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已入寒秋。昨日的一夜雨水過后，滿地落葉，端是今早放了晴，日頭的光也不那么熾烈。一陣風(fēng)起，寒氣肆溢，街市上往來的行人稀少，只隱約聽得遠(yuǎn)處的幾聲嗩吶聲響，一片蕭瑟下，唯有城中茶樓里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據(jù)說是這樓中不日前來了一位善言的說書人，此時(shí)，那北角的說書人，正驚堂木一拍，繪聲繪色地講起一個(gè)百年前的舊聞：

　　天佑八年，鄰國進(jìn)犯，朝廷封鎮(zhèn)國將軍為驃騎大將軍，領(lǐng)兵十萬，上陣殺敵。

　　這鎮(zhèn)國將軍何許人，乃已故寧大將軍的乘龍快婿。寧將軍一生戎馬，與夫人伉儷情深，怎奈何寧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女。

　　據(jù)聞寧小姐曾被馬賊所劫，幸得一少年俠士相救。寧大將軍見其身手不凡，便招于麾下，為國效力。

　　日久，見少年不但武藝精通，品行更是高潔，便收為義子，更把唯一的女兒許配于他。

　　可惜還未等他們行秦晉之好，寧大將軍戰(zhàn)死沙場，寧小姐暫停婚嫁，守孝三年。

　　是乃此次出征，距他們成親不過三年。

　　寧小姐，不，此時(shí)應(yīng)叫寧夫人，便帶著稚子，于家中等著夫君凱旋。

　　日復(fù)日，可誰曾知曉這苦等來的不是凱旋的奏歌，而是夫君降敵叛國的噩耗。

　　什么早有勾結(jié)，什么不戰(zhàn)而降，什么坑殺不降者，好不容易逃出的士兵在金鑾殿上激憤稱述著這驃騎大將軍的累累罪狀。

　　舉朝驚嘩，圣顏震怒。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寧氏一門投敵叛國，打入死牢，秋后處決。一夜間曾經(jīng)顯赫的寧府上下，全成了階下之囚。

　　投敵叛國，誅連九族，就地正法，何須等到秋后，圣上這樣做要的不過是個(gè)可以談判的籌碼。而，寧氏卻希冀用時(shí)間證明這只是個(gè)誤會，終有一日丈夫會回到朝中，向世人解釋，眼下一切不過一場無端噩夢，一朝夢醒，依舊夫妻舉案，父慈子孝。

　　獄中生活度日如年很是艱苦，周圍的人不是死于病害，就是不堪折磨自我了解結(jié)。就連寧家小少爺也沒能逃過風(fēng)寒，匆匆走了。獄卒就著破草席隨便找了出亂葬崗，草草一扔，任其野狗啃食。即便如此，寧夫人也依舊咬牙忍耐，憑借的也不過是初時(shí)的那一點(diǎn)希望支撐。

　　只可惜，帝王的耐心終于消磨殆盡，除了寧夫人，寧家上下所有盡斬于午門。那一日，午門之外哀哭聲聲，血流成河，腥臭之氣連著三日未能消除。

　　隨后寧夫人被押解北上，原來她那驍勇的夫君已做了敵國駙馬，新率大軍來襲，不足一月已得三座城池，勢如破竹，不可抵擋。而她就是圣上賭的最后一張牌。

　　只可惜先前的刑罰未愈加之車馬勞頓，寧夫人終是沒熬到邊城，咽氣之時(shí)雙眼大張，直視遠(yuǎn)方，不肯閉目，守城將領(lǐng)連日將此事上達(dá)天聽。

　　然，回傳的手諭上僅書如斯四字：“懸尸城門！”

　　黃沙漫天，尸首曝于城門之上，形容枯槁，日曬風(fēng)吹，守將使人遞出書信，若是想得這全尸，便要退兵百里。

　　說書人講到這停了停，頗為惋惜的接道：人們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可這新任的駙馬卻像是鐵石做了心腸，到底還是未念以往的夫妻之情，依計(jì)攻城。兩軍交戰(zhàn)，死傷無數(shù)，寧夫人的尸首也在戰(zhàn)火中遺失，想來是隨了那累累白骨，被風(fēng)沙埋在了邊關(guān)�？蓱z這寧氏一門三代忠烈，卻落了個(gè)叛國滅族的下場。

　　說書人講到此，微微嘆息，婦孺何其無辜，遭此不幸。底下的聽客也紛紛動容，半是抹淚同情這孤兒寡母，刀下冤魂，半是斥責(zé)那陳世美，怨天道之不公，也有三兩人猜測莫不是另有何種隱情也未可知。

　　她望了一眼這四周人群，不過是閑人聽客，茶余飯后，誰人能感同身受，就連那說書人也不知道，寧夫人的尸骨并未隨著風(fēng)沙埋與邊關(guān)，她那夫君最后終是念了點(diǎn)夫妻之情，在城陷之日將她偷偷帶走葬于寧氏祖墳，并與墳前留下對不起三字。只是何其可笑，喪子之痛、滅族之恨，曝尸之恥，哪是這三字能抵消，這滿腔的恨意足以攪亂世間秩序，顛覆輪回。

　　后續(xù)的故事如何她已不感興趣，結(jié)銀子，出了茶樓。街上比早晨熱鬧了幾分，一支迎親的隊(duì)伍吹吹打打的從街中走過，行人紛紛避讓，身旁的大嬸低聲講著：“這林家辦喜事，排場真夠大的�！绷硪粋�(gè)呸了一口說道：“作孽呀！”

　　她撇了一眼，卻無心八卦，這天底下的孽事還少嗎？今日的太陽于她依舊有些刺目，她抬起手遮擋，白玉般的腕上空無一物，寧氏家傳的血玉鐲，早已遺失在押解路上，至今無蹤。

　　二

　　九月初十，宜嫁娶、祭祀，冠笄。

　　她身著大紅的鳳冠霞帔，端坐在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黛色染眉，胭脂均勻，朱砂點(diǎn)唇，微微一笑，顏色傾城。

　　今日是她們姊妹出嫁的日子，雙喜臨門，難得的吉日。

　　她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母親站在床邊，默默哭泣，迎上她的目光，欲言又止。她當(dāng)然知道她的不舍，只是不舍又能如何，雖說是夫人，但母親的地位并不比丫鬟高多少。

　　半副鑾駕、半副鳳儀，十里紅妝，鑼鼓震天，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驚木聲，定是茶樓里的說書先生又在講那些傳奇異志、前朝密辛，多少的悲歡離合，最終都付與了說書人。不知后世又將如何講訴他們的故事，定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只是這故事定然不會有她。

　　往昔的畫面清晰的如同昨日。清風(fēng)微拂，楊柳垂枝，他趴在墻頭，頗為失望的說道：“世人皆言沈家小姐姿色無雙，也不過如此，果然傳言不能盡信，不能盡信呀！”

　　“青天白日，公子行此等宵小之行，果然世風(fēng)日下，世風(fēng)日下呀！”她回?fù)舻�，往日懦弱無能的面具碎的一干二凈。

　　“好個(gè)伶牙俐齒�！�

　　故事并非是那戲文里的一見傾心，那日的三言兩語，卻也是緣分天定的相熟，情愫在日后的交往中慢慢滋生，暢談古今、琴簫和鳴、填詩作畫，便是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

　　中元花燈會，火樹銀花，他站在那燈火闌珊處，白衣翩翩，容顏俊雅，他笑著牽起她的手，她的臉微微發(fā)紅。周圍人聲鼎沸，但她卻覺得很靜，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聲。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多么希望能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不日他上門提親，她滿心歡喜，想著為他生兒育女，伺候公婆。

　　可誰曾想，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嫡庶有別，便是她既定的命運(yùn)。她那嫡出的姐姐自小于金陵林家定有婚約，怎奈何林家公子自幼多病，已于月前不治身亡。林家主母憐親兒還未成家便早早去了，怕其孤寂，便想起早年與沈家的婚約，竟是要依約成婚。林家位高權(quán)重，沈家自是得罪不起，只是大娘就一女兒，當(dāng)然不舍女兒入火坑，便想著尋位差不多年紀(jì)的庶女李代桃僵，而她無疑就成了最好的人選。

　　門外喜娘聲聲喚著，吉時(shí)已到。母親已痛哭出聲，她理了理大紅喜袍，終究是要走了，盈盈拜別母親，自此一別卻是永無再見之時(shí)，無我在身旁更要堅(jiān)強(qiáng)。隔壁屋內(nèi)，也依稀聽得惜別之聲。

　　喜娘又在催喚，蓋上紅蓋頭，帶上如意環(huán)，手中也被塞入蘋果。如意平安嗎？想來隔壁也是這樣吧。隨著喜娘向外走去，坐上花轎。兩個(gè)女兒同時(shí)出嫁，沈府外自是熱鬧非凡，可誰曾想這卻是改命換名，從府內(nèi)抬出的兩頂花轎向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yuǎn)。

　　她不甘，不過因著庶出，她從小只能撿剩下的，看著她們的臉色過的小心翼翼，而如今連夫君、連命都要讓給她，她不甘，但是不甘又如何，嫁，舍她一命，可保母親一世無憂；不嫁，那沈家哪會有她們母女的容身之處。

　　她輕輕摸著腕上的血玉鐲，就讓我?guī)ё咦詈蟮囊稽c(diǎn)念想吧。一見傾心、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白首不離，那不過是戲文里的故事，可惜他們終究也未能如戲所演。戲會終，夢會醒，也都逃不過人散。

　　夜已深，梗鑼聲也已然難聞，九月秋寒，已是如此寒冷刺骨。她躺在棺內(nèi)，看著棺蓋緩緩合上，輕輕閉上眼，一直未掉下的眼淚終于順著臉頰慢慢滑下。從此陰陽兩隔，死生不見，愿你一生安康幸福，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三

　　乙酉年，秋，隨著各國間不斷的挑釁，戰(zhàn)爭，早已日趨腐朽的朝廷消極應(yīng)對，不戰(zhàn)而降，簽訂下了無數(shù)不平等條約，為籌措賠款，一年內(nèi)數(shù)次設(shè)下各種名目征收苛捐雜稅，民間怨聲載道，群起激憤，各地革命黨人紛紛掀起各種活動，一時(shí)間內(nèi)憂外患，大慶帝國搖搖欲墜。

　　唯有這京師，因著皇城腳下，仍維持著表象上的平和，自是日日如常，夜夜笙歌。

　　京師城南的胡同盡頭有家古董鋪，白墻黛瓦，甚是別致，因著所賣的珍玩稀奇巧樂，百年來與這城內(nèi)的大家攀上了不少關(guān)系。

　　只是關(guān)于這古董鋪的東家，坊間有個(gè)奇怪的傳言：說是這家的祖輩應(yīng)著盜墓起家，曾在舊時(shí)的一座古墓中，覓得一具女尸。初見時(shí)，形同生時(shí)，著大紅的喜袍，腕間帶著一個(gè)血玉鐲子，成色極佳，那東家先人覺得詭異，本想退出墓室，奈何同去的人見財(cái)心起，硬是要將那鐲子取走，只是鐲子剛一取下，那女尸便在一瞬間化為枯骨。至此之后，這家人便開始人丁凋零，出生的孩子多夭折在年少之時(shí)，周圍人都道是受了詛咒。那先人受人指引，金盆洗手，來到這里，開下了這間古董鋪?zhàn)�，至此才略有好轉(zhuǎn)。

　　流言雖不知真假，但這家人丁確實(shí)稀少，這一代也就留了一個(gè)女兒掌管鋪?zhàn)�，這女兒因排行老三，故熟悉的人都稱其為三姑娘。

　　這日，夜色微深，秋寒露重，還蒙蒙落著細(xì)雨。三姑娘關(guān)了鋪?zhàn)�，欲轉(zhuǎn)回內(nèi)屋時(shí)發(fā)現(xiàn)了這院中不知何時(shí)多出的不速之客。

　　那男子貌似受了重傷，外衣上盡是干枯的血漬，三姑娘微微上前打探，還有氣息，她略略思索，想著救人一命勝造浮屠，便把人扶進(jìn)了屋內(nèi)。

　　到底是年輕底子，不足一日那人便轉(zhuǎn)醒過來。

　　屋內(nèi)清凈素雅，只空氣中隱隱的幾絲脂粉香氣，可以猜到約莫是女子的閨房。

　　“閣下既然已經(jīng)醒了，就自行離開吧，出門左轉(zhuǎn)有醫(yī)館，右轉(zhuǎn)有客棧�！�

　　他循聲望去，見一緋衣女子，立于桌旁，未待他回答，便轉(zhuǎn)身徑直出了房門。

　　那人不禁失笑，真是個(gè)冷漠的女子，卻又有熱心救人。

　　又到掌燈時(shí)分，三姑娘收完鋪，回到內(nèi)院，見那男子還未離開，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卻叫他占了先機(jī)，說道：“見鋪外貼著招人的告示，不知姑娘覺得我如何？”

　　聞言，三姑娘上下打量一番，言道：“包鋪內(nèi)一切雜活，月銀五錢，包吃包住，如何？”

　　“自是甚好。”

　　如此，鋪里便多了一人，三姑娘少言寡語，那人卻是能說會道，也不管是否有人搭理，嘴上愣是不會閑著，玩玩笑笑間這古董鋪?zhàn)拥箙s是比以往多了幾分生氣。兩人一靜一動，倒也相得益彰，別有趣味。只是他每月去城中采買物品，往返間總會多花去幾日方才回來，其中原因，他不說，她也不問。

　　轉(zhuǎn)眼入冬。

　　北方寒冬，千里冰封，天地間一片雪色，而今年卻因朝廷大肆捕殺革命黨，把這白色染成了鮮紅。

　　那日他又去了城中，三姑娘在鋪中盤點(diǎn)賬目。

　　只是未有半日他便急急跑回鋪?zhàn)�，他神色匆忙，要她趕緊離開，她卻毫不驚慌，拉他坐下，要細(xì)數(shù)這月來的收益支出。

　　他無奈之下挑明身份。

　　他是革命黨人，那日受傷被救，為了掩護(hù)身份留在店內(nèi)，數(shù)月來借采買機(jī)會聯(lián)絡(luò)各方義士，傳遞革命消息，今日接到任務(wù)，本是要將一組機(jī)密名單傳遞出去，卻不曾想有人泄露了消息，被朝廷的鷹爪盯上�，F(xiàn)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脫身，若是萬一不幸被捕，一定要和他劃清界限，以免被牽連遭殃。

　　她聽完，未言此事也不見恐色，反淡淡言道：“文先生的書我也讀過�！�

　　我留你下來，相處數(shù)月，又怎會還猜不出你的身份。

　　“我是這古董鋪的老板，消息自是我偷藏于物品中傳遞出去的，與人無尤。”

　　你身兼重任，我卻只是一介女流，未來路途艱險(xiǎn)，我信你定能成就大事。

　　“這里是本月的進(jìn)項(xiàng)收支，作為路費(fèi)傭金，我托你將這只血玉鐲子替我送去交于海城寧家繡房的寧夫人。”

　　若是她，定能護(hù)你周全。

　　他一臉驚恐的望著她。

　　“民族自由，復(fù)我中華，亦我所愿。若是這組名單落入朝廷的手中，怕死的便不單單是你一人�！�

　　拿著火把的士兵把鋪?zhàn)訉訉訃。瑤ь^的粗魯?shù)孽唛_鋪門，三姑娘依舊坐在那里，火光搖曳，照的佳人明眸皓齒，巧笑倩兮�；叵肫鹉侨俗邥r(shí)眼角含淚，和平日嬉笑的模樣著實(shí)大相徑庭。想來他定然是不會忘了她的，這便夠了。

　　不過數(shù)月相處，卻解了她二十來年的寂寞。

　　方家詛咒到此終于是了結(jié)。

　　民族大義，我慷慨赴死；諒我私心，只求你記我一生。

　　尾聲
　　一只血色玉鐲看盡三段人生，終又回到舊主手中，只不知下一世，又將去往何處，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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