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渾嬌嬌
　　老爹在四十歲上才有了我，對我的寵愛可想而知，凡是別人家孩子有的我有，別人家孩子沒有的我也有，常常跟我老娘說：女兒家就要嬌養(yǎng)著。

　　我的童年就讓他養(yǎng)的不可一世，并非是那種驕縱的不可一世，他雖然寵我，但是該教育的一樣也不少，只是他寵我的方式不一樣，我的性子便是飛揚的。

　　我把老娘新作的裙子刮破，他會給縫上，而且縫的很好。新買的鞋弄臟了，他給我刷干凈，在老娘回來之前保證是干凈的。他會給我梳頭發(fā)，洗臉，讓我每天都很清清爽爽。因為那時候老娘很忙，她沒時間管我，卻不允許我不干凈。

　　我跟村里的孩子打架，他會問清楚，再說是誰的不是，不會不分青紅的亂訓人，他教我尊重老人，要有禮貌，不要總是打架，這得算是成功的，我自認為還是個有教養(yǎng)的孩子。他還告訴我，女兒家就要有個女兒的樣子，行為舉止要穩(wěn)重�？墒窃谶@上他無疑是失敗的，我現在還是個女漢子。

　　他對我好，教我做各種事，下棋、讀書、玩的，做人的道理，卻沒教會我生活的基本技能。他說：會啥受啥累。我不知道他這樣是對還是不對，總之我現在也不怎么會做飯。我想他大概也是想將來會有個男人為我做飯吧，這樣的話，他的愿望還是實現了。

　　這樣的疼愛導致我二十歲的時候還不會嗑瓜子，都是他一個個剝了給我吃，我一邊玩一邊看小說，然后身邊就會多一堆瓜子。

　　老爹的牙不好，他不會給我磕，全是手剝。剝瓜子的時候他就沏一大缸子的釅茶，喝一口茶，剝幾個瓜子。他把喝的那茶叫漲肚青。

　　我問他：“為啥叫漲肚青？”
　　他說：“這茶不好，喝多了漲肚，所以叫漲肚青�！�
　　“可是水喝多了就是漲肚啊，跟茶有什么關系？”
　　他就笑：“你這混嬌嬌，一點也不笨么。”

　　那茶是花茶，都是很不好的葉子，放了點茉莉，就算是茶了。沏出來的顏色是青的，不是那種清亮的茶色，他總是叫它漲肚青。家里的條件不好，但是他喜歡喝茶，只能喝這樣的。

　　他會給我倒上一杯白開水說：“你還小，還是喝白水的好，喝茶不好，等你大了再喝�！�

　　可是我還是喜歡跟他搶一個缸子里的漲肚青喝。
　　我喝的時候總是會說：“你等著，我長大了跟你買好茶。”說的信誓旦旦。可是上等我有能力買好茶的時候，老爹已經不在了。

　　老爹喜歡聽評書，單田芳，田連元，劉蘭芳都是他的摯愛，每天的雷打不動的沏了一缸子漲肚青坐在收音機旁聽，等我再大些到時候，有了電視，他就在電視機旁聽，但是他還是鐘愛收音機，他覺得收音機里的比電視里的聽著好。

　　老爹年輕的時候在外頭闖蕩，到了三十幾歲才回了老家，他的見識比村里人多，許多人喜歡聽他講外頭的事，他也喜歡將給他們聽，他最喜歡的就是講給我聽。他怎么下煤窯挖煤、背煤，怎么去抓野兔子，半夜的時候拿著手電去追鬼影，挖出過什么寶貝，他小時候給誰家放過羊，坐火車都去過哪里，見過什么樣的人，都做了什么。

　　他給我講三國，講西游記，講水滸，講七俠五義，到現在我還記得他說的：少不看西游，老不看三國。宋江是孬種，李逵呀，空有一腔忠義。他說：大頭鬼趕浪無私鬼見愁夏侯商元。其實我沒看過七俠五義，只記得這個名字。
　　我在他的背上聽過無數次，也無數次的睡著，醒來的時候還是在的背上。

　　他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拿一把傘放在地邊，想著讓我在里頭玩，只是他這個閨女看他轉身就沒了人影，他無奈的搖頭干活，干完了，再去把渾身是土的我找回來，拍打著我身上的土說一句：“你這個渾嬌嬌啊，可咋好�！�

　　老爹賣過旱煙，就是那種煙葉子，他賣煙的時候給人家說：“這煙好，我爹都抽不著。”買煙的人高興的買走了。
　　我說：“我爺爺早就沒了，可不是抽不著嗎？”

　　老爹會彈琴，那種古琴，彈的很好，可惜那把琴被我摔壞了，一次發(fā)脾氣的時候摔的。他要教我，可是我坐了一會兒就沒了耐性，他沉著臉看著我，一言不發(fā)，我生氣了，摔了琴就跑了。
　　現在想來，他當時一定很失望，我最終也沒學會彈琴。
　　可是為了彌補我的內疚，我答應跟他學吹簫，可是我的手太小了，最終也只是會嗚咽。他放棄了，我倒是學會了吹笛子，他很高興，可是我老娘說我吹的像是冬日里的哨子風，我便連唯一學會的樂器也拋棄了。

　　老爹再不逼我學東西，看著我每天和一群孩子上山下地的跑，總是會笑著說一句：“你這個渾嬌嬌，跟個野小子似的啥時候長大啊。”

　　他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他大概不是個好丈夫，但是他卻是一個好父親，他認為兒子就應該自立，所以從來不抱他，也不背他，至少在我的記憶里他沒有背過我哥哥，這讓我哥哥很嫉妒我，常跟我老爹說：你就慣著她吧。

　　在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因為我老娘的原因，我的戶口轉到了老娘老家的那座城市，我也在那年的冬天去了我姥姥家，然后等著繼續(xù)上學，這中間老爹在我老娘的信里夾了一句話：“你這個渾嬌嬌啊……”
　　其實我知道他是想說：“我想你了�！�

　　然后我跟姥姥的脾氣不和，其實我是一半讓我老爹慣的沒人管的了了，然后一半是想老爹，沒辦法，姥姥給我老娘打電話，在那年的冬天我一個人做長途汽車回了老家。

　　那年的冬天很冷，姥姥她七十幾歲的人了，在車站哭的一塌糊涂，她是舍不得我走的，可是我任性的自己買了票，在車上看著她抹著眼淚跟我揮手，我還是走了，那個城市，我至今也沒回去。

　　那天我沒能到家，車在半路拋了錨，長途汽車公司又來人換了輛車，到了我老家的縣城，已是華燈初上。我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才覺得這里才是自己的家，然后在車站附近找了家旅館住下。

　　第二天坐上了一趟往我老家方向的車，車在半路岔道，剩下的十幾里路，我背著包自己走了回去。

　　到家的時候，老娘出診沒在，只有老爹在院子里站著向外望，看見我進院，眼睛里竟然有了淚，摸著我的頭說：“你這個渾嬌嬌，在那多好�！�

　　我滿不在乎的把手里的東西都遞給他說：“沒人給我剝瓜子。”
　　其實那時老爹是哭了的，我故意忽略了他的眼睛，只注意到他兩邊的頭發(fā)已經白了。

　　那天他給我做了許多好吃的，老爹的廚藝一直是很棒的，我未曾學到一點皮毛。

　　后來我出去讀書，哥哥回了那個城市，家里就剩了老娘和他。老娘說他常捧著那個茶缸子說：“沒人跟我搶水喝了�！比缓笤僬f一句：“那個混嬌嬌的學也不知道上的啥樣了�！�

　　我在畢業(yè)那年知道老爹得了胃癌，當時哭的稀里嘩啦的，可是老爹很看的開，每天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將，那時候他有六十多了，人很瘦，精神卻很好。

　　我二十三那年，老娘的腰不行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去了臨近的城市住院，一住就是三四個月。老爹在老娘住院的第二個月就臥在了床上，哥哥沒能回來。我一個人來回跑，去看老娘的時候找叔叔家的姐姐給我看著老爹。

　　老爹那時候脾氣變得不好，他常常生氣，攆我出去，因為我在他床前一坐就是一天，也不出聲，有時候跟他說點笑話。他的胃癌轉了食道癌，最后吃不下飯，人很煩躁，身體特別熱，總是想喝特別涼的水。

　　我就買雪碧和可樂給他喝，熬粥都是很稀的那種，稍微稠點的他就咽不下，常常是吃一點東西就噎住了，我就要拍很久，直到他吐出一口氣說：“你這渾嬌嬌……”再也說不出別的。

　　我給我剪指甲，擠臉上的黑頭，笑話他：“瘦成這樣都不帥了�！蹦菚r老爹一米八幾的個子就瘦的只剩八十幾斤。
　　那年夏天，在他發(fā)病三個月后，老爹最后還是去了。

　　七月的天，很熱，我卻覺得冷。
　　凌晨四點，他要喝水，我倒了水給他，他喝完了說上不來氣，我給他拍了許久，他說：“好了，你去睡吧�！�
　　我穿了一件很大的睡衣，坐在他床頭不肯去，坐了一會兒覺得冷，找了條仔褲套上，他說：“渾嬌嬌，那樣套著不難受嗎？”
　　我說：“這樣方便�！�

　　然后他就喘不上氣來，我就一手扶著肩一手拍著他的后背，他慢慢的躺在了床上，可是我的手始終在拍，一直拍，眼淚就在眼里流出來，流在他的身上，他說：“別哭，渾嬌嬌�！�

　　那瘦的咯手的后背在我的掌心里漸漸失去了溫度，我趴在他的身上哭了許久。直到老娘單位值班的人來了，把我拉開，又開了窗子，后來我哭的沒了眼淚，給老娘打了電話，找人辦后事。
　　那以后再沒人叫我一聲渾嬌嬌。

　　昨天在一個朋友的空見看到一句話：嬌慣，是我一生的缺憾。它將帶給我什么？真的不知道 。
　　我想說的是：其實有那么一個人曾經那樣的嬌慣你，寵著你，叫你一聲渾嬌嬌，那就是幸福。
　　如今，我很想讓他再叫我一聲：你這個渾嬌嬌。
　　我想你，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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