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長無垠，整座長安城都掩蓋在皚皚白雪之下，到了夜晚，家家戶戶門前都點了赤紅的燈籠，在白雪之上如春日牡丹，艷麗延綿至遠(yuǎn)方天際，繁雜的燈火與辰星遙相輝映，照亮了晝夜歌懸的長安。
　　元宵佳節(jié)，車水馬龍。這一年一度的盛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擠在河岸旁放花燈，花燈漂浮在河水之上，墨色的流水承載著斑斕顫抖的的燈影和人們的祝愿，流向遠(yuǎn)方。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這是楚意今年年初拿出拍賣的畫作，整幅畫長達十米，從喧囂繁華的鬧市一直到勝利輝煌的宮廷，從美艷的胡姬一直到寂寥的老叟，人間百態(tài)事無巨細(xì)，仿佛隱隱能從畫中聽見千百年前過往時光的絮語。
　　拍賣會上這幅畫底價四十萬，被我以六十萬的價格買下。
　　我把這幅畫拿回家，放在地板上，燈光之下的畫作毫不辜負(fù)它的價格，然而我卻有些后悔。
　　這間空曠的房間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纏在我的身上，仿佛要拉著我和它一起死去，死在這哀嘆的塵埃里。
　　我用我大部分積蓄買下了這幅畫，可是它卻了無用處，我沒辦法從畫上看到任何有關(guān)楚意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我覺得我的后半生簡直象一個難以忍耐的夢，夢里我三十二歲，出生優(yōu)渥，才華橫溢，擁有數(shù)不盡的財富，卻在三十二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沒有什么好的，只不過見到他的時候剛剛好。
　　楚意，楚意。
　　“叮�！蔽夷贸錾弦驴诖锏碾娫挘D(zhuǎn)身離開了客廳。
　　我接起了電話，沒等對方開口，就先說：“恭喜你楚先生，你成功地耗盡了我所有的財富�！�
　　楚意的聲音還和十幾歲一樣——或許已經(jīng)不一樣了，不過我分不出來，他的聲音沉緩，溫和。
　　“越辰，謝謝�！�
　　我的語言里帶著笑意，“怎么？楚先生還想以身相許一次？”
　　那是他十九歲的時候，我看見他在街頭畫畫，穿著寬大的牛仔褲，白皙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小拇指上還沾了點顏料。
　　畫中碧藍的天空有飛鳥游弋，行人匆匆暗淡，唯有陽光五彩繽紛。對比出彩，雖然色彩運用有所欠缺，不過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等他畫完，請他吃飯，給他倒酒時輕撫過他的手，他說他父母離異，母親去世后找不到父親，只能在外打工租房子住。
　　我在他眼里估計是一個老色鬼，不過他的確需要一個衣冠楚楚的老色鬼，而我也需要一個人在我失戀后陪陪我。
　　所以他說：“越先生，我實在是沒錢，我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
　　他的眼睛明亮，眉如刀裁，雖然貧困潦倒，但仍顯得干凈明朗。
　　而現(xiàn)在的他，我只在報紙上見過，照舊穿著牛仔褲和寬松襯衫，眼角有了微小的細(xì)紋。
　　楚意說：“越辰，我還是分不清你到底是想緬懷過往還是仍舊愛我。我以前就不了解你，你也不讓我了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么多年了你說斷就斷，分手了你又不停地讓我想起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笑話！我真想罵人。
　　楚意根本不明白，那時候的我三十多歲，和我從小一塊長大，十幾歲就糾纏在一塊的人結(jié)婚了，我和他分分合合十幾年，實在是累了，卻又逼不得已遇到了楚意，愛上了他。
　　我把我偽裝多年的面具死開，將自己血肉模糊的內(nèi)心給他看；我叫他“寶貝”，把他的畫介紹給別人，甚至托人偷偷買下那些畫得亂七八糟的畫作；我為了他，跟家里人大吵大鬧，最后得到的也只有一句“或許你不知道，你根本不愛我�！�
　　我曾經(jīng)愛過的人跟我在家里打架，他瘋了一樣問我：“越辰，你愛的是我！你他媽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你以為我能容忍你包養(yǎng)人嗎！”
　　他撕開我的衣服要上我，我的手被他制住，我嘲笑道：“你以為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們都三十多的人了，你鬧什么笑話，放開！”
　　但是他沒有放手，那天晚上他上了我很多次，一開始我還想反抗，后來就不想動了。
　　我想，楚意，你在哪？對不起……你快點回來吧，我真的沒力氣了。
　　那時候我的寶貝，我的楚意，被我包養(yǎng)了五年的人正在酒吧給一個偶遇的男人畫畫，我不知道他們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起床開車去找他，找到人的時候，楚意正在和男人接吻。
　　他見了我很驚訝，回家后他看見滿屋狼藉，冷笑道：“楚意，你就這么對我？我知道我是被你包養(yǎng)的人，沒資格問你的事，既然我們都不想繼續(xù)了，就算了吧，我現(xiàn)在也有點錢，你要多少我給你�！�
　　我點了一根煙，道：“楚意，這種事以后不會發(fā)生了。”我回到房間了繼續(xù)睡覺，聽見了他出門的聲音。
　　我知道他會去做什么。我十幾歲的時候，我那位男朋友吃醋，也拋下我跟其他人上床了。
　　我將手擋在眼睛前，心里痛苦的像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割下去。我想象著楚意那么漂亮的男孩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上床的模樣，我真的受不了。我想打電話，但我忍住了。
　　我呆在床上，呼吸著楚意的味道，想，是我虧欠了他，我不應(yīng)該和別人上床，這次就算了，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以后的楚意是我一個人的。
　　但是我錯了。
　　楚意已經(jīng)不是十幾歲的男孩了，他回來的時候滿身酒氣倒在我懷里。那時我才意識到，他二十四歲，風(fēng)華正茂，而我年近四十，除了錢，什么都沒有。
　　楚意的畫作被主流認(rèn)可，名聲大噪。那天他回家的時候醉醺醺的，我剛處理完公務(wù)，連忙給他洗澡。之后他抱著我，說：“越辰，你愛不愛我？”
　　我說：“我當(dāng)然愛你�！蔽野阉旁诖采�，給他蓋好被子，他又扯著我問：“你能包養(yǎng)我多久？”
　　我抱住他的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貼著我的臉，“寶貝，我包養(yǎng)你一輩子，只要你不離開我�！�
　　我把他的頭擦干，自己去洗了個澡，然后回到床上抱住他。等二天起床的時候，我睜開眼，看見楚意也在看我。
　　他說：“越辰，我已經(jīng)有錢了，我不需要你幫我了�！�
　　我僵住了，笑著問他：“所以你利用完我就要扔了嗎？你說話還真是直白�！�
　　楚意蹙眉，“我利用你？越辰，我利用你什么了？”
　　我沒說話。
　　是啊，他有錢了，而我再也不能給他什么了。
　　我想我以前，十幾歲的時候跟家里鬧翻，什么事都自己扛下來，二十幾歲的時候在商界混得風(fēng)生水起，說我是天才的人不在少數(shù)，三十歲和唯一的戀人分手，后來第一次包養(yǎng)人，自己卻栽了進去。
　　我曾經(jīng)驕傲自己的成功，就算被戀人傷害也能和對方勢均力敵，但面對楚意，我只想好好寵愛他。我遍體鱗傷，卻始終像一個笑話。
　　楚意大概就是那種被逼無奈賣身色狼的少年，如今終于翻身，巴不得快點從我身邊逃開。只可惜我這個色鬼權(quán)力太大，他害怕我對他施以報復(fù)。
　　我想他心里還是很委屈的，一開始本來就是利益關(guān)系，現(xiàn)在沒了利益，還不能離開，心里肯定不好受。
　　他已經(jīng)向我說了不止一次，他想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的確，我們的事被任何人知道都是一個難以磨滅的丑聞，但我真的不想放手。
　　我想告訴他，我這輩子只會愛他一個人，我想告訴他，每個他不在的夜晚我都擔(dān)心得睡不著覺，我想告訴他，我年紀(jì)大了，但我的心是真的。
　　愛情真的分年齡和性別嗎？
　　所以我問楚意，“你愛過我嗎？”
　　楚意的笑聲從電話里傳來，“你當(dāng)我冰塊嗎？我怎么可能不愛你？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那天你很傷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很難受，我不想你那么傷心，那時候我想我就愛上你了。”
　　他沉默了一會，又道：“只可惜，那時的你不愛我，你以為你愛我，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我只是你無聊的玩物。越辰，離開了才知道珍惜沒用，你也快五十了，我們怎么可能再在一起。真的對不起。謝謝你買下我的畫，但我們到此為止吧。我……我有了愛人，他不在乎我的過去，我們很好，你也好好過日子吧�！�
　　你二十歲生日的那天，我知道了你過去家里的事情，很心疼你，我給你點燃了一屋子的蠟燭，以為年輕人都喜歡這一套。那天晚上我抱著你，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用了一年才對我有了好感，而我只用了五天就愛上了你。
　　有時候愛上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因為只要和他說一句話，就可能覺得應(yīng)該和對方廝守終身。
　　好好過日子……好好過日子……在你眼里，以我這個年齡，就只能好好過日子了吧。
　　因為我年紀(jì)大了，所以我連找個愛人的權(quán)利都沒了嗎？
　　楚意啊，對我而言是珍寶的過去，對你而言，就那么難以啟齒嗎？
　　我在你面前，永遠(yuǎn)無法翻身。
　　我冷笑著掛掉了電話，回到客廳。
　　那副畫作仍舊呆在陰暗的房間里。
　　真可惜，我能買來你的畫，卻買不到你。
　　我想起和你分手的那天。
　　晴空萬里，太陽明亮地照在堅硬的大地上，人群來去匆匆，各懷心事。在廣場上有人放風(fēng)箏，蝴蝶樣的，魚樣的，一條細(xì)細(xì)的線纏在風(fēng)箏的骨架上，讓風(fēng)箏迎風(fēng)而去。
　　我走在廣場上，你在我身旁，我想牽你的手，但我知道在大庭廣眾的地方，你害怕我們的名聲受損，不會回應(yīng)我。
　　我看著那些風(fēng)箏，轉(zhuǎn)頭看你。
　　你很好看，縱然年歲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但眼眸明亮如初，你穿著灰色的風(fēng)衣，帶著名貴的腕表，終究不是一開始那個在社會底層急于追求理想的男孩了。
　　你像風(fēng)箏一樣好看，順著風(fēng)，急于掙脫那一根看似纖細(xì)卻堅韌的線。
　　寶貝，我不想你恨我。
　　雖然我說不出再見，但我必須這么說。
　　“楚意，我們結(jié)束了�！�
　　你詫異地看著我，聲音有些不穩(wěn)：“越辰，你跟我開玩笑嗎？”
　　我笑著說：“我希望你有個大好前程。楚意，你知道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很多年了，已經(jīng)足夠了�！�
　　楚意，我愛你。
　　楚意的眼淚流了出來，“足夠了？你有了新歡？越辰，我現(xiàn)在有錢，不用你說我也有我的大好前程，可我還是跟著你，你以為我要的只有一句足夠了？你說了那么多次愛我，都是在騙我？是啊，當(dāng)然，像你這種人，要一個漂亮的男人有多難，現(xiàn)在我也二十七了，年紀(jì)這么大了，你留我到現(xiàn)在也算有情有義，越先生，我現(xiàn)在就滾，再見了。”
　　他轉(zhuǎn)身就走，我也沒有挽留。
　　我知道他有點怕我，如果是我提出分手，他才會走得干凈利落。
　　我也知道，如果我對他說我不再包養(yǎng)他而是和他交往，他會很感動地和我在一起，然后我們面臨的就是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然后分手。
　　他太沖動，喜歡刺激精彩的生活，而我太幼稚，熱衷于在平庸的生命里尋找信仰。
　　我們一開始就沒有結(jié)果，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因為你不肯退讓。
　　就算如此，我也忍不住在分手后糾纏。我買下你大部分的畫，偷偷給你介紹工作，無聲息地宣告你的所屬權(quán)，直到你忍不住打電話給我。
　　“越辰，你這樣做有意思嗎？”
　　沒意思，一點意思也沒。只不過只要我能和你有一點關(guān)系，我的心里就又甜蜜又痛苦，我真后悔當(dāng)初分手，說不定那時你也愛我啊。
　　楚意啊。
　　曾經(jīng)我們好奇去占卜，那個老人說，我們上輩子是唐朝的將軍和文官，后來我在戰(zhàn)爭中死去，你在多年后因病去世，因為我上輩子欠了你很多，所以這輩子我要還債。
　　那個老人說的沒錯，我真的是在用后半生，用我的血肉償還你的債。
　　很久以后，我聽說你畫了一幅關(guān)于唐朝的畫，我還以為你想起了這件事。我迫不及待買下你的新畫，結(jié)果卻大失所望。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但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
　　你說，你畫里的那個大唐盛世，是不是真的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如果是千年前，你是一個文官，我年輕一點，是不是能和你在一起？你會不會嘲笑我的魯莽，卻也會為我擔(dān)憂？
　　是不是因為我死得太早，所以這一世我來的比你早，是不是因為你等我了很久，所以這一世我才愛你這么久？
　　如果現(xiàn)在我死了，下一世，你會不會和我長相廝守？我們相遇在最好的時光里，相愛得剛剛好，死在同一時刻，然后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的寶貝。
　　我倒在了地上，面前的一切都有些抽象�？諘缁野档姆績�(nèi)，只有隱隱約約明媚的燈光，像是第一次見楚意時，他畫的那個太陽。
　　我不想動了。我的頭枕在楚意的畫上，嗅到了顏料如塵土的氣息，耳旁仿佛傳來了千年前的聲音。
　　大雪之下，喧囂又寂寥。
　　我想象那時你很愛我，聽聞我的死訊，在大雪的夜里，元宵佳節(jié)，家家戶戶歡聲笑語，唯有你泣不成聲，看著如墨的河水，許愿我們來時再遇。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楚意。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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