂Ψ教蛄颂蜃齑,眨眨眼,“不過他才那么點大,肯定不會寫吧。”
錐生零看著這個少年離開時輕松的步伐,看到深藍色背帶褲上拙劣的補丁,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倒在血泊里的孩子。
希望不是。
【相隔兩地,所有人的心卻合二為一】
外面的長風大概是從大西洋吹拂過來的,潮濕中帶著咸腥的海水味道。
閉上眼睛,能想象出白色的浪花涌上礁石,金色的細沙融進水中緩緩流淌。
在非常遙遠的孤獨航行的輪船上,在靠近格陵蘭島的冰山與海面糅合的地方,或許傳出裹挾著極光的琴聲也是不可知論。
他站在瞭望臺的外面,遙望夕陽余暉中的民主德國。
白鴿飛過來,停在他的肩頭。自從錐生零發(fā)現(xiàn)它每天都會銜來一枝薔薇花后,一人一鳥的關(guān)系也算是很熟了。
然而這回卻是綠色的橄欖枝的枝蔓,似乎還能嗅聞到淡淡的泥土芬芳。
他輕輕地皺了皺眉,若有所思。
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能解釋了。
他突然明白過來,然后拿出那封信封外部完全空白的信,順著整齊的曲齒口將它撕開,那里甚至沒貼郵票。
紙上的字體飄逸而流暢。
出乎意料卻同樣合情合理。
“看對面喲!
錐生零抬起頭來,對面的瞭望臺上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這是他第一次能看見對方的樣貌,卻感覺宛若在漫長的好幾個世紀以前,這輪廓就已深深地刻入混沌的意識里。
在夕陽斜射下來的光芒中,柔和的風吹拂過的地方,一個棕發(fā)的男子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對他微微展開笑意。
和夜晚的星空下只為彼此存在的燈光一樣,靜默地,認真地,凝望彼端。
好像世界從來都只有美好。
“我注意你很久了,錐生君!
落款是玖蘭樞。
之后再無別的話語。
“嘁。”
他淡然地將它重又裝好,臉上依舊是嚴肅的表情,但是在那眉宇間,淡紫色眼睛的深處,終是有深刻的笑意緩緩蔓延開來。
【無論間隔多遙遠的距離,我也會堅定目光,懷著能夠相擁的希望】
在往后的日子里,錐生零知道,在墻的另一邊,無論是否被黑暗遮蔽,都會有那樣亦敵亦友的一個人,在彼端凝視自己。
有些東西能被厚墻隔絕,有些東西卻不能。
比如——
感情。
屬于這世界上所有渴望和平的人。
1990年,柏林墻被拆除,兩德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那一天,所有被迫分開的親人終于能夠緊緊相擁在一起。
白鴿從鐘樓上躍起飛向太陽里。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你也一樣。”
一切都在開始,未來有無數(shù)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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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德國分裂的歷史很悲哀,所以才有了這篇文
柏林墻的事情距離現(xiàn)在并不遙遠 為自己生活在一個還算和平的世界而高興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