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呼喚遠方所思的聲音
　　……呼喚遙遠記憶的聲音

　　I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深夜的海邊。
　　我罕有地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百無聊賴之下，我悄悄地溜到了外面。
　　然后我聽到了歌聲。
　　細碎的繁星鑲鍖在深藍的蒼穹，柔和的月光散落在海面，波光粼粼，海浪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岸邊，激起如雪的浪花。
　　無盡的蒼穹、遼闊的大海，天地間彷佛只剩下縈繞于沙灘上的歌聲。
　　該怎么形容這歌聲呢?對于還有兩年時間才成年的我來說，那已經是我所聽過的最美妙的歌聲。我這樣說可能有些武斷，但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有歌聲令我中了魔似的，把我吸引過去。
　　……天籟之音，也許我到了一個夢境。
　　佇立在海邊的身影一動也不動，身上的半舊斗篷和那烏黑的長發(fā)在海風中微微翻飛，像是一尊已在這屹立多年的雕像，日日夜夜地站著，留下滄海桑田的痕跡。躲在巖石后的我屏息靜氣，忽然有些膽怯。
　　正當我猶豫著該不該走近的時候，歌聲戛然而止，我從夢中驚醒了。
　　「有事嗎?」他向我的方向轉過來，我借著月光看清了他的容貌。
　　歌者擁有一把彷佛誕生于自然的聲音，溫和俊秀的外表無疑跟嗓音相配得渾然天成，那雙深邃的眸子中，隱約看見微弱的火光——我想那裡在過去也曾燃燒著火焰，可如今，卻逐漸黯淡下去，悲傷和滄桑的影子在不斷增長。

　　II

　　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寂艹鋈�，可一開始的時候并不是每次都看見他，他好像不太喜歡與人接觸似的，但一個月下來，他也不太刻意避開我了――說不定是因為甩不掉我。
　　有時候他會唱歌，有時候他會靜靜地坐著，出神地看著海面，靈魂彷佛沉到深深的海底。
　　每當這個時候，一直在喋喋不休的我一定會靜下來。
　　這雙眼睛，勾出了我的好奇心。
　　雖然他的話不多，可他是一個很好的聽眾，我喜歡跟他說話，告訴他關于我的事，他偶爾也跟我聊上幾句話，回應一下我，卻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事情。
　　——包括他的名字。
　　……我覺得他很孤獨。
　　「你看來已經游歷很多年，不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xiāng)，探望家人、朋友嗎?」
　　我不知不知覺間脫口而出，把心底的疑惑問出來。我的朋友不多，早就把他當成朋友了，他是一個可靠的人。
　　「年輕的姑娘，」他轉過頭來，無奈地看著我，「有時候好奇心太重也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你為什么這么寂寞?」我抱膝坐在地上，筆直的長發(fā)垂在兩側，散發(fā)出淡淡的柔和光輝。
　　「我只是想一個人旅行而已�！顾卣f，然后話鋒突然一轉，換上長輩的口吻，「好了，你今天出來也久了，是時候回去了�！�
　　我沒趣地噘噘嘴，起身拍掉沾到裙子上的沙子，「晚安——」帶著幾分明顯的賭氣，把語調拖得長長的，斜覷他一眼。
　　他又再次無奈地勾了勾嘴角。
　　「對了，」我走了幾步后停下來，回首若有所思地望著仍在原地的他，「你選擇自己一個旅行，是不是為了逃避什么?」

　　III

　　「你怎么了?」
　　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他已把豎琴放到一旁，過分憂心的眼神令我愧疚不已——我竟然在堂兄演奏時走神，都怪這幾個晚上回來得太晚。
　　「你精神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嗎?」
　　「沒事沒事，我最近睡得不太好�！刮腋尚茁�，連忙擺擺手。
　　午后的林間空地靜謐得只聽見樹葉簌簌作響，我不自在地低下頭，咬了咬嘴唇。
　　「不要緊的，」他搖了搖頭，眸中依然是如水的溫柔，像大海一樣能廣納百川的包容，「是我不好，不該在你需要休息的時候還要你出來陪我。」
　　這下子，我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不是出去了嗎?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剛回到家里，冷不防就被母親喊住了，我轉身擠出個笑臉，隨意地搪塞了一個理由。
　　我的生活圈子小，唯一的兄長在母親懷著我的時候過世了，聽說那就是五軍之戰(zhàn)，而我剛好是在戰(zhàn)事結束后的半年出生，待一切安頓好后，就舉家搬到海岸邊，不出一年，祖父母就西渡了，原本他們也想帶我們一同離開的，但母親說至少要讓我認識一下這片土地，因此毫無疑問，我一直是父母的生活重心，他們幾乎用盡一切方法保護我，如果他們知道了我晚上偷偷地跑出去，一定傷透他們的心。
　　那一刻，我不敢去看她關切的眼神。
　　「是嗎?」我感到一只溫暖的手放到我頭上，「Mídhaer……」
　　是母親的嘆息。

　　「我是不是做得很錯?」
　　歌者偏頭凝視了我一刻，坐直身子，隨意地撥弄著琴弦，「我只能說:不要傷害愛你的人的心，他們也只是愛你而已，有時候，太過獨行獨斷，傷害了他人也不自知。」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不知疲倦的海浪聲淹沒，眼中有轉瞬即逝的痛苦。
　　我看著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情，當時，也許可以稱之為憐憫同情，他的過去，遠比我想象中痛苦，而我則什么也幫不了這個愿意聽我訴說心事的朋友。
　　「我明白了。」鬼使神差之下，我把手輕輕放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你也不要太悲傷�！�
　　順著他帶有傷痕的手背看上去，我瞥見他的斗篷下，有著銀色刺繡的袍子，看樣子，似是一顆星的一角。
　　他的眼睛有著我難以理解的情緒，但卻閃爍著一種溫暖的光芒。
　　「謝謝�！顾茌p地說了一句，很快就被海浪聲淹沒了。
　　我沒有探究他眼中我罕有地讀不懂的訊息，只是看著認識了幾個月后的他，首次出現(xiàn)的溫暖。

　　IV

　　「你在喚誰呢?」一句酸溜溜的話就這樣自然地從我唇邊溜出來，我古里怪氣地斜睨著他，「是你愛慕的女子嗎?」
　　聽到他這樣深情地低喃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像是有根刺了刺一下我的心房。
　　當他的手輕撫琴弦，唱出一首婉轉動人的情歌，他的她也許在旁邊起舞，飛揚的裙擺 ，他溫柔的笑容……
　　出乎意料地，他先是愣愣地盯著我，嘴唇抑制不住地上揚，繼而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毫無顧忌地笑著，單純只是為了笑而笑，并不是我一向看見的夾雜著悲傷的笑容。
　　「抱歉�！顾陨允諗啃θ�，但眼中帶著仍沒退去的笑意。
　　「有什么好笑?」我嗔怒道，拿著樹枝在沙上劃來劃去。
　　正當我以為他不再說話之際，他打破了沉默，「我們是很好的朋友，而且，她原本能從我大哥那裡，得到幸福的�！�
　　他的語調輕得像嘆息，我再一次感到惆悵。
　　他也有幸福的過去，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僅留下悲傷的傷痕?
　　「為什么，后來會這樣子?」
　　他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追問下去，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你沒有愛慕的女子嗎?」
　　他神色復雜，一言不發(fā)地凝視我，久到我的臉開始發(fā)燙，才模陵兩可地說，「你猜?」
　　藝術家的古怪脾氣。
　　他似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無可奈何外，帶著幾分笑意。
　　我垂首不看他，有意無意地絞著自己的頭發(fā)。
　　至少，聽到這個答案，我不會那么傷心難過，有或沒有，我都很難受……難受?
　　我飛快地瞥了一眼他的側臉。

　　V

　　「不要再在晚上偷跑出去了。」
　　我差點兒打翻了湯。
　　這種感覺像是自己心中的小小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了的難受。
　　「為什么?」
　　「我們不知道你出去干什么，跟誰見面，但外面有很多你未見過的危險，你還年輕。」
　　「但是……」我剛想辯駁，又馬上閉上了嘴巴。
　　我想說，我在海邊認識了一位神秘而憂郁的歌者，他俊美的外表下，有著我難以理解的悲傷，他是一個溫柔的人，給了我從沒有過的自由，睿智的眼神載滿了歲月帶來的沉重負擔。

　　VI

　　也許是怕我無聊，他們把我關在書房。
　　百無聊賴之下，我開始打掃房間，然后發(fā)現(xiàn)了一本被人遺忘在角落并塵封了的書。
　　——第一紀的史書。
　　我所不知道的遙遠過去。

　　他總是孑然一身。
　　他深邃的眸中沉淀著歲月的憂傷。
　　他優(yōu)美的歌聲更勝我們的族人。
　　他的右手有被火灼傷的痕跡。
　　他只在海邊徘徊。
　　縱然他溫和低調，渾身上下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和隱約的驕傲。
　　他是誰?
　　手里的書滑落到地上，在地板上悶哼了一聲。
　　「你原來真的被人關住了�！�
　　自身后傳來的聲音令我渾身一顫，我轉過身去。
　　夜涼如水，月光儼如白霜，透過窗子奉獻了一室溫柔。
　　他斜倚在窗旁的書架，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擔憂，細細打量我后，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我的鼻頭開始泛酸，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東西壓在我的胸口。
　　「別哭，我還未跟你道別了�！�
　　「你要走……」我茫然地說，前一刻的眼淚倒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么……再見�！顾麤]有解釋什么，低低地開口道。
　　「為什么……Maglor?」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隨即隱沒在夜色中。
　　他沒有關上那一扇關住我的窗，因為他知道，我怎樣努力，也找不到他的。
　　我哭了。
　　那時我剛好認識了他一年，而且……

　　VII

　　「你見過Maglor?」
　　「沒錯�！箤ι夏且浑p平靜如水的眼睛，我不禁為自己的魯莽沖撞而后悔，Imladris之主一定覺得我很失禮了。
　　「是嗎?」他微微瞥我一眼后，轉身離去。長袍在空中劃過一個優(yōu)美深沉的弧度，剎那間的千年時光彷佛在我面前一晃而過。
　　那是經歷起伏跌宕、看盡世間悲歡離合后，從當初的大悲大徹，到了最后僅余下淡淡的悲傷。
　　我愣怔地站在原地，一片楓葉翩翩而下，在我腳邊沉睡。
　　——似曾相識的傷感。
　　即使是智者也無法擺脫回憶帶來的負擔。
　　在這累積千年的智慧面前，我是何等的渺小、可笑?那不是我這個年輕精靈能理解的情感，而我卻不自量力地試圖看穿它。
　　「還站在這裡干什么?」他停下腳步，半轉過身，「你遠道而來，不是為了學歷史?」

　　VIII

　　很多很多年后，我終于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踏上他的出生地。
　　一開始，我是極不情愿離開的，因為他還沒有離開，即使不能相見，我也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可父母也離開了，我真的太孤單了，到了Imladris定居后，見證了第三紀的變遷，終也忍受不住，先Lord Elrond一步離開。
　　在船上，我又一次哭了，我竟然聽到他的歌聲。
　　他沒有來送別，也沒有挽留。
　　我只是他一個普通至極的朋友。

　　父母對我的到來很欣慰，只有我知道，除非他回來，否則我這輩子也不能再高興起來。
　　他們猜到我愛著一個人，卻不知道是誰。

　　IX

　　然后……我只知道我在不知不覺間，也有了在海邊徘徊的習慣，看著海浪日夜不知疲倦地拍打岸邊，我希望，它們也能把我的心意送到彼岸去。
　　我用力拋下一個裝了一張紙條的透明瓶子，看著它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
　　轉身。
　　這絕對是愚蠢和徒勞無功，但……我只是想尋找一個安慰。
　　在海岸邊，找一個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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