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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
一秒之后,她伸出手抱住他,像重歸故地的潮水,帶著朝圣般的熱情與獻祭般的虔誠。那一瞬間女神的指尖將時間撥慢——仿佛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里,失重一般地緩慢下沉卻莫名地感到安心。有溫度的水,晃著頭頂柔和而斑駁的光,周身像是被一層堅硬而溫柔的殼包裹,她知道那樣的殼,只是他的懷抱而已。
導力燈的暖黃光線在墻上投下模糊的人影,自己的影子被揉進一大塊陰暗的色塊中,臉上有麻癢的觸感,是他的頭發(fā)嗎,像加蘭特最頂級紅酒的顏色,輕而易舉就能灼熱人的心。
“米蕾優(yōu)……”聲線一如既往地低沉動聽,近得可以聽見胸腔的共鳴,她嗯了一聲,上揚的尾音里有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輕柔,仰起頭有些不明所以地望他,近在咫尺的是她看了三年的臉,從貝爾加德門到特務支援科,再到現(xiàn)在以解放克州為目標所重新組建的警備隊,短暫卻波瀾起伏的三年,是什么時候悄悄有了這樣的心意,她無從察覺無從知曉,只有堅實溫暖的懷抱提醒著她這一刻無比的真實。
微妙的距離里她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一瞬間淡紅的暈從臉頰燒到了白皙的耳后,視線燙著了一般地匆匆移開卻接收到了頭頂上傳來的沉實質感,那個紅發(fā)男人還是像曾經(jīng)那樣摸她的頭,噙著一慣戲謔隨性的笑容低頭看她。
“帽子歪掉了”她紅著臉。
“我知道”卻依舊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一時間她突然有些氣急敗壞,才剛剛正經(jīng)了半分鐘的樣子啊……有些想要較勁般地推開他,然而環(huán)過后背的手卻依舊紋絲不動。她想說剛剛的場景全部都給我忘記,想像當年還是他上司的時候那樣喝令他放手然后就地罰作兩百個俯臥撐,然而能脫口而出地僅僅只是他的名字,語氣強硬目光卻仿佛在哀求“……蘭迪”
——迎上她眼睛的是完全令人意外的神色,他對她無可奈何地笑著,逆著光看過去的碧藍色瞳孔仿佛最深邃的海水,那樣溫和靜默。
她聽到他在耳邊如釋重負地嘆氣,像久違的倦鳥終于歸巢。
環(huán)繞著的手臂終于還是放了下來,卻沿著她的肩膀一路靠近,穿過垂落的淡金色發(fā)絲,似乎經(jīng)過了幾秒的猶豫然后輕車熟路地托起了她的腮,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盯著他逐漸靠近的臉,屏住的氣息微不可聞,心里仿佛有一簇簇細小的火花猝然綻放。
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大概是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并且還故作灑脫的蠢蛋吧”,第一次見到這個漂泊四方的人的時候,心里便這樣想,然而半年后交給索尼婭司令的有關撤銷蘭迪·奧蘭多處分的請愿書上對那家伙的表述卻是“熱情執(zhí)著,武技超群,責任感強烈,深受信賴”一類的詞。確實本來就是這樣,并不是想因為挽回而稱贊,而是簡單地陳述事實。
她知道蘭迪·奧蘭多是個從來不輕易交托內心的人,情緒總是被壓抑著藏匿,能跟任何人融合到一起,也能跟任何人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只是偶爾的一次,克州深秋的夜晚,巡邏中的她碰到了因為喝酒又錯過導力班車只能步行回貝爾加德門的蘭迪,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是不是迷路了,卻又是被對方玩笑話帶過“的確啊,我一直都是個迷路的孩子”。
并肩回去的路上,手里握著的導力燈四周圍繞著細小的飛蟲,她晃了下燈光,側過頭看了看身旁的人,蘭迪·奧蘭多流露出難得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在想什么呢,加蘭特酒館的龍舌蘭有這么值得回味嗎?”她漫不經(jīng)心地扯了一句。
“只是突然感覺這樣挺好而已啊,在你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一盞能照亮黑暗的話,至少會嘗試著走到下一個目的地!
當時的她只是愣了愣,卻從未考慮過其他,直到半年后他離開貝爾加德門警備隊,有關蘭迪·奧蘭多的過去仍舊是一張白紙,但卻依舊能給予對方最直接的信任,她一直簡單地認為最好的信賴可以做到不相問。
七曜歷1205年的冬天被克州持續(xù)不斷的炮火無限拉長,西街附近的地下空間里,她安心地在他掌心里閉起眼,暫留的視覺印在腦海里的依舊是他碧藍色的眼眸,眼底流淌出的溫柔像極了克洛斯貝爾深冬飄落的雪花,落入掌心的同時落入心里,不可觸碰不可追尋卻又如此心甘情愿。
她想起兩個月前自己是如何被迫從瑪因茲山道的據(jù)點轉移到大圣堂附近,想起第一次聽聞地下空間D的警備隊據(jù)點被帝國圍剿時的驚慌,想起接到港灣區(qū)的達德利和諾艾爾失散,蘭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消息時,自己狠下心來做決定的語氣。想起如何帶領著部下沖破西街的封鎖線歷盡艱難找到他,扶起他,再次與他并肩戰(zhàn)斗。
她想起,半個小時前,他是如何對自己袒露多年的真心。
唇齒相依的感覺柔軟而緩慢,對方從小心翼翼到深陷其中只用了短短的一個過渡,地下空間安靜得出奇,這個時候自己的部下們大概正在外面的區(qū)域休息吧,而現(xiàn)在后腦勺正被布滿輕繭的寬大手掌扶著,拂過臉頰與嘴角的是這個人溫熱的氣息,而他的另一只手,將她的兩只手握住緊緊按在自己胸前,沉穩(wěn)平靜的心跳就在她的掌心,真實而熱切的被觸摸到——像是要她確信,像是在鼓勵,像是在安慰,像是要讓她聽見這一刻自己的聲音。
她慢慢睜開眼看他,那樣堅定專注的神情,就像在品嘗甘醇絕世的美酒,不長卻濃密的睫毛在閉上的眼瞼上微微顫抖——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坦誠的模樣。她不由自主地笨拙地回應著他,她想把這一切記住,想把他牢牢地看在心里。
她想起那個深秋的夜晚,提燈并肩而行的那個時光,她對他一無所知卻給予了足夠的信任,他對她滿嘴戲謔卻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之后他被迫離開,她為他四處奔走,他對她心懷感激卻不輕易說出口,再之后他們各自踏上了不同的路途——
她依舊在貝爾加德門過著規(guī)律而刻苦的生活,軍銜從準尉到三尉,因為昏聵無能的上司所以總是有無數(shù)積壓的工作要處理,偶爾爬上頂層吹吹風的時候,總是會不經(jīng)意間瞥到某個角落,那個家伙經(jīng)常在午飯時間用來打盹的地方。有幾次錯過下午出操的鈴聲便被她罰作俯臥撐或者繞營地跑圈,當然更多被罰的原因是突擊檢查時又沒收拾好那些映著“漂亮大姐姐”的成人雜志,她半氣憤半尷尬地紅著臉將書摔在桌子上末了不忘補一句,“下次收好,蠢蘭迪!”
而他呢,在索尼婭司令的幫助下進了警察局新成立的特務支援科,聽說有了新的同伴,親密如同家人,只是每次經(jīng)過貝爾加德門還是不忘來叨擾她一下,仍然像故意找茬一樣用準尉稱呼她盡管她多次強調自己已經(jīng)升遷。
從米修拉姆回來的時候蘭迪像是跟終端提交工作報告一樣地過來跟她說工作中的見聞,當然少不了沙灘泳裝漂亮姐姐之類的話題,她莫名地覺得有些煩躁告訴他工作很忙你難道就是來找我說這些的嗎,他看著她的神情愣了一愣,隨即揮手笑笑當然不是啦,再伸出手的時候掌心里多了一枚胸針,“吶,祝賀升遷!
她意外地怔住,隨即心里泛起一絲隱秘的欣喜,可是嘴巴上依舊不想饒人,“你不是從來都不喊三尉的么!
他低頭像是認真地想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那只是比較懷念以前而已。”
這之后,她漸漸知道了血色星座的事,重新拿起□□的斗神之子仿佛從地獄里歸來。
她無法為他分擔任何事情,能喚醒他的是他在那邊的同伴,看著他恢復平靜再一次背過身離開,米蕾優(yōu)除了感覺松一口氣,更多的是隱隱的失落,可是來不及仔細體味這種心情,黃金軍馬的鐵騎已經(jīng)踏上了克州的平原。
記憶似乎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再之后的印象便是彌漫的火光與黑鐵般的陰影交疊,她感覺自己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跑過無數(shù)畫面,身后的部下們換了好幾批,他們是擺在臺面上的軍力,承受著帝國明火執(zhí)仗的攻擊,而市內的警備隊在索尼婭司令的決策下,利用市區(qū)廣闊的地下空間搭建據(jù)點展開游擊戰(zhàn)。
各自為戰(zhàn)的時光里她照例不忘關注著蘭迪那邊的消息,直到三個月前聽聞D區(qū)域的據(jù)點被拔除,警備隊被圍剿重創(chuàng),達德利與諾艾爾上士在撤退中失散,而留下斷后的蘭迪生死不明。
她一咬牙申請調令加入最前線,攻下西街的封鎖線后在住宅區(qū)附近的地下空間進行補給,卻在這里找到了精疲力盡奄奄一息的蘭迪·奧蘭多。
她扶起他失聲痛哭,那個瞬間,她第一次如此由衷地感激命運。
醒來的時候她依舊在那個堅實溫暖的懷抱里,頰邊還殘留著那樣曖昧卻又讓人心安的溫熱氣息,艾尼格瑪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像是被包裹在他寬大的派克大衣里,頭頂上是他柔軟的下頜,聲線調到低沉溫柔的波長,“醒了嗎,你睡了整整一個小時噢,三尉大人!
依舊是這種輕松調侃的語氣,和一個小時前那樣忘情而專注地樣子判若兩人,然而一想起一小時前那個前臉紅耳熱的場景,米蕾優(yōu)頓時感覺剛消褪的臉又隱隱發(fā)燙起來,抬手摸了摸臉頰卻觸到一片冰涼的濕潤。
“做夢哭了么?”身側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低下頭來看她,抬手為她擦去殘留的眼淚。
她抓住了他有些粗糙的手,神色帶著初醒的恍惚,“夢到了很多以前的事,還有剛找到你的情形!
“那個時候啊……”他沉默了一下,像是與她一起回憶,在黑暗里獨行了許久的身體幾乎已經(jīng)到極限,傷口每流走一部分血便帶走一分體力,只是在他幾乎快要絕望的時候,那一絲微弱而堅定的光芒忽然出現(xiàn),像是他生命里不可置信的奇跡。
“其實那個時候啊,米蕾優(yōu)像一盞燈……”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
“我是說,看到是你,知道一定能得救,所以我就放心地暈過去了。”他咽下了剛剛那半句話,朝他擠出一個招牌式輕松隨意的笑容,“吶,米蕾優(yōu),我說要不要再休息會,最近幾天一定很累吧!
的確,來到西街之后的幾天巷戰(zhàn)讓他們耗盡了大部分體力,撤退進地下空間與索尼婭司令恢復聯(lián)系后收到待命的消息,即使心情如何再迫切也撐不過幾乎快要散架的身體,而這時候沒有來得及緩口氣就遇上了這家伙,吩咐了部下休息整頓后她竭盡心力地親自照料他,而那個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人醒過來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毫不猶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清利的光只是在瞳仁里一閃而過,隨即像是確定了什么一樣釋然地吐出一口氣——
“是真的啊……”
那個瞬間淚水沖破理智的防線決堤般地肆流,她反過來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仿佛真正得救的是她自己。
1205年的克州解放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像是扭轉命運的支點,他們被卷進時代的洪流里身不由己。生死之間的抉擇來得那么迫在眉睫絲毫沒有遲疑的余地。曾經(jīng)的親人朋友同伴在戰(zhàn)火的漩渦中彼此失散或者顛沛流離或者不期而遇,可總是要在下一個巨浪奔涌到眼前之前拿起武器繼續(xù)戰(zhàn)斗,總是要相信自己有支撐下去的力量和勇氣,總是要明白自己身后有那么多需要守護的東西——
家園與親人,朋友與同伴,榮耀與夢想。
還有近在眼前的,彌足珍貴的,重逢。
似乎是因為藥物作用,那天醒過來的蘭迪絮絮叨叨地拉著她說了很多話,無非離不開由始至終的感謝一類的話題。她都知道,也明白他對她的感情也許除了感激之外再無其他。
可是曾經(jīng)的自己,也那么可笑地期待過,自己在他心里,會不會與其他人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他率性地笑著沖她打招呼的樣子,他對她調侃卻透露著關心的樣子,他在黑暗的夜色里靜靜沉默的樣子,他看到她生氣時微微遲疑的樣子,他送她的胸針,她摔過的雜志,一起打掃過的營房,一起跑過的操場,一起戰(zhàn)斗時互相依靠過的肩膀。
也許,還是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
她想她不過是在最開始的路上點亮了一盞燈,然后目送著他走向下一程。
再一次在命運的轉角重逢,她跟本沒有考慮就用雙手以迎接的姿態(tài)接住了他,像接過了女神的恩賜。戰(zhàn)火的洗禮讓她終于可以深明其義,整頓好的獨立作戰(zhàn)部隊在昨天粉碎了幾次敵人的小規(guī)模襲擊,傷勢剛有起色的他便執(zhí)意要與她一起戰(zhàn)斗,將背后交給彼此,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演練那樣默契。
但是最終無法忍受這樣不坦誠的自己了,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下定決心想要向他吐露心跡,卻還沒開口便被他打斷,“抱歉,可以讓我來說嗎?”
她聽著他平靜地講述過去的經(jīng)歷,像清風吹開了一本陳舊的書。
他講到曾經(jīng)那個為了生存而殺戮的世界,講到如何輾轉來到克州,講到與他們的相遇,講到支援科收養(yǎng)的女孩,講到那場異變,講到如今投身戰(zhàn)火。
可是唯獨沒有講到米蕾優(yōu)。
“那是因為,有關與你的,想從現(xiàn)在開始慢慢講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讓你有所期待,只是這一次想要好好面對自己的心意!
“想要努力抓住,”
“就像當年你帶我回貝爾加德門的時候一樣!
“就像三天前你在我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趕到一樣!
“我果然還是忘不了,那樣的光啊。”
“所以啊米蕾優(yōu),如果我說,讓現(xiàn)在的我離開你,是比那幾天在黑暗的地下空間獨行還要辛苦的事情……”
話語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之后便是漫長的相擁、親吻,她記得那比皮膚剛好高一點的溫度,按在胸前的手,低沉溫柔的聲音,以及那深邃的讓人沉醉的碧藍色眼睛。他用臂彎圈住她告訴她累的話可以直接在這里休息。
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醒過來的她像只疲憊不堪的貓,他看著她的臉有些心慌,安慰般地告訴她可以再睡一會,因為接下來還不知道會面對怎樣的戰(zhàn)斗。聽到她的呼吸再一次漸漸變得綿長而均勻,他仰起頭靠在身后的墻壁上,頭頂上方的導力壁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他在額發(fā)的陰影里閉著眼微微地抿起嘴角,這一次,終于能夠將隱忍多年的深湛感情緊緊擁入懷中。
從今以后會怎樣呢?
約定好彼此一起努力,即使明天將身處不同的戰(zhàn)場,即使克州最漫長的冬季才剛剛到來,即使駛過的裝甲車還在頭頂?shù)牡孛孓Z隆作響,即使,下一個瞬間也許就再也見不到對方。
可是這一次足以確信,在蘭迪·奧蘭多努力地去守護、去戰(zhàn)斗、去愛的地方,總有一盞微弱的燈在指引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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